殁红莲

　　带着倾昕和倾雪刃离开之后，只飞了片刻，他就体力不支。幸好已经离开九遥山一段距离，暂时没有危险。他不是没有看到射向师父的那一箭，也看到了茶的举动。看着雪刃昏迷中仍然倔强的脸，他有些不知所措。
　　倾昕皱了皱眉，道：“沐风，放下我们吧。”
　　他默然地落在地上。足尖落地，倾昕迅速扶住了他左臂挟的倾雪刃，将那昏迷的少女横抱起来。他心里有些不满，她这么轻，他还是抱得住的，却没有说话。
　　倾昕问：“沐风，可想好以后去哪里？”
　　他摇摇头。
　　倾昕又说：“那你不如跟着我。我们师兄妹在一起，一定所向披靡，可好？”
　　其实他根本就不用考虑的。看着倾昕怀中那少女的侧脸，他略略想了想便答应了。他只想跟着她，保护她。
　　其实她不是软弱的女子。仅仅十六岁的少女，剑术一道却极有天分，连师父也赞不绝口。加之一身火性灵力暴烈无比，发起飙来，普通高手断然无人能敌。师父也曾说过，若给她时间磨练，不出十年，他也不是这少女的对手了。
　　他只担忧，没了师父的引导，雪刃这一身灵力，该如何控制？会不会又惹出什么事来？
　　这次着实是他多虑了。
　　彼时他们三人已成名，履霜心刃，倾世三人，寻了这乱世中任何一个人，都大概有所耳闻。当年为了茶一句夸赞雀跃不已的黎沐风，也蜕变成为成熟稳重的履霜公子。心与刃，唔，当然是指他那同门的一师兄师妹。
　　他对倾昕的背景不是一无所知。回到尘世后，倾昕便改名为君昕，四处敛集当年的家族势力。有了他和雪刃的帮助，成长极快。当倾昕终于成为一方诸侯，终日犯难如何加重自己的砝码，好与蒙潼侯还了当初的血仇时，茶的到来，为他的天平增加了厚厚的重量。
　　当年的倾昕，也是曽看见那惨烈一幕的。因而当茶再度出现在他们面前时，一时之间，惊为天人。

　　当年一别，茶已双十，因久居山村，粗布衣服着实衬托不出什么倾城之色，在他们看来，也只是平凡一个清秀女子。如此再见，仿佛时光倒退，银色长裙的女子嫣然一笑，仿佛只有二八年华，水袖轻扬，足尖一点，竟然离地，飘飘然浮在他们面前。水袖微扬，摸了摸沐风的头，道：“当年的孩子们，如今都长大了。”
　　倾昕眸子里有一点惊讶，问道：“你竟完全吸收了师父的灵力？”
　　茶点了点头，撩起刘海，露出光洁的额头。诡异的血色图案缓缓从皮肤里浮现，娇艳欲滴。茶道：“我已是一名巫女。阿昕，你可愿我助你？”
　　倾昕当然是愿意的。
　　见了茶的归来，雪刃是极为高兴的。小时候她便与茶很亲，见了她，也不计较她外貌样子的变化，兴高采烈扑了上去，高兴道：“茶姐姐，你没事，真是太好了！”
　　雪刃那时虽然天真烂漫，却也不是蠢笨的女子。对于师父的死讯，她绝口不提，只是一有闲暇便陪着茶。
　　倾昕得此臂助，不久便宣布建权称帝，国号天佑。彼时倾昕不过二十有三，如此年轻的帝王，史上当真是前无古人。他的智谋无人能及，却常常寻了茶去商量事情，连雪刃也有意瞒着。
　　于是一天，雪刃来找他，撇嘴道：“阿昕又找茶姐姐去了，还有意将我赶出来。难道在他眼里，我当真只是外人？”
　　“师兄找茶姐姐定然是有要事吧。”他安慰她。“你粗心大意，万一泄露了出去，岂非不好。师兄是有此顾虑吧。”
　　“沐风怎么也这样看我。”少女气鼓鼓地叉腰看着他。“我偏要去偷听！”
　　彼时沐风心里也是好奇的，自然不会拦着雪刃。他们便偷偷进了倾昕住的小园，远远看见倾昕与茶坐着，似在交谈什么。半晌，茶站起来，走到空地处，闭上眼不动。即使离得很远，他们也能感到猎猎狂风平地自起，围着那女子飞舞。天色蓦地暗沉下来，似是乌云遮住了穹顶。沐风向远处瞥了一眼，除了这园子上方的天空，一派碧蓝如洗。
　　还好，灵力的波动，普通人是看不到的。
　　他不知茶在做什么，只好默默看着。那狂风飞了一阵，缓缓平息下来。中央的女子颓然落下，因是背对着他，看不清表情。他却清晰地看到，落地那一瞬间，女子乌黑的青丝瞬间变成雪白。
　　雪刃似是想要惊呼，却掩住了口。
　　后来，在雪刃的逼迫下，茶终于淡然地告诉他们一切。原来巫女最重要的能力，便是预言，只是预言是以消耗她的生命为代价。预言术结束时她显露的，方是她的真容。
　　她微笑着看我们，一张清秀面庞仍旧绝色艳艳，轻轻道：“沐风，雪刃，不用担心。”
　　然而我们怎么可能不担心？
　　雪刃与倾昕闹了一场，斥责他不顾茶的性命滥用预言，不料满腔气愤被倾昕轻飘飘的一句话堵了回来：“雪刃，莫非看不出，她是在一心求死吗？”
　　并非看不出。
　　只是拒绝相信。
　　那青丝飞扬，容色动人的女子，始终活在她的回忆里。
　　龙血树是九遥山独有的，墨园中也有一棵，师父极爱坐在那树下小憩。茶第一次在那里寻到他，他便指着那一棵参天树冠对她说：“别看龙血之毒令人谈之色变，这树可用处大得很，全身都可入药的。”
　　她只是浅笑看着他，他便继续说：“你没有灵力，是不知道的。这树的叶子，若懂得提炼之法，对灵力的增益大有好处。我选了这九遥山，也是有着它的缘故的。”
　　她只是随手拈起一片叶子，卷了放在唇边，断断续续吹一些小调，和着师父清朗的笑声，那双背影如墨如画，美得难以形容。
　　龙血树极难成活，她却有两颗师父给她的种子。在她独居的小园里种了一棵，以她的鲜血浇灌。龙血树得了灵力，生长极快，仅仅半年，便有寻常树木几十年的样子。她独自站在树下，拈着一个小小的叶筒，放在唇边吹。
　　她一定及其想念师父，所以才急急想耗尽这一世的生命，等着与他的重逢。
　　又或许，她早已不将这漫长岁月放在眼中，只是想为倾凡的弟子们，做一点帮助吧。
　　但是世事难料。后来倾昕对他的疏远与隔阂，对雪刃的利用，终于惹恼了这淡然无波的女子。在雪刃被抓去蒙潼之后，巫女与天佑正式决裂，叛归蒙潼。倾昕所用的那些手段，他看了，只觉得不耻。雪刃性情大变，他看在眼里，只觉得心痛，几乎想同茶一起，抛下一切，去蒙潼寻她。倾昕却对他微笑道：“沐风，你信不信，她会回到我身边的。”
　　那已成一方君王的男子那样从容而自信地微笑着。他无可辩驳。
　　只是，他没料到那女子的决绝。对于倾昕，她终于无望，却不肯低头，软弱请求他的庇佑。单人只剑，只身返回言俞，现身时，已经满身鲜血淋漓。而倾昕却听了凌微的话，命令士兵对雪刃举起了刀。
　　她倒下的那一刻，沐风只觉万箭穿心，扑下了城墙，冲进乱军之中。
　　原来他和她，真的像师父与茶那样，死，也要死在一起的。
　　只是身体变轻的那一刻，意识仿佛只是短暂停顿一下，却又醒来。他似乎被锁进一个完全密闭的世界，似乎已经沉睡很久，片刻后，听到茶飘忽的声音：“沐风，不要放弃。她的魂已被倾昕锁去，别忘了，倾昕精通魂术。”
　　他也想起来。那总是从容微笑着的师兄，所擅长的，正是魂术。
　　茶说：“不要放弃，总有再见她的时日。”
　　茶养着他的魂，终于，他能以灵体的身份重见天日。
　　那时，已是茶转世的第三世。
　　距他的年代，已过去百年。他四处游荡，却再没一丝一毫她的影子。
　　所有的史书，仿佛故意避着她不谈。那一笑倾城的女子，那倔强坚忍的女子，那绝望心伤的女子，仿佛从未在世上出现过。
　　但他记得她，也一直在等她。
　　茶此世已经遇到师父的转世。那个清癯的少年，笑的儒雅，面貌虽与师父一样，性情却大不相同。初次见到茶，便惊为天人，狗皮膏药一样地粘上来。茶欣然与他在一起。
　　沐风曾问她：“师父不记得你，这样相处，不累吗？”
　　她笑道：“只要那灵魂还是他，面貌性情变了，有什么要紧。”
　　在她还是茶的那一世，被倾昕逼得逃进沙漠，痛苦而死。
　　沐风眼睁睁看她转了七世，总会在十八岁觉醒后，遇到师父的转世。而她每一世不得善终，师父总会随她而去。
　　她服毒而死，他便去体味与她同样的肝肠寸断之痛。
　　她被溺死，他便去跳埋了她的一顷碧水。
　　在此世觉醒之前，她名叫明洁，只是山野中普普通通的一个小姑娘。茶的记忆觉醒后，她去寻白靖的庇佑，在白靖身边的夕落之中，遇到白微凡。
　　那一个笑容灿烂的少年，同她打招呼。她也微笑。
　　即使面貌记忆已被抛弃，心底总还有一方烙印。生生世世，不离不弃，只为遇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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