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寸之間

　　4.
　　這季新推出的甜點上軌道之後，楊以恩接著投入母親節蛋糕的製作。幾個月前他就跟老闆研發好今年的新口味，四月中旬DM發出去後訂單比往年多了三成，不知道怎麼口耳相傳的，甚至有來自外縣市的訂單。無奈這家糕餅坊包括他在內只有三個蛋糕師傅，人手實在短缺，為了保障品質，後來的訂單老闆全推掉。即使如此，三個師傅加上學徒還是沒日沒夜工作才趕在母親節前全數交貨。
　　忙了好一段時間，今天楊以恩本想利用排休日好好休息，除了固定星期六放假，他一個月還能有四天的排休，結果Danny的酒吧選在今天開幕，託他做些適合的甜點豐富店裡的Menu，於是好好的假期又拿來泡廚房了。
　　Danny開車來接他時笑得一臉諂媚。
　　「就知道小楊你最好了，今晚店裡的酒隨你喝！」
　　楊以恩才不吃這一套，兀自打著哈欠。
　　「哭哭，你好冷漠喔。」Danny伸指戳戳他的肩頭。
　　不理會越活越三八的人，楊以恩坐在副手座上閉目養神，耳邊Danny的叨絮聲不斷，先是說店裡裝潢，又說獨家進口了什麼酒類，他一路恍恍惚惚，簡直當催眠曲在聽。
　　直到Danny提了一個名字。
　　「你跟文嘉怎麼樣？」
　　他沒睜開眼，迷糊地應了句：「什麼怎麼樣？」
　　「你們不是在交往嗎？他跟我說你們好幾個禮拜沒見面，打電話給你都說忙，啊是怎樣你也說清楚嘛！」
　　楊以恩掀開眼皮，半帶茫然跟迷惑的樣子。
　　「誰說我跟他交往了？」
　　「欸──」Danny拉長了語調，總算發現不對勁。
　　「林文嘉說的？」
　　「嗯哼。」
　　不想說話了，他重又閉上眼。
　　「喂喂，你不要裝死啊！」Danny哇哇叫：「你不想跟他交往就說清楚啊，幹嘛玩弄人家的感情！」
　　「人家是說你嗎？」何況他根本沒玩弄任何人的感情。
　　「楊以恩！」
　　「怎樣？」被他吵得也不能睡了，楊以恩索性在椅背上挺直身體。
　　「文嘉很喜歡你，他也是你喜歡的類型不對嗎？要不然我幹嘛把他介紹給你！」
　　「意思是你很想自己上就對了。」
　　「靠！」Danny被說中心事就爆粗口，漲紅了臉叫道：「好友夫不可戲，我沒有那麼沒品！」
　　這一瞬間楊以恩理解了口頭佔上風的痛快感，難怪李璿樂此不疲。
　　「我不知道林文嘉怎麼跟你說的，但我很確定我跟他沒在交往。」言下之意是Danny要的話儘管夾去配。
　　「唉……」Danny脫力地趴在方向盤上。
　　「專心啦！」一掌打在他背上。「綠燈了。」
　　Danny嘴裡還在嘟嚷著，楊以恩充耳不聞。
　　跟康至德分手後楊以恩就沒有固定交往的對象，本來就是比較消極被動的個性，性癖不同於一般人更不好找對象，多半是透過朋友或朋友的朋友介紹。像Danny常混跡圈內人會去的場合，要不就是掛在gay板哈拉，不管哪一種方式他都嫌麻煩。偶爾跟Danny去酒吧，看中的對象不是名草有主就是人家有情他無意，兩廂情願的又維持不長，久了也覺得無所謂，反正他不是欲望很強的人，又不擅長經營關係。
　　但楊以恩這種態度看在浪漫主義者的眼裡簡直是罪大惡極，Danny一有機會就要給他介紹對象，林文嘉是其中一個。
　　忙起來這陣子楊以恩確實都沒跟林文嘉見面，兩人在Danny的生日party上認識，一開始就很明顯感覺到壽星的刻意撮合，三十幾歲的林文嘉斯文有禮，確實是他喜歡的類型。那天互留聯絡方式後兩人平均一兩周會見一次面，就是看電影喝咖啡之類很平常的活動，不知道為什麼對方會認為這樣叫做交往。
　　不過他以忙碌為由拒絕過林文嘉幾次邀約，事後又沒主動聯繫對方，說不定就是這樣惹得對方不愉快了吧。
　　所謂的聯絡感情總讓他覺得麻煩，他是屬於不擅長這種事情的人，到底是誰規定情侶必須定時定日打電話或見面，為什麼不能寫寫mail、傳個簡訊就好，想見對方不可的時候才見面，這樣的見面才有意義吧？舉例來說，他跟李璿大半年才碰面一次就無損兩人關係，交情還比每天見面的同事好。
　　他跟Danny講過類似的話，結果Danny笑了半天，最後拍著他的肩說：『情人跟朋友是不一樣的。』
　　到底哪裡不一樣楊以恩懶得深究，至於要不要聯絡林文嘉，其實他很想裝死，但Danny根本不給他這個機會。
　　在酒吧廚房烤了一下午的酒漬櫻桃塔跟布朗尼，送佛送上天，他連布朗尼盛盤時附上的香草冰淇淋都一併做好，樂得Danny直說要挖角他。把答應的事情做完後，他本來不打算留到晚上酒吧開幕，Danny硬拖著不讓他走，要他把甜點做法教給店內員工，拖到最後過了七點開幕只好留下來，再看到林文嘉出現也就不意外了。
　　領著斯文男人過來的Danny還朝他擠眉弄眼，一副留給有情人空間的樣子，讓楊以恩哭笑不得。
　　林文嘉穿著淺色格紋襯衫跟牛仔褲，看起來很清爽，見到他顯得很高興的模樣。
　　「Danny說你會來，我一直很期待。」
　　「喔……好久不見。」楊以恩很老套地擠出一句。
　　「母親節那陣子很忙吧？」
　　「對啊。」
　　「我剛吃了你做的布朗尼，很好吃。」
　　「謝謝。」
　　「你打算待到幾點？」
　　「不知道。」
　　林文嘉忍不住嘆了一口氣：「你……是不是不想跟我講話？」
　　「不是。」意識到自己過短的回答，楊以恩又道：「忙了一整天，我有點累。」
　　「這裡比較吵，我們到二樓露臺去。」林文嘉提議道。
　　想了想，他點頭答應了。
　　於是兩人離開人群來到酒吧二樓的露臺，今天上門的多半是Danny的親人跟圈子內的朋友，大家祝賀的同時兼敘舊，二樓反而沒人上來。
　　「你知道嗎？Danny就是因為這個露臺才租下這裡。」
　　「這裡景觀確實不錯。」
　　「夏天晚上坐在這裡喝個酒之類的，感覺應該很好。」
　　「嗯。」
　　並肩靠在露臺欄杆閒聊，楊以恩輕啜著Danny塞給他的調酒，一抬眼卻發現林文嘉用著較以往炙熱的眼神看著自己。
　　「味道如何？」
　　楊以恩先是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他問的是酒的味道，下意識抿抿嘴，他微歪著頭說：
　　「還不錯，有薄荷的味道。」
　　「我可以喝一口看看嗎？」
　　楊以恩沒反對地將酒杯遞上，林文嘉卻不接過，反而傾身就杯沿啜了一口，下一秒他感覺右腕被握住，男人的臉越來越近直到吻上他的唇。
　　嘴唇被輕輕摩擦然後吸吮，鼻間是從男人身上傳來的香水味，楊以恩在對方的舌頭欲探進來前結束了這個吻。
　　林文嘉氣息有點紊亂，握著楊以恩手腕的手仍沒放開。
　　「以恩……」
　　夜色下男人的眼亮得有些灼人，但卻無法在楊以恩的內心燃起一星半點，明明是很美好的吻，比起對方的情動他卻覺得只是感官的摩擦接觸，沒有回應的衝動。
　　「以恩……」林文嘉想將他拉近延續方才的吻。
　　「林文嘉……」他喊著對方名字的聲音很低但很清晰：「你找別人吧。」
　　語畢，在男人錯愕目光下掙脫手上的束縛，他輕輕「喀」地一聲把酒杯留在原處，轉身離開。
　　回到一樓跟Danny招呼一聲，主角正被一票人包圍著沒空來追問他，走出酒吧將一屋子的喧嘩關在身後。
　　楊以恩緩步走在街上，胸口有種悶悶鈍鈍的感覺，他深吸了一口氣又慢慢吐出。
　　走到大馬路口舉手要攔計程車，褲子口袋裡的手機震動了起來，拿出來一看，螢幕顯示著李璿的名字。
　　楊以恩接起電話說了句「等我一下」，路邊車來車往的聲音太大，他得走回人行道內側才能聽得比較清楚。
　　『喂？喂？』李璿還搞不清楚狀況，以為是收訊不好。
　　「喂，現在好了。」
　　『你在外面？』
　　「嗯，Danny酒吧開幕，剛從那邊出來。」邊說著，楊以恩揀了一張長椅坐下。
　　『現在還早吧？這麼早就要回家？』
　　「我今天幫Danny做了一百份布朗尼跟櫻桃塔，累死了，明天還要上班。」語氣中不自覺流露出一絲埋怨。
　　『我也很可憐啊，才剛加班結束。』那頭的人裝著可憐兮兮的腔調。
　　「接下來會更慘吧，報稅季。」
　　李璿所在的會計部門到了五月總是水深火熱，加班到十點十一點不是什麼稀奇的事，楊以恩以前就聽他說過，累到懶得回家索性在辦公室睡的大有人在。
　　『唉，大概又要過著以公司為家的日子。』
　　「加油。」
　　『哼，我聽得出來你很沒誠意。』話是這麼說，李璿自己倒是先笑了出來。
　　涼爽的夜風輕拂，李璿溫醇帶笑的嗓音穿透沙沙作響的風聲，一字一句清晰地流進耳廓，楊以恩感覺原本煩躁的心好像被三言兩語撫平了。
　　『欸。』
　　「怎樣？」
　　『我們公司下個月兩天一夜員工旅行，你要不要一起去？』
　　楊以恩微微怔住：「我？」
　　『對啊，這次要去南灘，你不是喜歡衝浪嗎？所以我第一個就想到問你。』
　　「好久沒玩了。」
　　『就是很久沒玩才更要去啊！』李璿顯得很興奮的樣子。『我們公司辦的活動水準一向很高，吃住都很好，員工可以帶一名家屬親眷，只要繳保險費跟車資，機會難得耶！』
　　「我又不是家屬。」
　　『那只是名義上啦，很多人都是帶男朋友女朋友，高層還有人帶小三的好嗎？切！』
　　還在猶豫的楊以恩聽他這麼說忍不住笑了出來。
　　「再說吧，我看看能不能連續休兩天假。」
　　『你早點跟你們老闆說，先這樣啦，警衛趕我下樓。』
　　「嗯，拜拜。」
　　楊以恩琢磨著該找什麼時機開口請假，只有兩天的話老闆應該不會太為難他吧。
　　甫要將手機收進口袋，有封簡訊傳了進來，發信人正是剛講完電話的李璿。邊奇怪著邊點開來讀，楊以恩不禁失笑。
　　『我也要吃布朗尼跟櫻桃塔，寄給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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