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梦一滴尘

　　我被安排到嘉书房当差。嘉书殿是皇上的御书房。每天的职责就是在门外候着，听皇上的差遣。比起清心斋的日子虽然无聊，但是比意兰苑却是好过的多。
　　幸好嘉书殿的宫女待遇很好，一人一间房子。我还是化妆得很丑，是嘉书殿里最丑的宫娥。我也经常听到一些宫女们的闲话，当日那一句惊天大骂传遍皇宫，她们都觉得像我这么丑这么粗鲁的女人能被皇上钦点是多么不可思议的事情。我只是在心里暗暗嘲笑，皇上的想法又岂是她们能猜到的？若不是因为墨竹那日送来一封信，恐怕我也不知其中深浅。
　　墨竹在信中说，宴席上如此一闹，所有人都知道我这么一个丑女人被一个皇子和一个世子相争，皇上又怎会看不出其中端倪。我暗暗思索，我这么个被皇子和世子惦记的相貌丑陋的女人，明眼人都知道其中肯定会有什么原因。为了周全大局，皇上只有将我拘在身边，静观我变。
　　哎，我竟被慢慢卷进了一场宫廷朝政之中。
　　心情无由地好了起来~知我者莫若墨竹，他知道我一旦感情用事起来，头脑一定简单得要死。
　　哎，知我者莫若墨竹也~！心情真好。我手里拿着墨竹的信，屁颠屁颠地走在回房间的路上，恨不能大声唱着今儿个真高兴。今天皇上在乾坤殿接见外国使者，没有空来嘉书房，所以我今天得闲，刚过中午便回去了。
　　“哎哟！”我突然撞到了什么东西，一屁股蹲在了地上。
　　“哎哟，眼睛瞎了吗？”
　　我皱着眉头，看向声音的发源地。一个衣着鲜丽的看起来只有十三四岁的女孩儿，被撞倒在地，揉着自己着地的屁股。
　　“眼睛瞎了也比你这没眼睛的强！”我嘴不饶人，站起身来，拍拍屁股上的灰尘，指着那个一脸傲气的女子说道。
　　“大胆！这么丑的女人，嘴巴还臭得要命。说，你是哪个宫里的人？”她跳了起来，指着我大叫道。
　　“你管得着吗？”我扔给了她个卫生眼，轻哼一声，绕过她打算走掉。
　　“你……你知道我是谁吗？”她伸出胳膊挡在我面前，精美的五官皱成一团。
　　“管你是谁。让开，别挡了我的路。”我不屑地看了她一眼，将她挡在我面前的胳膊推向一边。
　　“枝颜。”
　　一个穿青蓝色衣服的男人从前方走了过来。等我看清来人的面容，急忙低下了头。
　　“五哥！”叫枝颜的女孩儿看到来人，高兴地叫了起来。
　　五哥？完了完了完了，这个枝颜竟然是个公主级的人物……
　　“枝颜，怎么在这儿？”好听的声音继续响起。
　　“五哥，这个丑宫女蛮横无理，撞了我竟然还敢骂我！”枝颜指着我，脸上泛着小人告状后的得意。
　　我慢慢抬起头，嘴巴不自然地抽动了几下。我怎么这么倒霉。
　　“原来是……红儿？”五皇子看到我后，笑了笑。
　　“五殿下吉祥……”我又低下了头，嘟嘟囔囔说道。
　　“五哥，她就是那个红儿？”枝颜绕着我走了一圈，嘴里发出啧啧地声音，“真是百闻不如一见啊！真是比传闻中还要丑！”
　　我昂着头，嘴紧抿着，眼睛白了她一眼又一眼。
　　“这张纸……”五皇子像是发现了什么，突然从地上捡起一张纸，我瞟了一眼，心猛的紧了一下。
　　“是我的，还给我！”他手上拿的那张纸，正是墨竹给我写的那封信。定是刚才我被撞倒，信纸从手上滑下来掉在了地上。
　　我一把从他手上夺过那张纸，他倒没有什么反应，双手背后，脸上挂着斜斜的笑容。
　　“奴婢告退……”我知道我有些失态，想要匆匆告退。等走到五皇子身边时，他却用只有我能听到的声音说道：“晓,茹。”

　　我站在湖边。夜晚的秋风很凉，我不禁抱了抱双臂。
　　一件衣服搭在我的身上，我回头，是五皇子。
　　他看着我笑了笑，没有说话。我也没有说话。我们两人就这样静静并肩站着，看着远处夜色笼罩下看大不清的风景。
　　“晓茹，还是红儿？”
　　终于他开口了，语气有一些戏谑。
　　“名字只是个称呼而已，随意。”
　　我无所谓地说道。今天是我约他出来的，为的就是这件事情。
　　“好一个随意。那敢问姑娘又为何约在下出来？”
　　“我只是希望五殿下不要把这件事告诉其他人。”我看着他好看的眼睛，诚恳地说道。
　　“为什么？”
　　“我有我的苦衷。”
　　“你和安读言是什么关系？和四哥又是什么关系？”
　　“安读言只是看上了我，想要逼我嫁给他。四殿下曾在我生命攸关的时候救过我。”
　　“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
　　“好吧……红，儿。”
　　临走的时候，我对他说了声谢谢。
　　虽然他那深不见底的眼睛总是给我一种城府颇深的感觉，虽然我觉得和他在一起说的每一句话都要小心翼翼，可是我对他还是有好感的。
　　或者我喜欢这样的男人。成熟，稳重，聪明，睿智，又有点儿心计。
　　我披着他的外衣，慢慢地走在回寝宫的路上。他衣服上好闻的檀香混着上好香料的味道裹在我的周围，让我舒心。突然觉得五殿下有点像笑歌。笑歌就有那样深邃的眼睛，高高的鼻。而且，他的城府同样很深。
　　只不过现代人的勾心斗角又怎么能与古代人相比呢？若真相提并论起来，只怕是小巫见大巫罢！
　　现代的我尚且自愧不如，更何况来了古代？我不禁笑出声来。

　　今天，我遇到了秋菊。
　　就是那天被我偶然救下的小宫女，秋菊。
　　今天上午下了雨，我被大雨淋了个彻头彻尾。在凉亭避雨时，遇到了她。
　　她看到我后，激动地跳了起来。刚开始我正惊讶她竟能认得出化了妆的我，可是后来又转念一想，一定是雨水将我脸上的妆冲掉了。
　　“女侠恩人，真的是你，女侠恩人！你可知我找了你好久！”秋菊抱着我，不停地摇。
　　我被她摇得头晕脑胀，好不容易缓过一口气，说道：“秋菊啊，你怎么会在这里？”
　　“女侠恩人，自从那天分别之后，我就偷偷去宫里的知返殿，求菩萨保佑女侠恩人平安康乐。怎知那一天竟然被杨总管发现了，要杖毙我。恰好这时程妃娘娘从那里经过，救了我一命。并将我收为婢女。我正要去太医院给娘娘请几副驱寒的药，谁知竟遇上了大雨，想躲在这里避雨，竟然遇上了女侠恩人！真是天意啊！”秋菊咧着嘴呵呵笑着，脸上的小酒窝很好看。
　　我没有说什么，只是在想秋菊说的话。知返殿，我曾经也有所耳闻。应该是专供皇亲贵族在宫内求佛上香的地方，秋菊去那里被杨总管发现，自然是会被罚的。只是想不到竟然要杖毙。皇宫，真是一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
　　不过，程妃娘娘？
　　我记得，当初进宫的时候，上官迟寒送了我一块玉佩，说让我需要的时候去找程妃娘娘。
　　“女侠恩人，看你的服饰，可是在嘉书房当差？”秋菊打断我的思考，问道。
　　“嗯，托的关系，送了些银子，就把我调到这儿来了。”我随便扯了个理由，继续思索。
　　“女侠恩人，秋菊的活儿还没做完，不能再呆在这儿了。等回头得空，我一定去看女侠恩人!”
　　“嗯，快走吧！”
　　看着秋菊离去的背影，我掏出那块一直挂在脖子上的玉佩，摩挲着看了很久。

　　柳泽宫。
　　气势如虹，金碧辉煌。
　　可以看得出，住在柳泽宫的程妃娘娘是多么得宠。
　　我将玉佩捧给宫门口的侍卫，微笑着站在宫门口等待。不久，侍卫就彬彬有礼地请我入宫。
　　我压抑着有些紧张的心情，站在程妃娘娘寝宫门前等着宫女进去通报。不一会儿，宫女走出来，为我拉开掩着的门，示意我进去。
　　屋内香雾缭绕，温暖如春。撩开迎目的轻纱，一个袭着月白色华袍的女人斜倚在湘妃榻上，说不出的慵懒妩媚。
　　待走近，看清了她的面容，我便挪不开了眼睛。
　　洁白的脸上没有上妆，皮肤如婴儿般吹弹可破。眼睛并不算大，单眼皮，可是却透着一股子摄人心魄的魔力。鼻子尖挺，粉嘟的樱桃小嘴。或许她并不是天仙下凡，可是她却让人眼前一亮。
　　“丫头，过来。”她并没有恼我的失礼，而是直起了身笑着对我摆了摆手，让我过去。
　　我像被施了魔法，想也不想就走了过去。
　　她看到我的呆样，扑哧笑了出来，问道：“你这丫头真真可爱，叫什么名字？”
　　“奴婢叫晓茹。”
　　红儿这个名字恐怕整个宫里都传遍了，万万不能再用。而且现在的我并没有化妆，晓茹这个名字再合适不过。
　　“嗯。晓茹，本宫问你，你从哪里得的这块玉佩？”程妃娘娘拿在手里的玉佩，正是刚刚我揣在怀里的那个。
　　“回娘娘的话，奴婢入宫之前曾经得到过一位上官公子的帮助。他将此玉佩送给奴婢，让奴婢有事就找程妃娘娘，说娘娘位高权重，定会帮助奴婢。”
　　高帽子谁都喜欢，果然这位程妃娘娘显得很高兴，说道：“他真的这么说？”
　　“是。奴婢不敢撒谎。”
　　“好，本宫听了你这丫头的话甚是高兴。丫头，你来找本宫究竟有何事？”
　　“娘娘，奴婢只想求娘娘带我去一个地方。”
　　“什么地方？”
　　“冷宫。”
　　屋内的气氛瞬间降到零点。她眯着那双迷人的眼睛危险地看着我，仿佛要看透我的心思。我也定定地回看着她，不卑不亢。
　　“为什么？”良久，她才开了口。语气已经没有了之前的和蔼可亲。
　　“奴婢知道，冷宫向来是禁地。可是，奴婢在入宫之前曾受过被贬太子妃的恩泽，也知道太子妃被关在冷宫里。古人云，点滴之恩涌泉相报，奴婢地位卑微，无德无能，只想给太子妃送去自己亲自做的一份饭菜，以谢恩情！”我重重磕头在地，声音凄惨，“望程妃娘娘成全！”
　　很久以后，当我回想起那日的场景，竟又禁不住笑了起来。原来我可以演戏演得这般淋漓尽致，以至于精明如程妃，都被我打动得稀里糊涂。
　　夜，冷宫。
　　“你只可在里面呆一个时辰。一个时辰之后，会换令一班侍卫。到时候就不好说了。”
　　冷宫门前的侍卫看着程妃贴身丫鬟新萍给的一带银子，眼睛发亮，对我说道。
　　“多谢侍卫大哥！”
　　我和新萍互换了一个眼色，推开了那扇沉重的暗红色大门。
　　就着灯笼里微弱的灯光，院内杂草丛生，比上次救秋菊的那个地方还要荒凉。我绕过一个干了的水池子，走到几座破旧的房子前，小声喊道：“月儿？月儿？”
　　没有人回答。我心里不禁打了一个寒颤，是睡着了，还是出了什么事？
　　“有人吗？”我将灯笼提高，以便照清四周的环境。
　　突然间，有一张脸出现在我的眼前。深深的皱纹，臃肿下垂的眼皮，几缕脏乱的银发拂在脸上，嘴角还噙着可怕的笑容……
　　“啊！鬼啊！”我吓得冒出了一身冷汗，一屁股跌倒咋地上，灯笼也被我扔出了老远。
　　“既然怕鬼，那来这个鬼地方做什么？”她用那双有些睁不开的眼睛看着我，声音苍老。她缓缓蹲下身，将地上的灯笼拾起，对着里面的蜡烛吹了口气，蜡烛灭了，四周一片漆黑。我不禁从心底打了个寒颤。
　　“我不是鬼，你不用害怕。”苍老的声音再次响起，“丫头，你可知这是什么地方？”
　　“冷宫。”我压了压畏惧的心理，吐了口气，说道。
　　“你来这儿干什么？”
　　“找人。”
　　“谁？”
　　“被废的太子妃。”
　　虽然看不到她的表情，但我能感觉到她的目光已变得冷冽不堪。
　　“为什么？”
　　“因为她曾有恩于我。现在她落难，我不能不理。”
　　老婆子没有再说话，低低地叹了口气，说道：“跟我来。”
　　一座闪着微弱灯光的屋内。老婆子上前推开了虚掩的门，对我说：“进来吧。”
　　虽然害怕，可是一想到马上就可以见到月儿，立刻充满了一股力量。我跟在她的身后，走进了这间破旧不堪的屋子。
　　屋内。
　　一个掉了许多漆的四方桌上摆着一个烛台，烛台上插着根忽明忽暗的白蜡烛。桌子左边是一个同样掉了很多漆的大柜子，柜子上面有一个小箱子。
　　这就是整个屋子所有的摆设。无处不透露着破败和辛酸。
　　屋子右边有一扇门，老婆子推开后，我便看到了缩在床上的月儿。
　　我跑了过去，一把抱住月儿。眼泪瞬间流了下来。
　　“月儿，月儿，对不起，我来晚了，让你受罪了……”我扳过月儿的脸，看着月儿麻木的神情和无神的双眼，我的心很疼。
　　没有想象中的回应，没有想象中月儿窝在我的怀里哭着叫着小姐小姐，有的只是月儿用她依旧涣散的双眼痴呆地看着我。
　　“月儿，你怎么了？”我伸出双手在她眼前晃晃，她却嘿嘿傻笑了起来。
　　我正诧异，老婆子从门口走进来，对我说道：“她已经疯了。”
　　“什么？”我一把拽紧老婆子的衣服，大吼道：“怎么会这样？”
　　老婆子又是叹了口气，说道：“是安读言。”
　　我的手攥成了拳头，骨节咯咯作响。老婆子继续说道：“她进冷宫的时候，虽然受了很大刺激，神经十分脆弱，却还正常。第五天的时候，安读言来了。之后就变成了这个样子。”
　　“安！读！言！”我咬着牙，身体因恼怒而颤抖不已。一定是他以我的名义逼月儿，我一定不会放过他！
　　“如果老婆子没猜错的话，你才是真正的太子妃吧！”老婆子走到我的面前，双眼直直地盯着我，盯得我心里发毛。
　　没等我答话，她一把按住我的脖子，我大惊，正要反抗，她却已经从我脖子前扯出一根红绳子。
　　是那块长生锁。听叔父说，那是我抓周的时候，抓到的。从那以后，玉锁不离身。
　　老婆子拿着长生锁，用干枯粗糙的手指不停摩挲着。嘴里喃喃地说着：“我终于见到了，终于见到你了……”
　　突然她像是发现了什么重要的事，放下玉锁，匆匆出门。我不敢跟去，便坐在床边搂着月儿，心里却疑虑重重。
　　不一会儿，老婆子回来了。只不过手里多了个木盒。木盒颜色漆黑，做工并不精致，而且还上了锁。
　　老婆子从头上取下她唯一的首饰，一根发簪，用尽全力将发簪从中间折断。之后，从发簪里露出了一把钥匙。
　　我压着心中慢慢升的疑问，看着老婆子用钥匙打开那个盒子。盒子打开后，里面又有一个小木盒子。盒子很漂亮，上面刻的牡丹花栩栩如生，一看便知出自能工巧匠之手。
　　她捧着那个小盒子，像是捧着什么无价之宝。小心翼翼地将盒子送到我的面前，示意我接下。
　　我拿过盒子，看了老婆子一眼。老婆子点点头，眼睛因为希望而绽放光彩。
　　打开盒子，一个质朴的镯子映入眼帘。其他的什么都没有了。
　　“戴上她。”老婆子盯着我和镯子，用命令的口吻说道。
　　我动了动唇，终究没有说什么。便拿起镯子，套在了左手上。
　　老婆子高兴地跳了起来，边跳边叫道：“这下好了，这下好了，物归原主，我的使命完成了！”
　　我心理面实在有太多太多疑问，可又不知先问哪一个。正在我思索的时候，我猛然想起进来前侍卫说的那番话。
　　我该回去了。尽管我十分想带走月儿，但是一切都出乎了我的意料。我只有回去重新计划，这样才有胜算的可能。
　　“帮我照顾月儿，我该走了。”我拍了拍还在兀自高兴的老婆子，看了看依旧呆呆的月儿，转身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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