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役时

　　《退役时》

　　1
　　何亮接到周嘉明电话的时候正是晚饭时间，周嘉明在电话那一端说：“新闻发布会刚刚结束。”语气平淡得白开水一样。何亮拍一下身旁队友的肩膀，以眼神示意他自己要离开一会，然后一面向餐厅门外走一面对着听筒说：“这次真不能反悔了。”周嘉明依旧延续刚才的语气说：“不反悔。”何亮走出餐厅，靠在走廊的一根柱子旁边，懒洋洋对周嘉明说：“周指导几时走马上任？”周嘉明笑起来，何亮恍惚看见他那惯有的孩子气的笑容，亦被感染一样地微笑。
　　周嘉明说：“我年后才去报道，还有超过一个月的时间可以到处逛逛。这些年虽然一直东奔西走，可还真没去哪里好好玩过。”何亮问：“预备去哪里？”周嘉明说：“想去个暖和的地方。”何亮又笑了，他说：“你当初转会到泺城俱乐部，直说那里比咱这里热得多，现在又嫌冷了？”周嘉明没有回答。何亮又笑着问：“你去海南？还是直接出国去马尔代夫巴厘岛？”周嘉明却答非所问，穿越到前一个问题上，轻声说：“我心里冷。”

　　何亮下意识地把手机握紧一些。他从来都不是善谈的人，劝慰别人时更容易显得笨嘴拙舌，现在他胸中仿佛有千言万语，却无论如何都找不到倾泻而出的那个口。按照往常的相处模式，爱说爱笑的周嘉明总能很好地引导话题，可是现在，他亦是沉默的。何亮手心渗出汗来。
　　周嘉明忽然笑了，他说：“亮子，吃饭了吗？”
　　何亮讪讪地回答：“正在吃。”握手机的左手却没有放松。
　　周嘉明又说：“快去吃饭吧。”
　　何亮点一下头，忽然想起周嘉明看不到，于是又对他说：“好。”

　　2
　　吃过饭何亮急匆匆往房间走，有个小队员凑上来带些撒娇的语气叫声“队长”。何亮应一下，步伐却没有放缓。小队员跟在后面说 ：“我想请假回家一趟，查房前一定回来。队长你帮我跟教练求个情吧。”
　　何亮停下步子看他，小队员谄媚地笑着说：“队长，求你了，我家里有急事。”何亮皱皱眉。小队员这才收敛了笑容低声说：“我女朋友跟我吵架，要闹分手。”何亮轻轻叹口气说：“你先去找教练说说吧，他要是不同意我再帮你求情。”说罢又向前走。小队员追着他问：“那我说什么理由？”何亮回头看他一眼说：“肯定是第一个。”小队员又嬉皮笑脸起来，何亮心里忽然颤了一颤，但仍没停下脚步。
　　小队员对着何亮的背影喊：“亮哥万岁！亮哥我爱你！”

　　3
　　回房间开电脑，何亮很熟练地在搜索栏输入周嘉明的名字。信息时代，一切讲求效率，半个钟头前周嘉明退役的新闻发布会的视频已经出现在各大门户网站的体育版面。
　　镜头里，超过三十岁的周嘉明有张娃娃脸，仿佛永远也长不大一样。他的招牌式笑容依旧带些没心没肺的孩子气的快乐，语气仍是显得那么吊儿郎当，全不像是个宣布退役的老队员，倒像是刚自二队升入一队的年轻队员。何亮忍不住又笑了。
　　何亮的笑容在不久后消失，周嘉明颇懂些摄影常识，习惯性地以最佳角度面对镜头，但是眼睛却亮得那么奇怪，好似有某种液体蒙在那深黑的眸子上一样。何亮感觉到自己的心跳似乎停滞了。
　　周嘉明对着镜头说：“从七岁到三十三岁，我几乎没有一天不在踢球，现在终于离开了。说实话，我也舍不得。”他依旧是口才最好的运动员，爱说又会说。可是后来他说了些什么，何亮却没有听清，脑子里一直是周嘉明的眼睛，亮晶晶的，带着些水气。

　　终于，他拨电话给周嘉明。
　　电话还未接通，何亮却触电般按下接触通话的红色按键。
　　他编辑一条短信发送给周嘉明，问他：“你哭了？”
　　三个字加一个问号。他所能问出口的也不过这些。
　　周嘉明很快回复，他说：“闪光灯太刺眼。”

　　何亮很想再说些什么，可是他仍旧想不到该如何开口。就在他望着手机屏幕发呆的时候，有敲门声传来。起身开门，门外站着刚才那个小队员。他对何亮说：“亮哥我假请下来了。”何亮点点头。小队员又说：“亮哥，我刚才才听说，大明哥今天退役。”何亮仍是点头不说话。小队员忽然有些突兀地问：“亮哥你会退役吗？”何亮没有回答。
　　小队员说：“亮哥你再多踢几年吧，大家都舍不得你。”年轻的脸上有毫无掩饰的忧伤。何亮笑了，对他说：“难怪大家都叫你小周嘉明，你不光球风像他，连性格都跟他那么像。”小队员做个鬼脸说：“大明哥是万人迷，我连一个姑娘都搞不定。”何亮轻拍一下他的肩膀说：“快走吧。”小队员又做个鬼脸走远。何亮对着他的背影喊：“祝你好运！”小队员回头看他，脸上仍是带笑的，天塌下来都不害怕的模样。这个笑容充盈在何亮的视线内，仿佛一把钥匙，带他回到很久很久之前，那时的周嘉明脸孔上，永远带着这样的笑。

　　4
　　何亮第一次见到周嘉明的时候是六岁，彼时省内预备组建一支少儿足球队，便自各个小学选拔，经过重重考验，留下二十人。何亮与周嘉明便是其中的两个。
　　周嘉明圆圆的脸，圆圆的眼睛，连嘴巴都因了嘟起来而显得圆圆的，可爱得像个卡通娃娃，让人觉得亲切。健谈仿佛是他与生俱来的天赋，小小的他在一群同样小的孩子中格外显眼，高谈论阔，神采飞扬。何亮在一旁看着，心想怎么会有人的嘴巴可以动得这样快。不久周嘉明终于注意到了安静的何亮，他自上而下地打量他一番，说：“你长得像我家咚咚。”何亮问：“咚咚是谁？”周嘉明说：“我们家的小狗。”其他孩子哄笑起来，何亮却只是皱皱眉，并没有被惹怒的样子。周嘉明咯咯笑，扯着何亮的衣角到一旁，附上他的耳朵轻声说：“我很喜欢咚咚。每天都要跟他玩。”何亮似懂非懂点点头。周嘉明伸手轻抚他头顶软软的头发，又说：“咚咚的头顶跟你的特别像。”何亮仍是沉默。周嘉明忽然把自己额头贴上他的额头，圆而亮的眼睛直视他的眼睛说：“你想不想吃糖？”何亮有点紧张，下意识地点一下头。周嘉明离开何亮的额头，微微皱眉说：“可是我只有一块了呢。”又说：“算了还是让给你吧。”语速快得炒豆一样，何亮要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但是已经来不及，因为周嘉明已经把嘴唇附上他的嘴唇，把那块已经被吮得失掉了形状的奶糖吐进他的嘴里。何亮条件反射般地咽下去。周嘉明又抚一抚他的头顶说：“别这么贪吃。”何亮撅着嘴巴不说话，心里却有些抱怨，怎么会有人把自己已经吃过的糖强塞进别人的嘴里。

　　多年后周嘉明收到第一封情书，队友们缠着他起哄，闹着闹着就说到初吻一类的事情上。周嘉明大笑着说：“七岁那年就因为一块奶糖把初吻献给亮子了，哪还有初吻。”满脸青春痘的少年们又笑闹做一团，当事人之一的何亮却仍是老老实实的表情，连笑容都那么一本正经。周嘉明凑过来揽住他的肩膀说：“何队长放心，我会对你负责的。”说罢又大声笑起来。何亮觉得自己的心跳几乎可以停滞了，他真想伸手抱紧周嘉明说：“好啊好啊，对我负责吧。”可是他什么都不敢做。
　　何亮就是这样，纵有千言万语，也可以保持住外表的沉静，亦因这样，他往往有着比张扬的人更强大的韧性，教练便是看中了这一点而让队内年纪最小的他担任队长。

　　5
　　回忆让何亮的心情变得复杂，过去的种种与周嘉明在新闻发布会上的眼睛交叠在一起，变成一块千斤重的石头压在他肩上。这时他的手机响了，屏幕上显示一串陌生的号码。接起电话，原来是过去曾有过接触的一位记者，向他询问与周嘉明退役相关的事宜。何亮给了他几个程式化的答案，其实他所知道的也并不是那么多。周嘉明看起来仿佛是透明的，做任何事情都毫无掩饰似的，但他却不是一张透明的塑料纸，而是一汪很深很深的泉水，那么地清澈，却常常让人望不到尽头。
　　结束这一通电话，又有几通电话打进来，有记者，也有昔日的队友，皆是询问周嘉明的事情。几乎所有人都知道，何亮与周嘉明在场上有最深的默契，在场下亦是极亲厚的。在周嘉明转会至泺城俱乐部后，他们依然有着最好的友谊。
　　友谊，伟大的友谊，地久天长的友谊。

　　何亮轻轻叹息。友谊是他们之间的纽带，亦是他们之间最厚最高的墙。

　　6
　　沉默的人并非皆是因迟钝，假若何亮是个迟钝的人，他也不能这样紧密地配合以速度与灵活著称的周嘉明。所以，在青春期刚刚开始的时候，何亮便知道，自己与别人不同，他不爱女孩，不爱那些头发长长，穿着漂亮花裙子的女孩。他爱男孩。更确切地说，他爱自己的队友周嘉明。这爱的开端究竟是哪里呢？是在入队那天看到他黑葡萄般的眼睛时？是那块沾染过他唾液与体温的奶糖？是他第一次因胜利而与自己紧紧拥抱，两个人的汗水交织在一起？何亮不知道。他只知道，他爱周嘉明。他愿意看着他，他愿意倾听他的每一句话，他愿意传球给他，他愿意在他因输球而不悦时安慰他，他愿意接受重重他“欺负”他的行为，譬如帮他打饭，帮他洗衣服。

　　全队都知道，何亮是被周嘉明“压迫”的。但是用周嘉明的话来说，何队长是在“为人民服务”。可是倘若有别的“人民”要求何队长的“服务”，好脾气的何亮自不会推脱，周嘉明却挺身而出甩出句“不行！”自然会有人反驳，周嘉明便笑眯眯说：“亮子是我们家咚咚。”又挑眉问：“你们家养狗吗？”
　　大家笑着散去。自六七岁便一起踢球，对于彼此的秉性都了解得清晰透彻，谁不知何亮是全队的队长，却只是周嘉明一个人的“奴隶”。
　　这样的一班人，一路踢到最高等级的职业联赛。
　　1999年。

　　何亮想到那个年份又忍不住笑起来。那真是美好的一年。

　　7
　　1999年，何亮额角的青春痘尚未褪去，周嘉明习惯每晚笑嘻嘻地丢给他一管瓶身写满英文抑或是法文一类扭曲文字的护肤品，何亮永远轻轻骂句娘娘腔，但依旧会把那带着淡淡薄荷气息的膏状物涂在有青春痘的位置。
　　也许并不管用，因脸上的青春痘依旧层出不穷，但是心里却是舒爽的，仿佛那薄荷味道顺着皮肤一直延伸至胸膛深处。
　　清澈中带着浅到几乎无法察觉的甘甜。
　　一天一天，直到1999过去，2000到来，何亮的青春痘仍没有退却，但他们却捧回了一只冠军奖杯。

　　队长袖标带在何亮手臂，箍得有些紧，那是无声的责任。奖杯在汗水并未消散的年轻人手中传递，传至队长何亮手中时，他与身旁的周嘉明一起捧起。有意无意地，何亮触到周嘉明的指尖，心里一阵微微的痒。周嘉明对他笑，说：“亮子，我们终于赢了。”
　　是的，终于赢了。
　　何亮维持着一贯的沉默，脸上的笑容却是前所未有的肆意。周嘉明把奖杯继续传递下去，抱住何亮。就像在赛场上，一个完美的配合之后，周嘉明把足球稳稳踢入球门，他情绪激扬地做着庆祝动作，然后奔跑过来，抱住传球给他的何亮。他们是最佳搭档，球场上的左路，使他们的天下。
　　陆续地又有队员涌来，他们抱在一起。最年轻的一只球队，最不被看好的一支球队，带着少年人的张扬与斗志，带着黑马特有的锐利姿态，赢得这最高等级联赛的冠军。他们默契地走到教练身旁，把那被他们称为“老爸”的启蒙恩师向天空抛起，又稳稳接住。那天的老爸，笑得与这群孩子别无二致。

　　那是他们集体的记忆，辉煌如同正午的阳光。然而在何亮的记忆力，这辉煌中却带着些微薄荷的触感，那是周嘉明的笑。

　　8
　　那次的胜利后，他们都红了。但最红的那个毫无疑问是周嘉明。他在射手榜上拥有最高的进球数，又有仿佛天赐的耀眼性格，以及一张漂亮的面孔。就像在少年时他是第一个收到女孩情书的一样，如今亦是他第一个拥有了球迷团。他有了一位经纪人，频繁地做广告以及参加商业活动。收入增加，交际范围亦逐渐扩大，与过往单纯的运动员生活间有了层淡淡的隔膜。
　　何亮与周嘉明自少年时便住同间宿舍，作息时间几乎是一致的，但是现在，他们的时间表终于有了不同。

　　很多时候何亮一个人坐在房间，看着空出来的周嘉明的床铺，会带着忐忑与兴奋夹杂的情感抑制不住地靠近。伸手轻触，那上面好似还留有周嘉明的痕迹。当胸中的感情积聚到某种程度时，他会把自己滚热的脸颊贴合上周嘉明的枕头。
　　何亮比任何人都要清楚这样的抚慰如同隔靴搔痒，更像是火上浇油，绝不会抑制那叫做爱情的物质在他身体内疯狂地生长。可是，这就是暗恋的滋味。
　　何亮爱周嘉明。从很小很小的时候就开始了。

　　9
　　现在与1999年相隔已逾十年，球队的训练环境亦得到改善，作为在这支球队坚守最久的成员，何亮见证了它的成长。如今的何亮拥有一个单独的房间，并不宽大，但十分舒适。只是，那孤零零的一张床让他觉得莫名地有些遗憾。
　　何亮轻轻叹息，然后起身走至窗前，打开玻璃窗，寒带冬日的空气充斥进开足暖气的房间，强烈的温差让他忍不住打个寒战，然后，就想到周嘉明在电话里说的那句话。
　　我心里冷。

　　看似什么都不在乎的周嘉明，那张娃娃脸仿佛能掩饰一切，可是何亮却总能自他的眼睛里看懂他刻意隐藏起的部分。何亮不说，不表示他笨。他明白周嘉明对于足球的热爱与执着，让他离开，一定是会痛的。可是岁月是最可怕的掠夺者，那些被它无情带走的年华永远再也无法追回。三十三岁的周嘉明在锋线上已失掉了十八岁那年的飞扬。他爱足球，可是足球却不再爱他。
　　下一个离开的，将会是自己吧。
　　何亮又一次叹息。

　　他叹息不是因自己即将离开热爱的事业，而是，他仍在为周嘉明的状况担忧。那积郁的心事会否继续绵亘下去，他联络不到周嘉明，倘若能够联络到，他会尽自己所能地开导。周嘉明一直都是信任他的。
　　是的，一直是信任的。
　　在球场上他们是最佳搭档，在球场下他们是最亲密的朋友。就像周嘉明最习惯自左路接过何亮的传球一样，在生活中他亦最常接受何亮的帮助。
　　何亮队长是被周嘉明“欺负”的。
　　这自然是队内乃至整个行业内都知道的讯息。何亮把暗恋隐藏得天衣无缝，直到有一天，那惴惴不安的暗恋终于跳脱出来。

　　10
　　其实何亮一直不能确定他是否暴露。某个夜晚发生的一切似是一场梦幻，可若是梦幻它给予何亮的感受又未免太过真实。然而当何亮自这梦中醒来，却不能找到丝毫证明它真实的痕迹。

　　彼时是新世纪的第一年，他们刚刚捧得国内最高等级的冠军。少年的风发意气似是整支球队的名片，而队内最大的明星周嘉明则更是灿烂得不可思议。他周身都似被光芒笼罩，所到之处皆亮得炫目。何亮爱这样的周嘉明，亦愿意为这样的周嘉明做配角，就像在比赛中，风光进球的永远是周嘉明，而传球给他的是何亮。
　　如同所有明星一样，周嘉明亦有了绯闻。那绯闻在许多人各怀心事的渲染中被越传越大，不久，几乎是全国范围内，都知道周嘉明正同一位漂亮的女歌手恋爱。初时，周嘉明坚决否认，当他的否认得不到实质性的效果时，他像那些最有气度的大人物一样选择缄默。

　　许多次，何亮都想问他，你是否真的爱那女孩。可是他忍住了。就像忍住对他坦白自己的爱意一样。正如所有人知道的那样，何亮是最有毅力的。
　　这一切一直持续到何亮接到周嘉明的电话。

　　那天周嘉明去参加一场商业活动，老爸准他半天假。然而在假期即将终止时，周嘉明却打电话给何亮。
　　“亮子，帮我跟老爸说个情，我今晚十一点查房时再回去。”周嘉明在电话另一段说。
　　何亮尽量语气平淡地问：“为什么？”
　　“有个朋友来了，她心情不好，我陪她一下。”
　　中国话很有趣，一个ta不仅听不出性别，甚至连物种都听不出，但何亮却本能地猜到是谁，于是他对周嘉明说出那女歌手的名字，问他是否为了陪她。周嘉明给予肯定的回答。
　　何亮握紧话筒，牙齿用力咬住嘴唇，眉头亦锁得很紧。数秒后，他问周嘉明：“你们的绯闻是真的？”
　　周嘉明笑起来，然后说：“亮子，我不瞒你。谎话说一千遍也会成真。我跟她接触得多了，也发觉她很有趣。最近她工作出了些问题，刚巧又到这边来演出，我跟她见一面。”
　　何亮不说话。无线信号隔开他与周嘉明。信号的一端，是快乐的周嘉明，而另一端，是阴郁的何亮。可悲的是，阴郁的他能明白周嘉明的快乐，快乐的周嘉明却全感知不到他的阴郁。

　　周嘉明仍是笑着说：“如果我们真能成，我让她介绍个漂亮姑娘给你。”
　　何亮努力让自己的叹息消音，然后对周嘉明说：“好啊。”
　　周嘉明说：“亮子，别忘了帮我说情。”
　　何亮觉得自己的心脏好似被丢到仙人掌上，千疮百孔。但他仍坚持忍住痛说：“你放心。”

　　结束通话，何亮觉得自己仿佛即刻便能哭出来，男儿有泪不轻弹在他的痛面前简直是站着说话不腰疼的典型例子。那时的他年轻得像是刚发出芽的柳叶，遇到这样的打击几乎可以致命。还好何亮是训练有素的运动员，有着强大的意志力。他忍痛帮周嘉明请假，然后终于逃命似地离开他们共处的狭小房间。
　　他不会离开太远，只想找个地方透气。因他不愿被人知道，所以也便没有选择请假，唯一的离开方式是翻墙。
　　一向坚持原则的何队长第一次违纪翻墙，原因是失恋。
　　他并非被甩，只是一段暗恋得到了明确的拒绝，在他还没未得及表白的时候。

　　11
　　有人敲门，何亮开门，门外是晚饭时找他请假的小队员，他笑着扑上来搂住何亮脖子说：“亮哥我都搞定了。”何亮的眉头稍稍舒展，对他笑。小队员松了手臂说：“亮哥，你不高兴？是因为大明哥的事？”何亮笑着摇头。小队员说：“亮哥，不管大明哥有没有退役，他都是我偶像。”何亮伸手揉揉他头发说：“早点休息吧。”小队员眨眨眼睛，笑着走了。那俏皮的表情并未把何亮自刚才的回忆中带出，何亮动作木讷地关好门，躺在床上盯住雪白的天花板。

　　那个晚上他翻墙离开训练基地。训练基地位于郊外，要走上大约一公里才能见到一个小镇子。何亮自偏僻的小路来到镇上买酒。喝酒亦是运动员的禁忌，守规矩的何亮再一次犯了规。
　　在玉米地里何亮喝完那些气味浓烈的劣质白酒，那时他多么年轻，只以为“何以解忧，唯有杜康”。可醉了之后他才记起另一句同酒有关的诗句：“借酒浇愁愁更愁。”当思维麻痹了之后，那令他痛彻心扉的事实却突兀而固执地显现出来。
　　他是GAY。他爱自己的队友周嘉明。周嘉明是直的。周嘉明爱上一个女孩。漂亮的女孩。
　　一切宣告结束。
　　蝉深藏于地下，只为着在那数天的短暂生命里尽情高歌。何亮的爱情不知会持续多久，可是它还没有出生便已经死去。

　　醉了的何亮踉跄着走回基地，仅存的理智驱使他用翻墙的方式进入那有着高大院墙的院子。这一次何亮重重地摔了，他趴在地上，想起自己第一次在训练场上跌倒时的情形。
　　小小的何亮摔得很痛，他咬紧牙齿让自己不哭出来。这时有一只白白的小手向他伸来，何亮仰头看，那只手在阳光下似也能发出光芒一般。
　　“把手给我，我拉你。”手的主人说。
　　何亮刚准备伸出手，却有另一个声音传来，严厉的成年男人的声音。他说：“大明，别拉他，让他自己起来。”何亮乖乖放下那举到一半的手撑在地上，准备站起来。周嘉明却倔强地对老爸说：“我们是队友，我想帮他。”老爸走过来蹲在周嘉明面前，对住他的眼睛说：“比赛时你也这样拉他吗？拉来拉去还怎么踢球？”周嘉明却固执地仍要去拉何亮，何亮轻推开他的手，自己站起来说：“谢谢你，但是老爸说的对。”周嘉明鼻子里发出一声轻轻的“哼”，别过脸去不理他。老爸笑着对何亮说：“亮子做的对，你是个勇敢的男孩子。”何亮抿着嘴唇不说话，眼睛却偷偷向周嘉明望去。他怕周嘉明生了气，再也不肯跟他一起玩。周嘉明听到老爸的话笑出声来，像个大孩子那样对老爸说：“他不知道什么叫‘勇敢’。”何亮没有反驳。他当然知道什么叫勇敢，只是比起辩论来，他更喜欢看周嘉明笑。
　　几天后周嘉明站在自己的下铺伸长了脖子向何亮住的上铺看，何亮正侧躺着，看到周嘉明的脸孔，眼睛不由自主亮了一下。周嘉明凑上来轻声说：“我想明白了，老爸那天说的是对的。”何亮没说话，点一点头。周嘉明笑弯了眼睛说：“你不爱说话，真像我家咚咚。”

　　二十二岁的何亮躺在训练基地坚硬的水泥地上，因酒精而升腾起的热遇到水泥的冷幻化成一直煎熬的感觉，他很没有骨气地想，为什么不在这一刻摔死呢？可是他终究没有死去。
　　何亮站起来。老爸说过，亮子是个勇敢的男孩。现在勇敢的何亮继续跌跌撞撞地走回房间，当他推开房门的那一刻，所有的勇敢却如同豆腐渣工程般迅速坍塌。

　　清冷的灯光下有周嘉明的身影，何亮不清楚那是否幻觉，只是他看到周嘉明，就再也无法坚持，这是他爱了超过十五年的人，十五年或许不够漫长，可是很悲哀的是，何亮的年纪也不过只有二十二岁。在这十五年的岁月里，他同周嘉明几乎朝夕相对，所有的爱恋都在这朝夕相对的频繁接触中被深深地压抑在胸中。至难耐的是那代表着友谊与兄弟情的肢体接触，以及周嘉明毫不在意的身体裸露——周嘉明襟怀坦荡，他自然毫不避嫌，亦无须避嫌。
　　那个似真亦似唤的周嘉明似乎对何亮说了什么，但是何亮头痛欲裂，完全不能够听清。他看着那两片不停开合的嘴唇，不知怎的就想到了幼年时的那个亲吻。于是他不由自主地说：“大明，我想吃奶糖。”
　　是的，他想吃奶糖，他想要碰触那含着奶糖的嘴唇，就像周嘉明说过的，他们是把彼此的初吻都交给对方了，那么，为什么要多出来一个女孩？周嘉明是会用碰触过自己的嘴唇去亲吻那美丽的女孩吗？他会用拥抱过自己的手臂去拥抱那女孩吗？

　　大明，你不能。你不能辜负这样爱你的我。你不能去爱那女孩。她不能传球给你，不能在机场替你拉行李，不能在你偷懒逃掉训练的时候帮你逃过老爸的责罚……

　　这样想着，何亮觉得自己怀中仿佛多了某种温暖且充实的感觉。那是梦吗？就像之前的许多次，他梦到周嘉明，梦到周嘉明在自己怀中，梦到自己的唇吻在周嘉明的唇上，梦到自己在周嘉明年轻的身体内恣意妄为，亦梦到他给予自己甜蜜的回应。
　　这场梦持续了很久。当何亮醒来时他的直接是，如何趁周嘉明还未醒来时清洗掉床单上的痕迹。
　　梦不可怕，可怕的是，他梦到的是自己的室友。

　　但是当何亮看向周嘉明的床铺时却发现那张床是整洁的，床上并没有他。何亮有些沮丧地想，他昨晚并没有回来？
　　掀起被子看向床单，床单上并没有任何痕迹。何亮揉揉太阳穴，背脊渗出冷汗。
　　不是梦吗？

　　12
　　盯着天花板的何亮换了个姿势，像二十二岁的那个上午一样，把头深深埋进枕头下，已经将要十年，他仍没有想出那晚的一切到底是不是梦。他只知道，那天他把整个上午的时间都用来思考，当周嘉明在中午推开门时，他吓到差一点就要像个女人那样尖叫。

　　周嘉明端着一只饭盒说：“我帮你打饭了。”何亮仍未从惊恐中恢复，木然点头。周嘉明却如往常一般伶牙俐齿，他说：“昨天我早就回来了，给你打了电话发现你连手机都没带。后来老爸查房，我说你在浴室洗澡才逃过一劫。也幸亏你平时表现得都不错，老爸压根没想过你会溜出去喝酒。”何亮依旧有些木，本能地说着“对不起”和“谢谢”。
　　自周嘉明的神情上，何亮完全觉察不到丝毫关于昨晚的痕迹。周嘉明在床沿坐下，何亮发觉他的眉头微微皱了一下。周嘉明看到何亮表情的变化，轻而快地说：“昨晚陪周晓楠坐咖啡厅里聊了大半个晚上，又要照顾喝醉的你，今天老爸的训练强度又大，累死我了。”周晓楠，就是那女歌手的名字。这个名字让何亮的心忽然痛了一下，但是很快又有另一个声音在他耳畔响起，仿佛一道微弱的光。于是何亮深呼吸一口问：“你就不问我为什么喝酒？”周嘉明亦怔了一下，但很快起身捶他说：“你想说就说，我可不是事儿妈！”又说：“今早我替你请假，你也不谢我？何队长，你现在这表现怎么做全队表率？”何亮垂下头，依旧重复着“对不起”和“谢谢”。周嘉明躺下拉起被子盖好，背对着何亮侧躺着说：“我睡个午觉，你快点洗刷把饭吃了，下午的训练别逃了。”

　　三十二岁的何亮叹口气，他仿佛看到二十二岁的自己那满脸的迷茫。周嘉明在那个中午所作的一切几近完美，可是为什么他仍能感觉到某种奇妙的氛围？到底他在那个酒醉的夜晚曾做过什么？

　　13
　　一个问题思考了将要十年，每一次何亮都觉得自己似乎可以立即碰触到答案了，可是每一次距离真正的答案都是只差一点点。
　　一点点，一点点。
　　在许许多多的一点点中，青春流逝。
　　拿过冠军之后的下个赛季，何亮他们依旧努力，但其他队伍亦并非没有进步，许是制度原因，许是战术原因，许是队员的实力原因，又或者是所有原因交织的结果，他们的自信在新的赛季被重重地挫伤了。

　　最开始，是队里一名优秀的前锋出了车祸。那男孩因了长相清秀性格和顺，被大家叫做“小妹”。小妹在一个毫无预兆的下午因车祸导致残疾，从此他再也不能奔跑。他才二十三岁，才华才刚刚显露，梦想还未曾实现。
　　然后，又是球队持续战绩不佳，老爸被辞退，换了新的教练。陌生的教练与队员间的融合自然需要时日，这一切又导致战绩的恶性循环。
　　晦暗的一个赛季打完。有队员转会离开。他们的俱乐部并没有强大的经济实力，自然不能够吸引那些最有实力的队员，只能自二队选拔，于是球队依然年轻，但是只剩下年轻这一条优势而已，并且这条优势并不能转化为胜利。

　　大家都走得差不多了，当年那批一起长大的男孩已经所剩无几，还好，周嘉明还在。他一直都是明星，有他在的地方，绝少不掉关注的目光。那些站在场边举着海报呐喊的女孩像是一个个美丽的泡沫，证明着这支球队昔日的荣耀。
　　当然，这其中也并非没有快乐。周嘉明与何亮间的互动照旧，无论赛场抑或生活。他们还曾一起在国家队的比赛中，真正踏上世界最顶级的赛场。虽然他们并没有在那里收获什么，可是能够走上去，便已是超越。日后何亮回忆起，不觉得特别荣耀，只觉得能够与周嘉明并肩战斗在全世界的面前，是一种美好的记忆。

　　14
　　当何亮快要二十五岁的时候，家人开始劝他结婚。在父母的安排下，他认识了一位大学女教师。女教师不算美丽，但是颇称得上清秀。与她职业相配的是她的良好气质，以及得体的谈吐。这一切让何亮觉得，她会是一个很好的伴侣。交往了一段时间后，父母提出让他们结婚，何亮并不同意，但是他买了一对戒指，与女教师双双戴在中指。
　　他还不能完全接受婚姻，但是能够订婚，是他给女教师的允诺，亦是给自己枷锁。
　　自此，好好地爱一个女孩吧。

　　15
　　周嘉明在何亮订婚后不久转会至实力雄厚的泺城俱乐部，高昂的转会费是他实力的证明。从此在联赛中何亮再也不能传球给周嘉明，他们已是对手。周嘉明在新的球队中亦有上佳表现，联赛射手榜的首位几乎一直被他占据着。无论在哪里，他都是最耀眼的。
　　耀眼的周嘉明轰轰烈烈地恋爱了，对方是漂亮得芭比一样的女模特。何亮却在不久后同女教师分了手。

　　分手由女教师提出，她对何亮说：“你曾经是很好的男朋友，现在又是很好的未婚夫，我相信你同样会是很好的丈夫，可是何亮，你不爱我。”何亮无言。女教师取下戒指还给他说：“何亮，祝你幸福。”她没有哭也没有闹，潇洒地甩掉了何亮。日后旁人问起，她的涵养亦使她从不说何亮的坏话，只说“他太忙了。”
　　何亮很忙。忙着训练，忙着比赛，忙着忘掉周嘉明。但是他完成了训练赢得了比赛，却忘不掉周嘉明。

　　周嘉明的恋爱却在何亮分手的之前与之后皆占据了报纸的版面。那女模特仰赖他的名气亦成了名，且成功跨入影视圈，接了著名导演的戏，很快跻身一线花旦行列。
　　何亮同周嘉明通电话时，周嘉明说：“她算是我捧红的，多有成就感。”何亮只是笑，没有说话。周嘉明说：“你刚分了手，想不想再找个漂亮女孩？我让她帮你介绍。”何亮说：“不。我不想伤害无辜的女孩。”周嘉明大声笑：“治疗失恋最好的方法是再谈一次恋爱。”何亮说：“我试过的，不管用。”
　　不管用。用过一千种方法，依旧不管用。他忘不掉周嘉明。

　　14
　　又有人敲门，是教练查房。送走教练，何亮进浴室盥洗。镜子里的男人已经褪掉了青涩，但若说他成熟，还远远算不上。也许不久后他亦会同周嘉明这样退役，可是那时的他依旧只是一名青年。路还很长，不踢球后依旧还要有份事业。
　　忘掉周嘉明的路同样漫长。但何亮相信自己的毅力。就像当初他个子最矮年纪最小，却咬牙一路坚持着踢下来。就像当初一起长大的兄弟都离开球队远走高飞，只有何亮还在原本的队中坚守，由A级联赛跌至B级联赛，又由B级联赛踢回A级联赛，他都坚持着。他戴着那条队长袖标，是球队的一个标志。球队可以有很多明星，但是能够代表整支球队的，只有何亮。

　　15
　　周嘉明同女模特的分手亦是颇被媒体炒作过一段时间，何亮怕他难过，特地抽空去他所在的城市陪他几天。然而周嘉明却没有如想象中那般难过，他说：“我们也算是好聚好散，况且，我对她有愧。”可是，究竟愧在那里，周嘉明却不肯说，何亮也延续在周嘉明面前一如既往的乖顺，他什么都不多问。为了表扬他的乖顺，周嘉明请他吃奶糖。
　　真不知道周嘉明怎么能在这个年代找到那种最古老包装的大白兔奶糖，他给何亮一枚。何亮接过放在掌心，很遗憾为什么周嘉明不用小时候的方式。周嘉明仿佛猜到他心事一般地说：“是不是想让我向小时候那样喂你。”语气是愉悦的，带些玩世不恭的轻飘，像他所有的玩笑一样。说罢，他还捏捏何亮的耳朵说：“你真像咚咚。”

　　咚咚是一条宠物狗，它已经死了，何亮还在。何亮与它一样，是周嘉明的玩伴。
　　何亮摇头，剥开那枚糖含进嘴里。很甜。甜腻糊在喉咙里，何亮有轻微的窒息感。
　　从那以后，他拒绝吃糖。

　　16
　　何亮盥洗过在床上躺好，睡意仍不肯来临，他转个身，决定再打电话给周嘉明。现在他很担心他的状况，如果他需要，他愿意再去陪伴。
　　奴性就是这样培养的吧，一开始被人说像宠物狗，日后也会沉浸在宠物狗的角色中无法自拔。
　　周嘉明的手机仍是关机。何亮在漆黑中再一次想到屏幕里周嘉明的眼睛，流泪的他多么让人心疼。

　　17
　　夜大概已经很深，但何亮仍睡不着。忽然他的手机响起，显示屏上是“大明”两个字，一下下地闪烁着。
　　按下通话键，听筒里是周嘉明的声音。他说：“亮子，睡了吗？”何亮模糊地“嗯”了一声。周嘉明笑了，说：“现在命令你起床。”何亮下意识地起身，问：“有什么事吗？”周嘉明说：“你不是会翻墙吗？现在一把年纪的你是不是还有当初的好身手？我在基地外边等你，你快出来。”何亮仍有些懵懂，周嘉明在电波另一端说：“我只给你十分钟时间。”说着，仍是笑。

　　何亮来不及多问，起床穿好衣服，悄无声息地走进漆黑的夜色里，避开巡逻的保安，在周嘉明指定的位置翻越围墙。然后，他看到周嘉明的眼睛，在暧昧不清的郊外景物里反射着月亮的光。
　　“你怎么会来这里？”何亮问。
　　周嘉明靠在车子上站着，姿势懒洋洋的。他与何亮一样是181的身高，现在因了这姿势他要稍仰头看何亮。于是那双亮晶晶的眸子就显出几分天真，配着他不变的娃娃脸，何亮有种错觉，仿佛周嘉明从来就没有长大过。

　　“新闻发布会以后我就直接到了机场。”周嘉明回答。
　　何亮还未来得及问为什么，周嘉明已经抢着说：“亮子，还记得吗，我说我冷，我要找个暖的地方。”何亮点头。眼前仿佛出现了一线光明，但是他不敢抓，他怕那是汪洋中的一根稻草，抓住了，仍是溺水，倒不如让稻草自由地飘远。

　　18
　　周嘉明在零下十五度的黑夜里对何亮笑，然后说：“亮子，抱我。”他嘴里哈出的白气让这句话都显得飘渺的像个梦。
　　何亮不可置信地望向他。周嘉明的笑容更大了些，他挑衅般地问：“我们都老了，你仍是没有勇气？”
　　勇气吗？就是因有勇气，才能一个人寂寞无望地爱下去吧。何亮忿忿不平地想。

　　周嘉明笑出了声，又说：“吃糖吗？”
　　何亮说：“我早就不吃糖了，你忘了？”
　　周嘉明问：“大白兔也不吃？”说着自口袋中拿出一块糖剥开，放进自己嘴里。在何亮还没有自迷茫中脱离前，周嘉明把脸孔凑向何亮，贴上他的嘴唇，用舌尖把那块奶糖抵进他口中。

　　何亮终于明白周嘉明此行的目的，他以微微颤抖的双手抱紧周嘉明，舌带着生疏回应他。那块不知所错的奶糖在他们的纠缠中融化，满口都是甜蜜的奶香。
　　周嘉明喘着粗气推开何亮说：“你会不会接吻？憋死我了。”
　　何亮低声说：“我只吻过你。”
　　周嘉明又笑了，伸手揽住他脖子，对牢他脸孔说：“我说我也只吻过你，你信吗？”
　　何亮却仍是一本正经的，身体有些僵硬，跟刚才那个热情的人仿佛完全脱离了。他对周嘉明说：“大明，我是你的咚咚。你需要我为你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周嘉明吻他唇角说：“干吗把自己说得这么惨，我来找你并不是为了打发空虚。”

　　何亮不再说话，他猜想周嘉明有话要说，而他是习惯了倾听的。果然，周嘉明说：“以前，我想吻女孩，可是没有胆子吻。后来我有胆子吻女孩了，却不想吻。你知道造成这些的是什么吗？”何亮摇头。周嘉明松开手站直，对住他的眼睛说：“何亮，是你害了我。是你让我不能再爱女孩的。”何亮终于明白了那个答案，全身毛孔瞬间抽紧，他皱着眉重重叹息，然后对周嘉明说：“大明，那天晚上……那天晚上……”
　　在何亮搜索措辞的时候，周嘉明直截了当地说：“是，那天你上了我。”
　　何亮嘴唇有些抽搐，他皱着眉努力让自己的吐字清晰一些，说：“大明，我除了对不起再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知道该怎么补偿你。只能说要杀要剐任你发落。”
　　周嘉明反问：“补偿？你拿什么补偿？”
　　何亮痛苦地闭上眼睛。

　　周嘉明说：“那时候我当然有力气能打醒你，可是你一边哭一边亲我，一边还说着乱七八糟的话。我一心软，就被你得逞了。”
　　何亮握紧拳头。他很想给自己一拳。
　　周嘉明继续说着：“后来我不知道该怎么应对，只能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那时候我觉得男人跟男人做真是恶心透了，何况我是被上的那个。想揍你一顿，想这辈子都不理你，可是从来没狠下心来。就在我快要接受自己成了同性恋这件事的时候，你又订婚了。”这样说着，周嘉明竟然笑了。
　　何亮睁开眼睛看向他。

　　周嘉明苦笑着说：“很可笑吧。像出琼瑶剧一样，你爱我的时候我不爱你，我爱你了你又不爱我了。所以我只能走了。并且我尝试过像正常男人那样交女朋友。但是没用。我心里想着你，对再漂亮的女孩的都没有感觉。”
　　何亮咬紧自己的嘴唇。
　　周嘉明双手捧住他的脸说：“真不知道你哪里好看。当初我让你好好保养你也不听，现在满脸痘痕。”
　　何亮抱紧周嘉明说：“大明，我爱你。”
　　周嘉明吻他的嘴唇，说：“你这个强.奸.犯，你要补偿我。”
　　何亮正色说：“我说过的，要杀要剐，任你发落。”
　　周嘉明说：“杀了你我不是亏了？我要趁你活着的时候好好折磨你。”
　　何亮不说话，静静听着。周嘉明满意地抚抚他的头发说：“真乖。”又说：“想补偿我的话，你要好好听着我的要求，每句都要记住，我会不定期抽查。”何亮点一下头。周嘉明说：“明天跟我一起去看小妹。”
　　“嗯。”
　　“你退役后咱们一起开间足球学校，请老爸做顾问。”
　　“嗯。”
　　“在你退役之前，每场比赛都要好好踢。”
　　“嗯。”

　　周嘉明笑得有些邪气，抱住何亮的手加重了力度，然后说：“最重要的一点是，我们要相爱一辈子。”
　　“嗯。”

　　“笨蛋你只会嗯吗？”周嘉明抱怨。
　　何亮的脸贴上周嘉明的脸，沙着嗓子说：“还会别的，你要不要试？”
　　“何队长你明天还要训练。”
　　“我可以再请一次假。况且——”何亮说着伸手拉开车门把周嘉明推进去，自己随即进入，又关好门。狭小的空间瞬间便温暖起来。何亮说：“况且你也太低估我的能力。上次会出现让我昏睡到上午的状况只是因为我喝了酒。”
　　周嘉明说：“可是何队长你违规了？”
　　“让我违规的还不是你，腐蚀老干部。”何亮说着，吮上周嘉明的嘴唇。
　　车外是寒冷的深冬，车内是旖旎的春光。

　　进入的时候，何亮说：“大明，你终于……终于是我的了。”周嘉明皱着眉说：“我早就是你的了。”何亮问：“疼吗？”周嘉明挑眉说：“要不要我上你一次试试？”何亮忙说：“对不起。”又说：“我会尽量轻一点。”周嘉明给他一拳说：“你这个一直闷头做事的人怎么这会儿成话唠了！快动啊！”得了这命令，何亮终于放心地运动起来，周嘉明忍不住轻轻哼了两声，何亮几乎要被刺激得释放出来，他咬紧牙关忍住，让自己多多感受周嘉明身体里烫人的温度。
　　车子摇啊摇，好似一个巨大的摇篮。何亮一面动一面想，这是个梦吧，那么，就永远不要醒了。

　　只要相爱，好梦自然无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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