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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外
醉翁楼天字房内,青溪与随化相对而坐。
随化已经喝了半个时辰的茶。青溪一直微笑着,在随化差不多用茶水填饱肚子后,终于揭下了面纱。随化举杯的手一滞,随即轻轻放下杯子,轻笑道:“秋城第一美人果然名不虚传。”说完便解下背上的包裹,横置于桌上,起身就要走。
“公子稍等。”说话间,青溪已经解开包裹。
“买卖讲究公平。请公子坐下,听小女子弹奏一曲。”青溪的手指抚上琴弦,心想果然是好琴。一笑过后便弹奏起来。
曲调忽高忽低,曲速时缓时急,听者时而仿佛置身河谷,听山涧泉流潺潺而下,时而如在海上,看滔天巨浪迎面袭来,时而似在草原之上与牛羊漫步,时而恍若亲临沙场,万马齐喑。
一曲终了,青溪缓缓道:“此曲名为《随化》。”
随化朗声而笑,道:“今日这笔买卖,值!姚小姐,后会有期!”
青溪低头品茶,并未抬头看他离去的身影。
不一会儿,沐雨走了进来。
“查到了吗?”
“果然如小姐所料,秋城最大的张记米铺和梁记盐铺上个月初十各做了一笔假账。因为数目不大,并没有被发现。”
青溪沉默了半晌,从衣袖中取出一张纸摊开,问道:“这个图案你可曾见过?”
沐雨端详了一会儿,说:“这是商家大公子从不离身的玉佩,是商家的传家宝。”
“商家?原来如此。——沐雨,明日未时三刻,去烧了张记米库。记住,这场火是意外。”
次日未时,商府下人来报,姚小姐请大公子在清心茶楼一聚。商流心想,青溪这几日一直神神秘秘的,也没有和他们见面。他只当她在为他的生辰做准备,也就随她去,不去打扰她,没想到今天她却主动找他。商流心下有疑,却并未迟疑,径直去了茶楼。
小二领着商流走进二楼的包间。
“今天怎么那么好兴致请我喝茶?”
“想你了。”
商流一愣,青溪嘴角缓缓上扬,起身拉开一侧的屏风,露出琴案。案上是一把普通的琴。
“想你的《羽化曲》了。我生病的时候,有人每个月都在园子里弹这首曲子。病好后就再没有听过,怪不舒服的。”
“没想到这首清心的曲子还能让人上瘾。”商流笑着起身,说话间坐到了琴案后。
《羽化曲》之名取自苏子《赤壁赋》“羽化而登仙”一句,听时只觉身心渐轻,顷刻间好似登上青天,化仙乘云而去。
一曲未终,就有人破门而入。商流的手蓦然停下,面露不悦。来人上前,俯身在商流耳畔嘀咕了几句便走了。商流神色略敛,站起身,对青溪说:“溪儿,真不好意思,我有些急事先走了。我派人送你回去。”
“不用了,流哥哥,我想再坐会儿。沐雨待会儿会来找我。你有事就先走吧,不用管我了。”
商流点了点头便出去了。
青溪站到窗边,见商流急急忙忙地走到茶楼门口,和一个男人撞了个满怀,那男人不住地向他道歉,商流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就走进了人群。
青溪下楼跟去,在人群中和他保持了一定距离。商流走得很快,不一会儿便走进了一片树林。青溪跟了两步,感到有些不对劲。还未反应过来,一个人影便从不远处向青溪走来。
青溪看清楚那人的脸,着实吓了一跳。那人脸色阴沉,目光呆滞,只右手握了把剑机械地步步逼近,整个人仿佛失了魂一般。
死士。这是青溪的第一反应。在来秋城之前,戚守便跟她描述过死士。他们没有心神,没有思考能力,只会听从主人的吩咐。若用到战场上,他们不怕受伤,无惧死亡,即使身中数箭仍会继续战斗。传说百年前秋城曾经养过一批死士,但是结果却出人意料。仗打到一半,一些死士竟开始残杀秋城的士兵。后来他们发现,原因是每一个死士在杀死第一百人后便不再受控制,而是逢人就杀,当无人可杀时,便会自杀。那一场仗最终以秋城数千将士和所有死士的死亡终结。此后,秋城便再也没有养过死士。
青溪曾想过,商流身边应该有武功高强的人在保护他,可她从未料到,这个“人”竟然是死士。拼或不拼,都是死路一条。活命的办法只有一个。
“流哥哥——”
就在那人距离青溪仅三步之遥时,商流赶到,拦在两人中间。青溪注意到那个死士在见到商流时脚步顿了顿。来不及看见更多,青溪便被商流一手揽过。背对着死士,青溪的头被按在商流的胸口。青溪听到身后“咯”的一声,接着是“嗞——”的声音。虽然不重,但她听得很清楚。
“没事了,溪儿,没事了。”商流用另一只手轻抚着青溪的头,不住地安慰她。
青溪想挤出几滴眼泪来,却怎么也做不到。她猜到身后发生了什么事,但她难以相信,喃喃地问道:“那个人呢?”
“逃走了。”
是的,那个人已经消失了,但不是逃走,而是被化尸粉变成了一滩水。青溪想回头确认,但是受到惊吓的姚家小姐此时绝不会回头,所以她问了,用他的谎言证实了自己的猜测。他掐断了一个“人”的脖子,并用化尸粉除去了这个“人”在世上唯一的证明。这一切,他只用了一瞬间。而现在,他正用那只手抚着她的发。那个温柔的商流,那个一直在微笑的商流,那个弹奏过《羽化曲》的商流,竟然做了如此可怕的事。原来,他和她是一样的,一样戴了面具,一样会演戏。
“你怎么会在这里?”过了很久,商流开口问道,双手却仍紧紧拥着青溪的肩。
“你掉了东西,我来追你,可你走得太快……”青溪从商流怀中脱开,把手中的玉佩递给他。
商流低头看了眼腰间,便接过玉佩系上,想着自己方才走得太急,一路上没发现玉佩不见了。
系好玉佩,商流抬头摸了摸青溪的头,说:“吓坏了吧。我看刚才那人像是打劫的。我们溪儿又漂亮又有钱,恐怕全天下的劫匪都想打你的主意。以后不要一个人出来了,知道吗?”
青溪没有回他。
“我们走吧。”商流去拉她的手,却见她杵在原地一动不动。商流松了手,笑着蹲下,道:“上来吧。”
青溪迟疑着将手搭在了他的肩上。
是夜,商府书房内。商道止问道:“你确定她什么都没看到?”
“是。她当时吓坏了,一直背对着。她什么都不知道。”
“那你说的她信了?”
“是。”
“但是我不能冒任何风险。一旦她有任何问题,我一定会杀了她。”
“请爹把她交给我吧。如果她有问题,我会亲手杀了她。”
商道止重重呼了口气,道:“那场火我派人查了,是场意外。不过以后还是小心点好。”
姚府,青溪正在沐浴。
“我今天在张记米铺看到了一个人。”
“谁?”
“莫未寒。”
“是他。”说着,青溪整个人沉入水中。
他一直记得她,她也从未忘记他。她是他唯一的秘密,他是她唯一的私心。
十年前,落雁第一次偷跑到两城交界处的树林里。那天晚上没有月亮,整个树林被笼罩在黑暗当中。落雁喜欢黑暗,因为只有在黑暗中,她丑陋的面容才不会被看见。她穿行在树与树之间,腰间的铃铛欢快地笑着。忽然,前方传来低低的呜咽声。落雁停下来,凭听觉找到哭声所在的方向。
“你在哭吗?”
许久没有听到回答。
“你受伤了吗?摔了?”
呜咽声渐渐停息。那人答道:“我爹打的。”
“你爹对你不好吗?真巧,我爹对我也不怎么样。——对了,我这儿有一瓶药,我也不知道它叫什么,他们说这药什么伤都能治。给你!”说完,落雁把一个瓷瓶扔了过去。
“你接到了吗?”
沉默。
“你还在吗?”
“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我们并不认识。”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只是觉得你跟我一样孤单,一样不被人喜欢。你看,这么晚了,只有我们两个人跑到林子里呆着。”
“你是偷跑出来的?”
“嗯。他们以为关上门窗我就出不去了,敲两块瓦不就行了。——呀!我该回去了,再晚那只笨喜鹊就该挨打了。”
“那你以后还来吗?”
“不知道,得看以后我还溜不溜的出来。如果我出的来,我一定来找你。”
“那你怎么知道是不是我?”
落雁沉思了一会儿,说:“这样吧,我这儿有一对铃铛,给你一个。如果以后我们还能见到,我一听到铃铛声就知道是你了。”说完,落雁从腰间解下其中一个铃铛,朝刚才的方向扔了过去。
“我走了,你可千万别弄丢了。”
从那以后,落雁再也没能偷溜出去。青溪猛地把头伸出水面。他们在同一座城,但他们无法相见,他还是莫未寒,她却已不是落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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