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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心
第二天,青溪住进了莫府。莫遗恨把原来莫竹衣出阁前住的闺房给了她,连着莫竹衣原先的丫环云舒一并给了她。
“以后你就在这儿住下,云舒,好好伺候二小姐。”莫遗恨面无表情,说完转身就要走开。
“莫将军。”青溪叫住了他。
“还有什么事吗?”莫遗恨稍稍侧身,问道。
“您的举止、语气跟我爹爹很像。”青溪柔声说道。
“哦,是吗?”莫遗恨似乎被这句话引起了兴趣,整个身子渐渐转向青溪。
“大概因为你们都是行兵打仗之人吧,表情严肃,话也不多。”
“那你的意思是,责怪我对你冷淡了?”莫遗恨饶有兴致地看着青溪。
“溪儿不敢。”青溪颔首道,“只是溪儿很想尊敬您,把您当做父亲看待,尽管您并不把我当做女儿。”
“你好好休息。”莫遗恨以五个字草草结束了和青溪的第一次对话。
“你也下去吧。”青溪注视着莫遗恨远去的背影,冷冷说道。
身边却没有丝毫动静。
“怎么?觉得我鸠占鹊巢?”青溪侧过身子,对身边一直一言不发的云舒说道。
“云舒不敢。”云舒淡淡道。
“你的确不敢。”青溪的眼神渐渐犀利起来,“虽然我不姓莫,在莫家也不受什么人的欢迎,但是你记住,我现在是莫家三小姐,我拥有莫家三小姐的一切权力,包括责罚你。”
云舒悻悻退下。
受到这种待遇在青溪意料之内,却也正合她意。尽管在外人眼里,她是莫遗恨宝贝女儿的救命恩人,莫遗恨以及莫府上下理当对她感激涕零,又尽管从表面上看,莫遗恨将她放在了与莫竹衣同等的位置上。而事实,青溪再清楚不过。
当初沐雨告诉她束梅和莫家的恩恩怨怨的时候,说到莫遗恨为了他的女儿而杀了苏家全家,乍一听,残忍是残忍了些,但他对子女的爱护之情却是极为强烈的。那时青溪便推测,莫遗恨并不是真的护犊情深,因为他对待莫竹衣和莫未寒,反差太大。尽管莫未寒是私生,但嫌弃他的身份的,应当是冷眼旁观的外人,而不是血浓于水的生父。因此,青溪断定,七年前莫遗恨的愤怒,不是发乎情,而是出于维护他自己绝对不容侵犯的威严以及女儿生命的利用价值。官场上的人,最可利用并且永不背叛的工具莫过于子女,名正言顺的子女。
至于云舒的态度,青溪也早有心理准备。王子妃孩子还在的时候,常常拉着青溪聊天,曾说起过这个自小跟着她的丫环:
“这丫头伺候人倒是不错,就是人精明了些,一个劲儿地想往高处走。记得小的时候她刚进府不久,在厨房打下手,也就是洗洗菜烧烧火的活儿。有一次我病得没胃口,吃不下东西,她听说了就偷偷往正在煮的鱼汤里扔了几颗酸梅。没想到我胃口大开,爹爹问这是谁的主意,云舒站了出来。爹爹夸她小小年纪机灵得很,就把她调到我身边做贴身丫环。女孩子小的时候聪明些不是坏事,可是大了,聪明变成了心眼就不好了。这就是为什么我出嫁时带走了束梅而不是云舒。”
未寒在朝堂上拒婚的事很快就传了开去,他当时说的那番话就连倒夜香的下人都能倒背如流,青溪猜想,云舒应当也是知道的。那番话结结实实地把青溪的身份固定在“罪臣之女”、“宫役”,无论她是莫未寒的妻子,或是妹妹。因此,她在莫府的地位可想而知。或许一般下人还会因为她“莫三小姐”的身份和对莫家的恩情维持一定的恭敬,但是云舒不会,在她看来,自己伺候青溪,无异于丫环伺候丫环的丫环。
“未寒,你昨日的那番羞辱可真是帮了我的大忙。”青溪自言自语道。
果然,云舒在照料青溪的起居过程当中,没有过好脸色,而青溪对她的种种疏漏也百般挑剔,但并不加以训斥。
“入秋了,天凉,换盆温水过来。”
“这筷子都不一样长,去给我换一双。”
“扇柄都快折了,不怕打到我呀,去拿个新的。”
“我不是叮嘱过你我的脚比竹衣姐姐的小一寸,你怎么又拿十一寸的鞋给我?”
“我说过我喜欢苏合香,不喜欢安息香,去,给我换回来。”
……
青溪对其他下人却是客客气气,一点架子也没有,所以莫府上下除了云舒,其他人对青溪还算不错,尤其是一个叫余晋的下人。
有一次,他爬上云梯修屋顶的瓦,下来的时候踩到倒数第三个横杆,一个趔趄,差点儿没摔下来,青溪路过,见状急忙上前扶住了他。
当时余晋一个劲儿地向青溪又是道歉又是道谢,末了敲了敲咯吱作响的梯子说道:“这梯子陪了我三年,真是老了,下回该换一把了。”
青溪望了眼梯子,粲然一笑,道:“是该换了,要不然,我得天天站在屋下,等着接住你。”
余晋脸一红,忙话锋一转,问道:“对了,小姐怎么会一个人来这里?云舒呢?”
“我哪使唤得动她呀。你看,她又给我拿来大一寸的鞋了。”青溪撩起裙角,露出就要甩出去的鞋,苦笑道,“我想想,这应该是第……五次了。”
“三小姐……”余晋不知道该说什么。
“好了,我不是要跟你抱怨,就是难得碰上一个说得了话的人。”青溪微笑着,“对了,你是专管这儿的茶厅的吗?”
“嗨,我哪有这本事呀,我不过是补补屋顶,修修门窗的,前两天夜里风大,把花架都给吹散了,这不管家差我来修花架吗,我刚好看见旁边茶厅顶上的几片瓦碎了,就顺手修了。我看这花架,没个三五天是修好的。”
“那你是随身带着梯子啊?”青溪不禁笑问。
“是啊,这可是我亲手做的第一把梯子。”余晋自豪道,“我呢,就把它靠在茶厅的墙根,在这边修花架,累的时候看它一眼,立马来劲!”
青溪觉得好笑的同时,忽然萌生一个念头,继续笑道:“你真好玩。那你赶紧把花架修好了,要不然你每天都得把它扛来扛去。”
余晋不好意思道:“是得再抗几天,看这花架,没个三五天怕是修不好的。”
风吹起发丝,阳光下,青溪掩着嘴嗤嗤地笑道:“你真是我在莫府见过的嘴可爱的人。”
余晋看呆了也听呆了,忽然匆忙说了声“我干活去了”,摸着脑袋转身就走。
青溪伸手抓住梯子其中一根横杆与粗边的接合处,稍一用力,便出现了细微的裂缝。青溪嘴角轻扯,朝着余晋的背影喊道:“唉,你的梯子。”
次日,青溪叫上云舒,在屋外的院子里踢起了毽子。青溪一个用劲,把毽子踢上了房顶。
“云舒,你去帮我找把梯子来。”青溪转头说道。
云舒极不情愿地点头走开了。
没过多久,云舒拿着梯子回来了。青溪一看,对这把梯子非常满意。昨天和余晋分开后,青溪把屋子前前后后绕了一遍,确定最近的梯子就是靠在茶厅墙根的那把。
“云舒,你能不能帮我……”青溪试探地问道。
云舒面露无奈道:“唉呀三小姐,真对不起,云舒惧高,怕是还没爬上去就先晕了。”
青溪不再说话,从她手里接过梯子,架好,踩了上去。当踩到那根昨天被她动了手脚的横杆时,她特别地用了一下力,听到裂缝扩大的声音,继续向上走。
青溪安全地到达了梯子的顶端,顺利拿到毽子,往后一抛,抓着杆边一步步小心翼翼地往回爬。
“一,二,三……”青溪心里默数着,忽然脚下一,横杆从接口处断开,青溪准确无误地摔了下去,伴随着尖叫,有她的,也有云舒的。
青溪落地时刻意调整了角度,她估计着摔断了右手小臂,还有几处擦伤和淤青。
院子里下人丫环聚在一块儿七嘴八舌。
“唉,听说三小姐摔断了手。”
“真的?快说说,这是怎么一回事。”
“听说是上屋顶捡毽子去了。”
“她干嘛自己捡呀?叫下人不就好了?”
“三小姐平日里就不爱使唤人,安分得跟不存在似的。”
余晋听到这里,忽然一个激灵,忙跑向青溪房间。
此时青溪正躺在床上,莫遗恨站在离床较远处、离门较近处,以责备的语气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跪在地上的云舒小声答道:“是三小姐把毽子踢到了房顶,她让我给她找把梯子,然后爬上去取……”
余晋此时刚好冲到房门口,听到云舒的说辞,义愤填膺道:“你是不是漏说了什么!”
一进房间,余晋便跪在云舒边上,说话间还大口地喘着气:“老爷,是这样的,刚才我在茶厅边上修花架,那把梯子就放在茶厅墙根,梯子旧了,不稳固了,我本来打算修完花架再造一把。云舒突然过来了,拿了梯子就走。我跟她说梯子危险,不能用,可她说没关系,就是拿去玩儿。”
“你……”云舒脸涨得通红,指着余晋喊道,“她给你什么好处了,你要这么诬陷我!”
“住嘴!”莫遗恨喝道。
“溪儿,你贵为小姐,为什么不让下人上去取呢?”莫遗恨看向青溪。
“我在这里已经得到太多不该得到的东西了,我怎么好意思再麻烦别人特地跑一趟呢。”青溪虚弱地说道。
“那云舒就在你边上,你怎么不让她上去呢?”莫遗恨继续问道。
“云舒……云舒她说她惧高……”青溪迟疑地答道。
“咦——”门口不知道什么时候聚集了一批人看热闹,此时集体发出唏嘘。
“谁不知道云舒这丫头打小就爬树、翻墙,她惧高,那不跟鱼怕水一样?”一个厨娘率先开口。
“三小姐她……她胡说……”云舒说话时已经没有多少底气。
余晋这时已经出离愤怒:“人家大小姐没事做说谎诬陷你干嘛?你别以为别人不知道,你一直都在欺负三小姐,你看她的鞋子你老是给她买大一寸的。”说着,余晋指了指青溪床边的绣花鞋。
“是啊是啊!”众人纷纷开口。
这世上总是雪中送炭的少,落井下石的多。
“上次我见她打了盆凉水给小姐,我问她都入秋了怎么还打凉的呢,她就说小姐喜欢凉的。我看哪,明明小姐体质不好,就是她不安好心。”
“我就见过她故意挑不一样长的筷子给小姐。”
“她还拿小姐的新扇子来换我那把快要折了的旧扇子。”
“我有一回跟她一块儿出去买东西,看她拿了安息香,我就说小姐不是要苏合香吗,她就说‘干嘛要苏合,让她安息才好’。当时我只当她说笑,现在想想,哎哟哟,可真是恶毒。”
……
在这样的攻击下,云舒已经无话可说,原本是跪着,此时已经瘫坐在地上。
“云舒心肠歹毒,多次企图谋害主子,罪不可恕。来人哪,把她给我拖下去,送去当军妓!”莫遗恨的话语严厉非常,语气中却不带一点怒意。
云舒正要求饶,青溪却坐起来,抢先开了口。
“父亲,求您饶了她吧。”她第一次喊他父亲,连她自己也觉得别扭,“她一定是因为我占去了府里原本属于竹衣姐姐的东西,她不是真的想要害我,她只是忠于自己的主子,她认定了竹衣姐姐……”
“她的主子不是竹衣,是我,是莫家!”莫遗恨打断了青溪。
青溪早就料到他会这么说,不急不缓道:“那就对了,我姓姚,莫将军。”
莫遗恨沉默地等着青溪继续。
“这样算不算护主?”
莫遗恨以沉默表示认同。
“溪儿有一个想法。”青溪见事情已经发展到最后阶段,便继续说道。
“说。”莫遗恨终于打破了自己的沉默。
“我虽然为她求情,但是心里的委屈不是没有,我委屈的不是我自己,而是照顾了我五年的贴身丫环。您刚才说道军妓,我就想到了她。当初我的父亲谋逆入狱,她差一点就被充为军妓。我在想,为什么同样的惩罚,会用在一个有罪的和一个无辜的人身上。”青溪说着,有些哽咽。
下人们也听得内心酸楚起来。
“那你想怎么样?”莫遗恨又问。
“把云舒和沐雨的处境调换。”青溪终于说出了这么长时间以来她唯一说的一句话。
“倒是有意思。”莫遗恨脸上出现了难得的一丝笑意。
“其实,不瞒您说,溪儿是存了私心的。”青溪眼眶渐渐湿润,哑声道,“自从姚家败了以后,溪儿辗转去了宫役房、仓部、章华殿,虽然日子不好过,但身边总有一两个熟识的亲近的人,倒是不小的安慰。唯独来到莫府,一切都是陌生的,本想熟悉熟悉会好的,可是现在成了这幅模样,我愈发想念亲如姐妹的沐雨……”
眼看着青溪这梨花带雨、我见犹怜的模样,下人们纷纷露出了不忍心的表情。
“我要是不答应倒让人觉得我莫遗恨虐待义女,恩将仇报了!”莫遗恨先是笑着,很快便敛容道,“不过这件事我还是要请示一下城主。”
“来人哪!先把云舒关进柴房!”莫遗恨挥着衣袖,一转身,下人们纷纷让道,他便大步而去。
深夜,青溪并未入眠,闭着眼睛平躺在床上,忽而猛地睁眼,即使在黑暗中,她也能够辨认那张近在咫尺的脸,那张她在无数个夜晚用指间在空气中描摹过的脸。
“你真厉害。”那张脸开口,热气在微凉的秋夜里蔓延。
“谢谢。”青溪淡淡道。
“短短十天,你便收买了莫府上上下下的人心。”
青溪不语。
“你说的沐雨,就是我在方记米铺刺伤的人吧?”
青溪仍然沉默。
“所以,那次在落城,你和商流的失踪是你自编自演的吧?”
青溪终于开口:“跳过过程直接说重点如何?”
“扳倒了姚家,接下来是莫家吗?”
“不是。”
“为什么?”
“你难道看不出来吗,我所做的一切,都是按照秋不输的心意来的。——你今天来找我,不会只是为了证实你的猜想吧?”
未寒起身,背朝青溪,笔直地站着,半晌之后,方缓缓吐出:“姐姐快不行了,她想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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