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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很小的时候,小得不知道是记忆深处哪一个点,有片江水泛着光亮,犹如金沙铺满水面。他被父亲高高举起来,努力趴住栏杆,伸出稚嫩手臂指向远方:“爹爹!爹爹!你看,金色的水!”
男子便慈爱地笑起来,努力将他举得更高,问道:“权儿喜欢?”
“恩!”
孩童极小,稚嫩的脸在阳光照映下显出几分剔透。
他的父亲将他举起看那江面,又放回到甲板上,为他整理衣衫,抚摸柔软的发顶:“既然喜欢,爹爹便常带权儿坐船,可好?”
“好!爹爹你说话要算数。”
“算数,爹说话,还能不算数么!”一旁已然武将打扮的少年便牵过他的手,高声而笑,意气风发,“咱们东吴儿郎,生来就喜欢江水战船,权儿果真亦是如此。”
“爹爹,哥哥,将来,权儿也要跟着你们去打仗!”
孩童仰起小小的脑袋,双目晶亮,满眼满眼濡慕依赖,便在那目光中传递给父兄,引得人心下一片柔软。
如此幸福,不带一星半点儿杂质,没有分毫预见,只有当时,深深刻入骨髓的快乐和仰慕。
然而,后来的时光,却渐渐在乌云遮蔽阳光之后,一点一点隐入晦暗。
“孙权,孙权?”
少年白皙而僵硬的肩膀在月光下透着冷意。他背对男子卧着,看不见是否睁了眼睛,看向轩窗外清冷景致。轻声唤名不闻回音,男子便贴上他后背,抬手将那中衣为他覆了,一边伸手环住少年细瘦的身体。臂膀与怀抱皆温暖有力,只是梦里堆积日久的冰冷,并非这般容易所能消解。
少年微微一颤,几不可闻地开口:“你……”
“恩。”
“……曹,丞相。”
曹操的手臂便蓦然一紧,皱眉道:“怎么?”
孙权半睁开眼,低哑着嗓子笑了笑:“没什么,只是……江东与你盟约既成,我也该叫你一声,‘丞相’。”
那细微笑声和从胸腔传来的微颤,令曹操不可抑制地将人搂得更紧了些。曾经从少年口中听闻的后辈之敬早已在他一次一次掠夺与压制后消失殆尽。他本也不希望自己在他心中是个长辈。或者说,他想让这个孩子,一想到曹孟德,就只有他曾深深刻下的痕迹,再无其他。
二人所行之悖德,哪怕孙权只是个十七岁的少年,也明白得清晰万分。这不是曹操一个人行下的罪业,他逼他,迫他,强要他,可到最后,是他自己伸出了手,靠近那人胸膛。
根本别无选择。他不是什么贞洁烈女,更非当自个儿无暇碧玉的男人,经历了这些,除却接受和寻找机会逃离,创造一切对自己有利之机,他孙仲谋又能如何?怎能如何……
“就叫我的名字罢。我也只叫你孙权罢了。”
孙权眯起眼。
脑海中那一声一声迷离的小名,一旦清醒,便再不会有人提起。好像是二人之间一个禁区,只可巧妙绕过,没有谁会在时时刻刻针锋相对的情况下去碰触隐藏至深的柔软。
低声喟叹,曹操慢慢放开了不曾放松身体的少年,仰躺着笑道:“睡罢。明日,江东使者就到了。”
“哑巴兵”是江东弃子。曹操曾就着这个推论,在孙权处探听死士一事。少年这才知晓,那枚所谓假死药,却是江东送来的剧毒。
呆呆怔了半晌,他方才掩起面上惶惑无助,冷冷道:“那人自己带了毒药自尽,与我何干。”
曹操眯眼盯住他:“自藏之毒,哪有致人那般凄惨苦痛?”
孙权便想,若是自己吃了那假死药,若是自己吃了……他不禁在心中哈哈大笑。江东会漫天白幡,朱漆棺木,承载面色惨败的他,从许昌将他接回去。也或许根本接不回,两处征战一触即发,他,便被曹操就地埋了。也许能睡个好些的棺木。但那又如何?在那以前,他早已五内俱焚痛苦嘶叫着结束了最后一点公子模样,变成口吐黑血肤色发青发紫的尸首,真正的。
低头撰了衣料,在手中揉捏出一道又一道褶皱,他抬头笑着对曹操说:“我江东上下向来齐心协力,军政明简,纪律严明,将来定然有一番大事业。为此,便是做弃子,也是做弃子的福分。”
曹操便摇头,眸色深黑紧紧盯着他看。少年漂亮的脸在灯火下竟显出几分冷肃刚毅,颇去了些少年青涩,增添不少他不曾见过的东西。
而如今,月光清冷,他慢慢从侧身回转成斜仰着,微微靠近了些假寐的男子。他每一步都走在未知的刀尖上,只是不明白为什么父亲死后,刀尖便这样多这样利,几乎每一刀都要置他于死地。
曹操斜了眼睛盯着少年披散枕头的发丝,淡淡道:“还是吕范来接你。”
“我知道。”
“你觉得江东有多少人想杀你,这个吕范,又是不是其中一个?”
孙权闻言一怔,随即敛眉垂目,低声笑了笑:“有多少人想杀我根本不是问题,问题在于,有多少人真的知道,江东孙坚,还有一个儿子叫孙权。”
曹操皱眉看着他,便只见少年慢慢坐起身,背对着窗棂月光笑得秀色清越,俊美无俦:“你曾说我兄长是靠了父亲才领兵成名,算不得雄杰。那你觉得,除了你与刘玄德,世上还有谁,是,或将来可能是雄杰?”
男人未想到他会提这个问题,不禁一愣,随即笑道:“这可就说不好了……”
孙权便默然坐回到榻角,轻轻靠在窗棂之上,勾着唇角看向窗外:“月色这般清奇。”
“曹操,我们来打个赌,如何。”
曹操闻言抬首,挑眉:“哦?什么样的赌。”
“你如今与江东结盟,只因与袁绍一战,关乎生死,不可不扫清后墙,掐灭后顾之忧。于我江东来说,这却是千载难逢扩张势力稳固军权的机会。在你与袁绍的对战之中……”孙权抬首望向窗外,苍穹墨色,广袤无垠,“我江东极有可能再建霸业。”
曹操眯眼:“这些我都清楚。不过,为对付袁绍,我也只能暂时放过你那位兄长。”
孙权低头笑笑,笑意却是冰冷的:“你也曾说将来若有一日,我再落到你的手里……”
曹操伸手将人一拽,揉入骨肉似的狠狠压在被褥间,低声道:“你若再至我处,我便将你——”
孙权倔强地瞪着他,等他说出那个可怕的构想。
但曹操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口。他将孙权一点一点抱在自己臂弯里,暗哑声线便在少年耳边响起:“告诉我你想赌什么。”
孙权冷笑:“我这个赌约,于你几乎没有任何坏处。江东一隅,现下尽入我孙家之手。但我已看得清楚,无论是兄长,还是我,或是周瑜与其他将领,没有一人具备你与刘玄德那等雄杰之慧。只要你还在,江东,注定了只有一隅。与袁绍一战,你生死不定。若胜,你也需长时间的修养生息。故而,今日我代江东,与你定十二年之约。你给江东与自身十二年生息,十二年之后,若我能成江东之主,你我才有一战。”
曹操挑眉:“孙策正值壮年,你如何能越他而成主公?”
孙权顿了顿,低声道:“狗急了也会跳墙,更何况是人。若江东欲杀我之人中有他,我活不到今日。可那些人若当真逼我到得死路,他又如曾经一样任我走在死路之上,那么……置之死地而后生,这也是江东教给我的。”
男子撑着身体看他,笑着一哼:“若你成不了事?”
孙权勾唇:“我与你立这约定的代价便是,若我一生都注定了要在刀尖上保命,在别人的施与里生存,那么有朝一日,你再袭江东,我将自愿去你心中,已经为我准备好的地方。故十二年后,江东之主若依旧是孙策,无论战和,我都将背弃江东,践此诺言。”
曹操淡淡看着他:“为何你一定要这十二年?”
“江东没有十年不得成霸业,我没有十年不能成人主。十年之外没有两年,我不能收服旧部,压制旧臣。”
说罢,孙权便静默着,再不开口说一句话,只安安静静,任曹操双臂紧抱住他,听那胸膛起伏,粗重呼吸。
“……好,便依此约。”
明明知道对方立下的誓言都像风一样极少会被兑现,但他现在只能这么做。有时他也会想,是不是将自己在曹操心中分量想得有些重了?可曹操连刘玄德都能放,他为何不能冒这个险。他不是刘玄德,至少现下的孙仲谋,根本没有刘备那般危险。
然而真的听到那句诺言从这男人口中说出,他却又不敢置信,怔怔睁大了眼睛,盯着曹操胸前映了火光的墨色玉勾。
盘龙出海之势,困兽夺山之姿。曹孟德,你竟会答应。
他收敛了眼中光芒,慢慢抬起头看向曹操。目色深邃,曾经让曹操若有心动的清亮似乎掩盖在了重重迷雾和广袤的黑暗之中,可他还是觉得自己,能从孙权面容里找到些稚嫩和令他疼惜的东西。哪怕这种感情,他或他们,曾觉得不值一提,渺若尘土。
吕范前来接回孙权,竟未在许昌停留一日。他自宣城出发,带来一百位随从将士,却在许昌城外停驻,只领十位随从入城迎接。而与他一同前来面见曹操的,还有一位长史张紘,听闻此人向来心细沉稳,素有正气。
曹操闻言想了想,便命人于城外搭一座木台,设案备酒,说要亲自送别孙小公子。
大张旗鼓,何异于昭告天下,他曹操将孙权还了回去。不止如此,孙策派张紘前来奉送方物,亦是为将盟约坐实。
孙权立在高台之上,眯着眼静静看那曹操斟酒。他没想到他真会为自己斟一杯酒,还是在众目睽睽之下。于江东,于曹营,他孙仲谋可是英才?不,他从来不是。小时候父亲称赞他多智,说即便他不能成大业,待将来孙权成人,也定能作大业。然而父亲死后,这份看重与栽培,便如烟硝一般散去了。
“来,孙权,喝下这一杯,你便代你兄长,与我曹操,定了盟誓。我在这里……”他挑眉笑道,将酒洒向沙土,“先敬吴侯一杯。”
说罢他再一斟一饮,将自己用过的那只铜爵,递到孙权手中。少年公子皱眉盯着铜爵,酒色清冽,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就如很多年前看到的那片江面,细碎金色,炫惑人心。
一饮而尽。
“孙权!”
即将上马的少年慢慢回身,便见曹操高高立在台子上,面对阳光眯着双眼,那副笑容当真个奸诈狡猾,却又气势迫人。
“我等着。”曹操头一昂,目光直直慑向孙权。
少年公子身上披着的素色大氅便被风吹扬而起,笑得冷静沉稳。
“曹丞相,孙权唯愿,后会无期。”
当晚,曹孟德便在书房一连砸了几方书墨,却不准下人进去收拾。没有人知道他是怎样心境。整座许昌城,在这个夜晚分外寂静。
曹丕从相府书房前头过的时候,便停了停,皱眉看向那一豆灯火。
“公子?”
“提醒我的仆从随侍,这段时间,不许惹事!直至父亲离开许昌,出征袁绍。”
“是,小的领命!”
长廊两侧的灯火照在少年公子脸上,映出几分与年龄不符的肃色。曹丕从小并不显聪慧,因为他明白,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所以对下人,他永远严肃寡言,颇有人主之气,而面对父亲和那一般谋士,他则永远谦卑和逊,绝不多说一句,多走一步。
印象中比他大些的孙小公子却通身贵胄气度,那气度他学一辈子,怕也学不会。曹操就曾这样骂过他。但曹丕宁愿缩着脖子做人,也不要与那孙权一般,被敌手欺负成这等模样。
那个惶恐惊惧的夜晚时时在他脑海中显现,伴随着喘息,和月色下一抹清越的素白。
“公子!请上船。”
吕范小心鞠了个躬,向孙权伸出手要去扶,却不想公子冷冷一笑,侧身一跨,径自上得船去。吕范便更加小心起来。
这么长时间过去,孙权却与江东时大不同了,然而究竟是哪里不同,他却又说不上来。数来数去,只能归结于曹营艰险,孙权此去气势当真冷肃了不少。如此一想,再加上心中有鬼,吕范便只好更加小心翼翼,不愿出什么差错。
张紘倒没有他这般。因从校尉被孙策看中,赐了长史一职,被派往许昌结盟,他心中坦荡,不曾觉孙权有什么不妥。倒是孙权知他来历,偶尔也与他说些话。
不远的码头上程昱仍静默而立,看他离开。从许昌至汉水这一路,程仲德奉曹操命跟随左右,倒是尽心尽责。
“恭喜公子,从此得离曹营啊。”
孙权将目光从码头收回,看他一眼,笑了笑:“子纲觉得,我可以高枕无忧,拍手称庆了么?”
张紘一愣,随即垂首:“公子非池中人,自然不会因眼下脱险,而高枕无忧。曹操此贼奸诈,实在诡计多端,未至江陵前,公子不可不防。”
孙权哼了哼,瞥一眼不远处静默的吕范,淡淡道:“曹贼多智,却从不做无用功。可以说,救我回江东的,本就不是江东自身,而是远在北方的袁绍。只可惜啊,这场空前绝后的生死之战,我辈不能一睹其雄哉之势。”
远眺汉水,江面苍茫,不见舟帆,他去,一如他来。
渔鸥时不时从水里叼出鱼,又远远地飞去,飞到芦苇荡中。他从大袖中慢慢伸出手,扶住栏杆,任江风吹面,发丝扬起。
整整半年,一如大梦。
十七岁的孙权,再非十六岁那个,心中还存有些许幻想的孙权了。行至江东,也许会比在曹营,更如刀尖行走,火炭铺路,步步惊心。
预想着即将到来的十年,孙权慢慢闭上眼,叹了一声:“茫茫江水,寂寂人心。”
曹操小时候住在离洛阳很远的樵。记忆中过于久远的时光与地界了。他在那里出生,成长,读书习字,随母亲度过了一个又一个清贫的日子。小时候不曾见过父亲模样,只听邻人提起是在京都洛阳做官的,至于官至几许,家境怎样,学识如何,待人如何,从没有人对他说。他明事早慧,也从不去问。
对于乡邻来说,曹家阿瞒的父亲在哪里,本不是什么重要之事。他母亲是个冷漠但能干的女人,做儿子的天生就令人服服帖帖跟着闯荡,可见一家人,并不与他们这些农夫百姓一般。
曹操二十岁上才见了自家父亲第一面,所以对于儿子们……他自己也弄不清究竟该如何对待。
曹铄可惜早夭,曹丕平凡畏缩,曹植性情外放,还有个儿子尚蹒跚学步。看来看去,真是一个都不合他的意!想到这里,他眉头纠了一纠,目光停留在手下按着那一摊竹简上,默看几句,眉头却皱得更深。
这是两个儿子写的战略分析,一篇是对着兵法疏议字字句句细细琢磨写了满目死板已极的废话,另一篇,他敲了敲,整个儿辞藻华丽,有个屁用。不过,曹植比竟年纪小,哪像这个……
曹操拿在手里卷了卷,往外扔去,那写满废话的竹简便直接砸在跪着的少年身上,将他惊得一缩,赶紧趴伏在地上:“父亲恕罪!孩儿知错!”
曹操哼了哼:“你倒说说看,自己是什么错?”
“孩儿,孩儿未好好研习兵法……”
“你是研习兵法研成了呆子!”曹操怒吼,起身去到少年身边,一把踹起了他,“兵法是让你照抄的么?你是想纸上谈兵还是怎么的?”
“孩儿明白了,孩儿一定,一定……”
曹操皱眉瞥他一眼,拍拍衣角,往门外行去:“把你那废话拿着。我离开许昌的时候,你在家呆着,给我好好请教你荀先生!”
曹丕跪倒在地:“孩儿知道了。”
少年声线却是不可思议的暗哑沉闷。
他知道,袁绍南下,不出五日,曹操即要领兵出征。
北方这场生死决战,或许会决定他们所有人的命势。关中无人能亦无人敢参与此战,刘表生性优柔,难成决断,只愿守成,刘备尚且不明,江东孙策亦非良援,盟约此物,做不得数……他有很多的战略构想与揣摩,却没有一句写到这篇“废话”中。伸手取过竹简,曹丕低着头吹了吹,然后小心收入袖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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