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雀春深锁仲谋

　　孙权听报有曹营来使送信之时，正是半下午的时候。他吃了一半的饭碗就停在手上，片刻后方才被这位举放不定的主公扔回桌面。
　　曹营用的竹简与他这里不一样。江南江北，竹生两色。孙权伸手将丝帛掀走，然后屏退了下人，自己皱着眉头打开那方青黄的信件。曹贼还在封口处细心绑了串红线。孙权眉头皱得更深——曹贼傻了？
　　不过这只是极小的，可以为历史忽略如尘的细节。
　　曹操在一列一列整齐排成方正模样的竹简里只写了四个字：
　　如汝愿矣。
　　孙权啪啦一声将竹简翻个个儿盖上。
　　立即有随从跪在门前：“主公息怒。”
　　孙权哪里是怒，羞恼才是真。十八岁的年纪，清秀的脸上硬端硬挤出来那些老成持重，回江东以后就又忘了几分自己在曹营时的苦痛，生生多出几分念想。
　　他不该的。
　　这不，又被那厮调戏了不是。
　　刷刷刷的大氅在背后扬出阵风，孙权大步向前，顺手握了握手中竹简。路过燃烧着火焰的大鼎时他一个手抖甚想将竹制品扔进去，最终却还是收在自己袖中。
　　“主公，主公啊。”
　　张昭老远就看见他，急急忙忙走到跟前。
　　孙权面上再没有一丝动容，只淡淡抬了眼睛：“都布置好了？”
　　张昭两手交握，笑的自信：“正是。主公即可点将发兵，只是……曹营……”
　　孙权冷哼：“叫伯海跟着吕范带一次兵，明日就出发围皖城。我就不信李术能插了翅膀逃掉，这次，我要他的人头！至于曹营……”
　　他深吸一口气，站直了身子：“曹营如果真有什么动向，我也有足够的兵马可以抵御一阵。只是北方残局未完，曹贼顾不到我这里。”
　　张昭点头称是。
　　半晌，他抬眼看看孙权联系，低声道：“翊公子此次不参与用兵么？”
　　孙权看他一眼：“阿翊……他刚娶的美娇娘，就让他快活几年罢。等什么时候真要与曹贼打了……咱们孙家的子孙，才是一个都不能少，全给我上战场。”
　　这话里终归带了几分悲意。
　　张昭心中明了，便默默退下了。

　　孙权站在高台上看看天色，怔立半晌，忽而一甩袖子，转身就往外走。
　　孙家小妹手中抱了只兔子站在后院，身边一色美貌侍女，各个脸上都带了分英气。远远见自家哥哥行来，小妹露出欣喜神色：“哥——”
　　孙权笑着将她一接，抬手刮刮她的鼻子：“都多大了，还这么蹦跶。”
　　小妹一缩脖子，俏丽的嘴巴努了努，便将阿灰往孙权怀里送：“哥，你瞧瞧，阿灰比我想你。”
　　兔子在孙权僵住的臂膀里拱来拱去，少年主公一瞬间就想起了某个模糊的下午，还有模糊的梦境。那次以后，他确是很久没再抱这只兔子了。
　　小妹看看他：“哥？”
　　孙权笑了笑，还是将兔子还给她：“这兔儿又不通人性，怎会记得我来。你好好带它玩便是。”
　　小妹低下头：“我是好好带它玩儿来着。在这院子里，母亲就只一门心思要我练女红，我出来了，又见不着你。大哥走了以后……哥，我，我……”
　　说着说着，女孩儿便有了几分哽咽。
　　侍女们低下头默默退去。孙权皱着眉，长叹一声，伸手揉了揉小妹的发顶：“小妹，哥哥，哥哥给你找个夫君好不好？”
　　小妹讶然抬头。震惊地看着他。
　　孙权只是忧愁地看着她：“有了夫君，你就不用一个人抱着阿灰，站在这里等哥哥来了……”
　　小妹摇摇头：“不。”
　　孙权笑道：“为何？”
　　小妹便也笑起来：“我的哥哥和爹爹都是大英雄，我也只嫁大英雄。现在呀，哥你可难找个大英雄来给我做夫君！”
　　这话说得孙权不得不苦恼起来：“当世之英雄——”
　　可不就是曹操、刘备么。
　　那曹贼自己在高台之上说得酣畅淋漓，他也听得一清二楚，无奈还不禁十分赞同于他。
　　当真是自找苦吃，自讨没趣儿。
　　孙权笑道：“我知道的英雄都是大胡子，我说小妹……你真要嫁大胡子不成？”
　　小妹哼一声：“皮相算什么，真英雄，张飞那样的我也嫁！”
　　这回孙权大惊失色：“张飞——你可知那张飞生得什么模样？”
　　小妹嗫嚅起来：“据说……眼如铜铃，面如锅底……”
　　孙权见过张飞。那厮确不似孙小妹说得这般可怕，只是……也没好哪儿去。
　　孙权见小妹低着头半晌不敢抬，似十分后悔自己口出狂言，便不禁笑出声来。
　　等小妹抬头欲嗔，自家哥哥却已经抬脚快步往内院去了。
　　“哥哥——”
　　“我去看看母亲！”
　　小妹跺跺脚，暗恼又把哥哥给烦跑了。

　　孙权派兵围攻皖城的消息很快传扬开来，不过那也是在吕范、孙河等人带兵将整座城楼围了个水泄不通以后了。就兵力而言，整座皖城可用的不过一万人。所以孙权召鲁肃问策的时候，给出的几个先决策略里，孙权首选了围攻。
　　说起来，这种作战方法确实有些残忍。
　　等皖城里慢慢有饿死的尸首抛出来，也就作战成功了。
　　但对少年孙权来说，这是最为节约兵力的方式。而他选择负责粮草供给的人，是张昭。
　　无论前线还是后方，孙权选择的人都极为合适。在外人看来，他几乎不作思考地就安排好了所有事务。从叛将归逃李术，到他点将发兵，前后不过十天左右。这期间他还分别试探了李术和曹操，方才决定出兵讨伐。
　　鲁肃坐在席上，看着自家主公。
　　少年英才，自此而起。
　　这天——怕是要大变了。

　　公元200年，时建安五年年末，孙权派遣吕范、孙河等，率领三万兵马征讨李术，并昭告天下：术专用命，不忠天子，不敬旧主，今力灭之。凡从术者，一律剿杀，不余亡叛。
　　李术在皖城的兵马有一万余人，可在其他小城中还有分布的兵力。
　　出发之前，吕范还是专门就李术分兵其他区域之事找孙权商议，孙权只是笑道：“分将而布，这么低下的用兵手段他也使得。不过区区一万兵马，分了几个城池，几个营地，吕范，这么好办的事情你还要请教我吗？”
　　吕范只试探了孙权这一次，随后就放心大胆地大兵压境准备好好立个功。
　　他出发，已经过去两个月了。最冷的时候已经过去，年节就要到来。那歪脖子树上，竟提前长了两片新叶子。
　　孙权背手站立在议事堂前，望着那棵枝繁叶茂的歪脖子树。
　　阴晦沉暗的气息已经在金陵上空萦绕太久，是需要吹点儿气了。
　　他抬手想去摘一片树叶，最后却又收回手，慢慢藏匿于袖中。他现在是主公，不可以再做这般孩子气的事了。孙权低声一笑，转过身迎向急匆匆走来的鲁肃。
　　“子敬——”
　　“恭喜主公！”
　　这年年末，除夕前三天，李术伏诛。吕范听从孙权的命令，将很多决策权都交给了一众从孙氏宗亲里直接提拔来的年轻将领，并将李术的头颅挂在军伍的最前面，一路昭示着回了金陵。
　　那些孙权继承主位后才亡叛过去的将领，一个也没有留。而一些李术的老部将，却被孙权派人着实安抚了一阵。
　　曹操看着手中长长的战报，半天了，几乎一动没动。
　　竟似看入了迷么……
　　郭嘉不动声色站在座下，半天也没言语。
　　孙权收拾李术的手段，都快赶上曹操了——
　　曹操终于不禁哈哈大笑起来：“这个，这个孙仲谋啊……”
　　郭嘉低头：“今后是个劲敌。”
　　曹操啪一声将竹简扣在桌案上，起身来回踱起步来。
　　他在想自己是不是有哪一步走错了。
　　可每一步都是他自己决定的，也没人推着他走。放那小子回江东，也算色迷心窍没把持住，竟想着鸿鹄拘于牢笼确是可惜了——他傻缺啊！
　　当然，曹操此时并不知道傻缺为何物。
　　他只是些微的，真的只是些微，有那么一丝后悔。
　　他教出来的小豹子，要长成只大老虎了。偏偏，这时候他没有兵力去对付刚刚易主的江东。
　　真是可恨，可恨！

　　曹操就这样牙齿痒痒地度过了建安五年的除夕，迎来建安六年更为严峻的北方扫灭战。
　　而孙权则在初战中尝到甜头，欲加紧兵马训练，营造大船。
　　他有一件必须要做的事情。这件事情孙策十年都没有做到，他却必须要去做。
　　无论从战略上，还是私心。
　　李术败亡，成就了孙权的威名。那么他还需要一个人的败亡，来了结他十年来的悲意。
　　曹操偶尔回想起自己亲自送孙权出城，少年人自持苍白的模样。纤瘦修长，裹在宽大衣袍里的少年，笑着对他说：“唯愿后会无期。”
　　当时他一个晃神，也没觉得少年眼光有多狠。曾经幻想过这个小子稍稍与他有几分心灵相通，紧接着又被倔强狠戾的决断所斩灭。那人是个人主啊。
　　早该料到的。
　　即使折腰伏于身下，终有冲天绝地之志。
　　这年春天，曹操偶尔去军中巡视，远远就看着惊帆在校场上快乐嘶鸣，身姿卓越，不愧是那小子养出的绝世好马。
　　也是这年春天，孙权第一次提拔吕蒙，并要求周瑜分兵，西征黄祖。
　　孙权站在河岸边，看着一列一列整齐的战船。
　　他想，也许终有一日，自己要与曹贼陈兵江上，不死不休。
　　曹操……
　　胸前那一枚墨色玉钩，佩戴了这般长久的时日，还是时不时就给他一丝灼热的幻觉。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但为君故，沉吟至今。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不战不见，不死不休。

　　——《铜雀春深锁仲谋》上部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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