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说

　　小意认真地看着他道：“茂扬，不关你的事。你来和我商量要我引开他，是我的私心，想着……也许那样就有机会亲近他……”头低了下去，喃喃的声音里还是透着些遮掩不住的伤心，抬起头已经换了露齿的笑，道：“师父说的对，那是我看不透悟不了的痴念。这是我命中的劫，不但大难不死，还白得了个好师父，果真命大福大。”
　　茂扬张了张嘴巴想说什么，最后还是化为唇边的苦笑，刻意转了调子欢快地道：“不打紧不打紧，就算是道士和尚都可以还俗的嘛，等到小意在臭老道那里出师了咱们就还俗，爱娶媳妇儿娶媳妇儿，爱嫁汉子嫁汉子……哎哟别打别打，小意你这是虐待病人！”
　　两个人正胡闹着，一转眼见季云生从门外进来，不约而同地停下嬉闹，一个拿起筷子若无其事喝酒吃菜，一个站着说了几句话，就找了个借口告辞走了。
　　茂扬不好留他，季云生不留他。留下两个人面对面坐下，却相对无语。
　　初夏的事到如今，过去了三四个月。茂扬的身体从被救出来时的千疮百孔，到如今也都一一好转起来，除了那只右手依旧使不上力。该用的药膏都用了，请来的城里的大夫也说筋骨没什么问题。但就是手上无力，手指握不拢也拿不了稍微重点儿的东西。
　　茂扬一脸的无所谓，好像那只右手没长在他身上。季云生没办法无所谓。
　　那个浑身是伤像是被从阿鼻地狱里救出来的秦茂扬，成了他这几个月来夜里梦魇的常客。那个在他心尖上、他比他自己还心疼的人，那个他明明想护在手心里却弄得惨不忍睹破败不堪的人。几个月来他卧病在床，清醒过来之后就是那副无所谓的样子。人还是那个人，会闹会笑，但总觉得少了什么。而季云生总能发现他笑容间的阴郁，仓皇的脸上，偶然眼神里闪过一片的死寂。
　　这样的秦茂扬让季云生心疼得没办法。看他睡梦里痛得皱眉呻吟，手颤着抚上那人的眼角眉梢，季云生狠狠咬着牙才能让自己不哭出来。在茂扬昏迷或沉睡的时候，季云生情不自禁抱他在怀里，褪去他的衣衫轻轻地吻过每一道伤痕。离他越近，越不敢去看那双一个错意间就失了神的眼眸，仿佛凌迟，刀刀割在心上却迟迟不死的痛。
　　闲闲抿酒吃蟹的茂扬看他莫名的神色，忍耐不住打破沉默：“今日山神拘你去，没事罢？”
　　季云生望着他发怔，笑了笑道：“无碍。”见他紧张着盯着自己，不由得补充道：“你在昏迷中还硬生生迫出一点心神给小意托梦，让他顶着我的名号报官，那些凡人倒也翻转得快，拜了小意几拜，又立了生祠。生受他们香火，我倒是愧疚得很。上头也就派下人来道了句“功过相抵”了结此事。”
　　茂扬滋溜滋溜喝了口酒，笑得很是得意：“上头那位大概也怕落个纵亲行凶管教不严的不是，正愁怎么划清界限呢，正好替他解决了心头之患。”又斜眼看他，笑得很贼：“那位就没偷偷给你些赏赐？”
　　季云生勉强挤出来的笑容消失殆尽，脸阴沉下来：“有。我回拒了。”
　　上仙驾云而来，身旁两个端端正正的仙童，周身光华夺目云雾缭绕让人不能正视。季云生恭恭敬敬跪迎，静静地回绝：“此次虽是我斩杀了王显士，计划了一举剿灭半仙教的却是另有其人。云生不敢冒领造福百姓之功德，更不敢借此事得成仙道罔入天宫。”远远传来仙家的声音听不出丝毫情绪：“既然你不肯跟随于我，本君也不勉强。你若有什么要求尽可提出，本君或可满足一二。”季云生直挺挺跪着拜倒在地：“只求仙君赐下仙药，医治好友秦茂扬右手之伤。”看不见仙君的神情，只接过小仙童递下来的丹药，看着随云远去的背影传来的警醒的声音：“因果循环自有天道，你好自为之。”
　　茂扬看着他从袖子里拿出来的药瓶，一时语塞不知该做什么表情，只好沉沉叹了口气。
　　受伤以来，他似乎就染上了季云生爱叹气这个毛病，越叹气心里越沉重，压得人透不过气来。又低头看看垂在身侧的右手，真丑，和他身上的一样丑。
　　入秋那天，季云生请来的看诊大夫道，左肩的骨头已经长牢了，胸前的肋骨也长好了，腿上的伤比起其他几处来是小伤也无大碍，就是身上的各处好了之后结疤难免会有些难看。其实能下床了之后茂扬就曾偷偷解了衣服从铜镜里看过自己的身体。那个镜中的人瘦骨嶙峋，白惨惨的身子上像开了酱油铺，各色淤青，伤口新长出来的嫩红的肉和愈合后深褐色的伤疤，真是……要多丑有多丑。这幅鬼样子要是化了原形，大概就是一只走路上都会被乞儿扔石子被孩童吐口水的癞痢秃毛的猫。偏这幅腌臜可怜样全部落进那人眼里，狼狈之余更是羞惭难当。
　　想到这里，茂扬还是有些后悔的。后悔当初就该再狠绝一些，干干脆脆吊死在那半仙庙也就算了，也好过如今……生受这屈辱和折磨。
　　可舍不得，真舍不得。哪怕只剩了一两年，也还是想着要再见着他，舍不得就这样丢掉这几眼的缘分。
　　季云生看着他沉寂着的脸，心里头一阵锐利的刺痛，来不及思量便伸手去握他垂着的手，张开手指一一抚过指节。指尖细腻的触感清晰传来，引起心中一阵悸动。茂扬一身的伤都在好起来，只有这看似完好的右手，始终没有半点起色，就如同那副无谓的皮相下那颗根本不曾放开的心。
　　终于还是忍不住，慢慢地试探地将他拥进怀里。意外的没有遭到抵抗，秦茂扬就这么依偎在他胸前，低下头去看见他浅浅的笑。
　　“云生，我们认识多久了。”茂扬低着头问，脸上难得的低眉顺目的神情。
　　云生，那时候我们还不认识呢。少有的安静，偎在怀里将前尘影事婉婉道来。
　　“那家人姓施，是再寻常不过的一家农户。家里有一位老人，一对夫妻，还有一个很漂亮的小丫头，自小许了村里另外一头的一户人家。那年冬天冷极了，山上山下都是雪。我找不到吃的，溜进村子里东一家西一家偷东西吃，又钻在这施家灶内取暖。小丫头烧火做饭的时候没瞧见我，把我身上乱糟糟的毛都烧着了。他们一家人急急忙忙地给我擦药，喂我吃的，小丫头晚上抱着睡觉我眼泪直掉……”
　　以前的他想到这一幕，都会红了眼眶。而现在的他，只会淡淡地笑笑，继续说下去：“后来的每年冬天，都是这户人家收留我，从小丫头一直长成了要出嫁的大姑娘。”
　　后来，就是王显士打着济世救人的旗号，一副救她爹的药方换一个才长成的娇滴滴的丫头。姑娘性烈，被带走的第二天吞金自杀，王显士却派人打死了这一家人后扬长而去。
　　此后的冬天，茂扬再也没有了可以避寒的地方，直到遇见季云生。他也曾旁敲侧击希望季云生能杀了王显士，可季云生却给了他冷冷的背影和生硬的警告，人妖殊途，凡人的事不可妄自插手。又正义凌然地劝他少与人为伍，免得坏了修行乱了心性。
　　“你可知道那时候我有多生气，恨不得拉下你一身道貌岸然的皮，把那颗冷血的心挖出来换成石头，恐怕也是一样的。”
　　“你别说了，我……我都知道……”酸涩的口气，季云生哑着嗓子，脸上抑制不住的痛楚。
　　茂扬像没听到一样，顾自怔怔地笑。可这冷血无情的季云生，偏偏对他那么好。对着谁都是一副温和其实疏远的样子，只有对着他才有那些温柔。纵着他闯祸，容着他胡闹，众人交口称赞一致认为“要成仙”的季云生也有气结到哑口无言、窝囊到无可奈何的时候，茂扬得意之余心里不是没有过动容。
　　茂扬等不了了。妖有妖的道义和原则，而那户人家对他不止有恩，还有情。这灭门之仇一日不报，秦茂扬就一日不是他自己。犹豫着还是利用了季云生，将自己作为诱饵。
　　秦茂扬将自己作为舍弃了来套住狼的孩子，简单地以为他得罪王显士，王显士必然不让过他。彼时就能激季云生下杀手，借刀杀人。他心里没有想过为什么那么肯定季云生会因为他受伤而杀王显士，他不肯想也不敢想。但当在地牢看见杀红了眼的季云生，茂扬知道自己错了，错得无可挽回，也不能弥补。
　　“云生，云生，云生……”声声呼唤，仿佛要把一生一世的亲昵都喊出来，叫乱了季云生的心绪。季云生红了眼眶不去看怀里的人，却舍不得放开手，只好大口呼吸稳定心神，有些不知所措的慌乱。
　　茂扬扑哧一声笑出来，手勾上他的脖子，低头挑眉，舌尖舔过季云生干燥的唇。季云生脑中轰的一声炸开，忘情地就着茂扬伸出来的舌头狠狠吻下去，牙床接触着抵死缠绵。手掌下的腰纤细柔软，薄薄一层衣衫下的身体火热滚烫。
　　情欲弥漫间，不知谁的呢喃声，我喜欢你。

　　余命天劫之期只在这两三年，恐大限已至。茂扬不屑做生离死别凡人小儿女之态，就此别过。倘或侥幸得以活命，必不负云生相思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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