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忆罗香
夫人,为女儿取何名为好?
就叫她,忆罗吧……
壹
“陈兄,果真是你。”小镇闹市,一男一女从轿中探出半个头来。所喊之人正是三年前官府校场比武纳贤的翘楚陈昌廷。他本以为,杭州之行可独享清闲,没想到,竟会在这里遇到昔日的贝勒瑞殊。
他眉头微蹙,赶忙把脸上的黑纱拉紧了几分。
“真是太好了,”瑞殊贝勒连连殷情,忙唤来身旁女子与他相识。“拳拳之交,陈昌廷。这是吾妻,段青伶。”轻轻挽过夫人的手,寸寸白皙柔荑落入他宠溺的眼底,她脖上悬挂着半块清润的翡翠玉蝶,浓翠欲滴。
陈昌廷眼露惊叹,拱手相贺,“愿仁兄与嫂夫人携手白头。”他故意压低了嗓音,却字字诚恳真切。
新落成的府邸不过是江南小院一座,青石凳椅排列于中厅,唯一能称羡的就只是那一盏玉石玛瑙珍珠杯。瑞殊,曾经贵为十三贝勒的男人,竟为了一江南女子屈尊如斯,陈昌廷除了钦佩,不知以何种姿态自处。茶香满堂,菊花糕点的滋润驱除了两人的秋燥之气。
瑞殊微微欠身,“陈兄,在下有一事相求!”
陈昌廷惶恐,但瑞殊的表情异常严肃,他遣散了仆人,吩咐夫人多准备一些下酒小菜,便神色匆忙地把陈昌廷让到屋外葡萄树下。“不想隐瞒,我视仁兄为知己,当日校场比武,就得知你并非一般的江湖的浪子,你是重情义之人,我有事相求,还望你勉为其难能答应我!”
“贝勒何必如此客气,有事请说。”陈昌廷先前也听说,十三贝勒违背了皇命,因执意迎娶这位汉族女子,而被贬为庶民,如今迁居江南,莫非还有隐忧。
“我想请你杀了我。”一句话,骇然坠落下陈昌廷的淡然面容。
陈昌廷腾地一下站起来,面色惊惧,“贝勒,你说什么?”
瑞殊连忙按下他的肩膀,示意他小声说话,看情形,他有什么事必须瞒着青伶。“昌廷,你听我说!青伶本是汉人,我身为嫡系皇孙,皇额娘是容不得她的,即便我们隐居在这里,我也清楚地知道,朝廷一直派人在监视我,他们是在伺机……要杀了她。”
“怎么会……”昌廷怒眉一横,“我来保护你们便是!”
瑞殊漠然地摇头,握住昌廷的手,“多谢你的关心,可是你保护不了我们一身一世,也对抗不了偌大的朝廷啊。只有一条路,能保全她们母子的性命。”
母子?陈昌廷的心却没来由的揪紧一团,莫非青伶她……
“青伶已怀有三个月的身孕了,皇额娘如果知道了,她会杀了青伶,只留下孩子。我不希望是这样悲惨的结局,但如果我死了,她便不会再追寻青伶的下落……”瑞殊轻柔地说着,面带笑意,神色之间毫无畏惧。
“可是……我怎么能……”昌廷为难地握住腰间的剑柄,眼眸深邃幽暗,看不见波澜。
“死在你手上,朝廷才不会怀疑。不是么……黑面罗刹。”突然变换了语调,瑞殊快步近身,一把掀开了他脸上厚重的黑纱。
贰
曾经沧海水,去留皆哀离。
“快,快走!”昌廷把青伶扶上马车,立刻跨跃而上,甩开马鞭一路奔驰。管道上,遮天蔽日的尘埃铺面而来,一点一点在他的心口黯淡下去。
一颗滑落在掌心,殷红的掌心泛着浓艳的雾气,那是瑞殊唇边渗出的最后一口鲜血,静静散发着氤氲的寒光。寒光泠泠,她纤薄的手指抚摸着微微凸起的肚子,喉咙干涸。“瑞殊,对不起……”
天空澄澈了一角,昌廷稍稍减缓了速度,他把马车停靠在林间小道边,掀开布帘,将青伶小心翼翼地扶了出来。“夫人,出来透透气吧。官兵应该不会追来了。”
淡然牵起唇角,她的曲幽静娴依旧如故。昌廷将牛皮水袋递到她的手中,便沉默地坐在青石上,遥望着远方。青伶牵动起视线,打量着他脸上的黑纱,目光最终停留在他枯槁黝黯的指尖,“昌廷兄弟,这一路烦劳你了。只是瑞殊他尸骨未寒……”
“官府会仔细操办的,毕竟还是皇室血脉,不会辱没他的身份的。”昌廷轻轻叹了口气,回想起半夜十分青伶的尖叫,和书房里瑞殊七窍流血的情形,不禁胆颤。他本已答应要痛下杀手的,万万没料到他会服毒自杀,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
“希望如此,你说,官府会放过我和孩子吗?”青伶紧张地拽紧衣衫,眼眸忐忑地低垂着。昌廷下意识地伸出了手,快要触摸上她的面颊时却收了回来,只轻轻地拢了拢她粉蓝的披肩,“等这一阵过去,他们找不到你,自然就不会再管了。”
两人四目相对,目光灼灼,昌廷惶然地侧过了脸。
青伶颤巍巍的眼神坚定地停驻在腹部,此刻的她全部的力量都只为这孩子留存着。她休息了片刻,便催促着昌廷赶紧上路。昌廷驾着马车,不再停留,取道小路驶进了一个小镇。他没有让青伶下车,把马车停在一处土庙附近,自己摸出些碎银子到集市上买了馒头和包子,就匆匆忙往回走。
一对官兵正好迎面走来,不由分说,哗啦啦对他亮出了兵刃。昌廷怒目圆睁,正要抽出腰间长剑,却一眼瞥见了他们身后那抹凉薄的身影,身怵心惊。
“就……就是他,对瑞殊下了毒。”软如凝脂的声音,她的口中吐出,却硬生生挣断了昌廷忧惧的视线。这是怎么回事?昌廷直直凝视着青伶的眼眸,不可置信地摇着头,被她冷冽如冰的神色剜取了心魄。
“他就是……专杀满清贵族的黑面罗刹!”字字句句,宛如钢针从昌廷惊愕的瞳孔里穿刺而入。青伶面不改色地站立着,手中捏着一把纸扇,那是他不日之前送给瑞殊的,怎料此时竟成了他毒杀瑞殊的昭彰证据。他想要开口辩解,然而……他如何启齿。原本,答应了瑞殊的那一刻,他就该猜想到这样的结局,不是吗?
何况,她有着牺牲他人,保全自己的理由。
昌廷没有任何反抗地扔掉了兵器,被官兵们五花大绑。他回眸看了一眼青伶萧索的背影,眉眼疏淡扯起一抹浅笑,一弯痛楚了无痕迹。
叁
苏州城内,浮漫着清香的茶馆内停留着过往的路人。
狭小的角落里,一张木桌前,端坐着一位面容清秀的妇人,她行动不便地压低着身子,宽大的印染裙衫也掩盖不住她高高凸起的腹部。
她只向小二要了一壶白开,自己从怀里掏出一个纸包,抖落下几根卷曲的茶叶,泛着独特的悠远香气,手指尖暗香浮动。这时,台上的老者清起了嗓子,在众人的喝彩声中,今日的评书开场了。
讲述的是一个京城落魄的书香门第,惨遭灭门的老套故事,然而,妇人的眼睛微微一颤,怔怔地抖动着嘴唇。
“好好的祖屋,好好的一生,好好的年月,都在那一夜付之一炬。他如何能忘却了十年前的那场大火,那场毁灭了一切的火焰,从深夜燃起,蔓延至书房外的主人房间,老父慈母的身影顷刻化为灰烬。水井,中庭的那口救命的水井,不曾想被居心叵测之人投入了油脂,家中唯一的独子,眼见着熊熊烈烟冲上夜空,犹如地狱在人世间上演了一桩悲剧。他绝望地伸出双手,想阻止这样的疼痛,然而这不是梦境,不是幻觉,疼痛还是从皮肤灼烧了进去。”老者情绪激愤地讲述着,握紧了手中的茶盏。
青伶的眼睫簌簌挣扎着,指甲陷入了皮肤肌理。
“后来幸得拯救,然而只是他一人。救命恩人告之,这是朝廷的暗杀,父亲大人的反清情绪引起了小人的告发,即使是名满天下的文人,也难逃满门抄斩的厄运。想保住性命,只得落草为寇,隐姓埋名。于是,天下不再有一个人,名为罗子祁。”
“啪”地一下,青伶撞掉了手边的茶盖,碎裂一地。小二连忙奔过去收拾一番,又重新寻来一个崭新的茶盖。
“他本想独自远去,不再过问江湖事,不再偷望往日红颜,她的笑已在千里之外,然而他仍然舍弃不下,常常徘徊在她的窗外,只希望她能遗忘自己,好好地嫁给一个善良夫君,平平安安读过余生罢。”
“不对,他不会!他死了,早就死了——”懵然间,青伶站了起来,声色俱厉,言语悲愤。这是怨嗔、相思,还是孤寂,她早已分不清了,她只是清楚地知道,那个叫做罗子祁的人早已离她远去,永世不得相见了。
人们只当这是段流传已久的故事,却不知这个故事七分真,三分假。段青伶与罗子祁正是当年的那对青梅竹马,然而……这世上并没有所谓的奇迹,她目睹着罗家上下三十二口烧焦的尸体一一入土,他并没有给她留下半分期冀。
“夫,夫人……您可得小心哪,别动了胎气哟。”小二忙不迭地过来搀扶,劝她不要拿评书里的故事当真,又给她沏上茶水,瞬时茶香四溢,这香味像是扶摇而上般浓郁甘甜,又似雨后新茶般丝丝沁凉,让人忍不住嗅之又嗅。
“呀,夫人的茶可是不凡啊,我还还从未闻过这么奇特的香呢。”小儿唏嘘起来。
这是,多年之前,青伶最爱,亦是罗子祁最爱喝的一品茶。
青伶淡然地牵动起唇角,欣然莞尔,“这是我们家秘制的茶,叫做……”她忽然顿了顿,低下头望了一眼,“忆罗香。”
肆
雨水洗刷着灰白的城墙,这一日的天空,稀薄寒凉。
昌廷看着集聚在刑场之前的人群,视线迷蒙。他寻觅着她的脸庞,一如多年之前,在那盛开的梨花树前,他以纤长的双手捧起的嫣红笑靥,还能从幽暗之处,凝望他一眼。
不过一眼,足尽一生血泪。
宣布了犯人的罪行过后,青伶提着竹篮的身影,真真就倾斜在他的脚下。昌廷仰起脸庞,惊喜之余,有碍于脸上的黑纱牵扯,犹然不敢正视她的眼。
青伶身着破烂夹袄,用黑灰遮蔽了容颜,神色凄戚地向座上大人喃喃道:“小女子曾受过此人的恩惠,尽管他是杀人不眨的恶人,但恳请让他吃下这碗最后的饱饭吧。”她得到了应允,便一口一口喂着昌廷吃下白饭。昌廷默默吞咽着,纵使有千言万语,却说不出口。
“你为什么不问我……为什么要诬陷你?”她靠近他的耳蜗,轻声言语。
昌廷摇摇头,神色释然地隆起眼角,“我知道,你的理由。青伶,你给孩子取名了吗?”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这样唤她,昌廷仔细而怜惜地咀嚼着这两个字,以最为温柔的语气。
青伶不禁陡然一怔,半天回不了神,这种音调,这个眼神……尔后,她怔忡道:“不论男女,我都会叫他……忆罗,段忆罗。”
段……忆罗么?昌廷眉宇之间的惆怅顿时化为云雾,袅袅从他耳后飘飞远去,只是眼角早已冰凉、辛凉,咸湿了一片。
这就够了。
侩子手催促着青伶赶快离开,青伶一步一回头地寻望着昌廷黑纱之后的那双眼眸,点点回旋的悲戚和欢欣杂糅在其中,晕染开额角下青色的泪痕。
昌廷的眼前,开始闪烁着一幕一幕往昔的片段。他倘若还有半分执着,半分勇气,说服自己站在她的面前,唤一声青伶,请原谅我的辜负,我的薄情,一切会不会不一样。会不会没有深宵泪醒,萧雨清夕。
亦不再有一个人,每日为段家千金青伶采集野花,清晨窗外,认真皱眉唱离歌。
可惜的是当年岁月,不可逆转。看似纤弱的段青伶接受了罗子祁的死,然而几年后,南城山外飞虎寨,多了一位二当家,名为陈昌廷。他武功非凡,江湖人称“黑面阎罗”,专杀满清贵族败类,善使一把青龙宝刀,两进三出便截获了朝廷四次的贡品。市井传说,没有人见过他的真面目,没有人知道他的真实姓名,没有人知道他是为了遮盖脸上的烧伤而罩上黑纱,更不会知晓他曾经大胆参与过朝廷校场竞技,只为了亲眼见到一个人。
当年,刚刚嫁与瑞殊的汉族女子,段青伶。
此后他又突然间销声匿迹,时至今日,轻易被俘,被判处了死刑。
十年有多长,长不过心碎度华年,此时此刻他不再有遗憾,因为他知晓,终于完成了一桩心愿,她的眉眼她的笑,一层一层重叠在云间,不会再消逝了。
刀落血飞溅,他的脚下,坠落下半块碎裂的翡翠玉蝶……
终言
梦依稀,月沉西楼,嗟短夕,挥洒金樽尽少年。
寒风穿越珊栏,湿润了青伶的双眼。她突然之间,觉得自己的手沾满了血腥,为了肚子里的孩子,她害死了一个无辜的人,而她更加残酷地伤害了这个孩子。
那一年,她真的决心就这样放下过去的一切,放下罗子祁,和瑞殊平静地渡过一生。然而,天意弄人,一日她无意中听到了瑞殊和三皇叔的谈话,才知道,原来当初罗家的灭门惨案正是瑞殊一手执行的。罗家是三皇叔的眼中钉,而瑞殊当年为了博取皇上的信任,莫须有地连同三皇叔制造了罗家一门的文字狱,就此定下了反清的罪行。
而瑞殊怎么也没能想到,他日后却因为一个女子,改变了过去对汉族的所有成见。可惜的是,这个改变已经太迟了……青伶得知这一切的时候,有关的罗子祁一切的一切都又如狂风暴雨一般席卷而来,摧毁了她刚刚萌芽的幸福。即便她已经怀有身孕,她仍然无法放弃仇恨,进而狠下心肠,每日在瑞殊的鞋底里放入了轻微的砒霜和鹤顶红。
她报了仇,却失去了孩子的父亲,也失去了……陈昌廷。
她唯一介怀的是,忘记询问他,有何心愿为了。为何,他那双深邃温润的眼眸,一如当年的罗子祁那般,缠绵凄绝,洁如梨花。而他又什么甘愿被她诬陷,不做一句辩解,安然赴死;而他漆黑面纱之下的面容,果真丑陋骇人吗?这些,她都无从知晓了。
青伶偷偷为他收尸,尽力厚葬。帮忙的家中老妪在刑场上捡到一片碎玉,偷偷藏于怀中,不日便卖掉了。数日后,青伶和老妪起程西去,此时,青伶怀中刚出生的女儿嗷嗷哭闹着,怎么也停不下来。
她看着女儿的脸,忽然伤感起来,一个奇怪的念头重重敲击着她的胸口。
罗子祁,和陈昌廷,其实是极为相似的两个人哪。
“夫人,为女儿取何名为好?
就叫她,忆罗吧……”
话未尽,清泪两行,万花凋谢雪花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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