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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断任谁可招魂(1)
青城山下。
日已见落。黄昏余晖将草木染成一片金光灿烂的颜色,霞光温柔的散在天边,安静而平和。
这样的景色虽已见得多了,王老五还是不禁放下锄头站住,干了一天的活,看看风景倒也不错。
“那个••••••”
有人在他身边发话。
他转过身去,猛地就被吓了一跳。一个眉目漂亮的少年背着一个人站在他面前,两个人身上都满是血,把白衣生生地染成了红衣。
王老五忍不住后退几步,颤颤地问道,“你••••••”
“落阳怎么走?”少年很认真地看着他,对他露出一个干净和缓的笑容。
那少年的笑容虽然漂亮,王老五却似见了鬼一般再次后退了几步,呆了半天才抬起手,手指抖个不停地指着太阳落下的方向,“往••••••往那里••••••走个十里多就到了••••••”
少年很有礼貌地冲他笑笑,“谢谢。”
说话之间,他注意到少年的手指上也满是血,手指甲已被磨秃,指尖一片血肉模糊。
王老五更加恐惧,几乎以为是大白天看见了鬼,却见少年背着那人转身就往落阳城的方向跑了过去,其速度之快转眼就消失在了地平线上。
真真真••••••真是鬼!!!!
王老五瞬间瘫软在了地上。一个深受重伤的人竟能跑得这么快???
他颤颤地扶住一旁的锄头,好不容易才站了起来。
霞光依旧和煦。天空一角显出瑰丽的红影,旖旎地仿佛不在人间。
君望觉得脚很疼。手也很疼。他有些奇怪自己为什么会觉得疼,许是那块石头太重了难以搬动罢。但他只是把背上的江淮抱得更紧了些,用力地往日落的方向跑过去。
余晖在君望身后拖出长长的影子。鸟雀昏集,叫声低哑,无故显出几分凄凉来。
君望的手臂上净是血迹,手背上的皮磨得几乎没有一块完整,他却根本不在乎一般地往前跑着,残破的指尖紧紧地抓着江淮的后背,在他的白袍上掐出几道血痕。
背上的江淮还有呼吸,但却越来越弱,君望无故觉得害怕,他微微地抬头对江淮说,“阿淮,醒醒。”
江淮没有回答。回答他的只有越来越弱,越来越弱,几乎便要无法察觉的浅薄的呼吸声。
心神一阵慌张,君望突然身子一滑,便猛地栽倒在地上,膝盖上的袍子又破了,渗出一丝丝的血来,他却不在意,只是用力把江淮从地上拉起来,很认真地看了看他的脸,发现没有受什么伤,便重新把江淮背回背上,单膝跪地一点一点地慢慢地站起身来。
全身酸痛,脚着地时几乎已无感觉。眼看便要站起来时脚却突然又一滑,背上的江淮压在他身上,君望的脸重重地磕在地上,额头处擦出好大一块伤痕。君望摸了摸脸上的伤,却弯唇笑了笑,血顺着伤口滴落到眼睫上,一双眼却依旧璨然如星光。
“阿淮,我一定要找人治好你。”他这样慢慢地说道,把昏迷的江淮重又背起来,却再也没有力气跑起来,便一步一步踩着地面向着远方走了过去。
他的脸上仍带着笑,琉璃一般白雪一般纯净无垢的笑容,映着满身满脸的血,便愈发显出一种沉寂而惨烈的美感。
夕阳已渐渐地落了。
落阳城。
已近酉时。
百姓们开始在屋檐上悬起灯笼,风一吹灯笼便与下面系着的流苏一起摇摇曳曳,昏黄的灯光亦明灭不定,闪闪烁烁煞是好看。
一条街道上,有人叩了叩房门。那门上悬着一个药壶,上面是一块大牌匾,鎏金的四个大字,“杏林春暖。”
显是一家医馆。
落阳城里的人都说张杏林张大夫妙手仁心,有人求诊向来是先看病再收费,诊金也不贵,医术更是可比华佗扁鹊。
张杏林本在用晚膳,听到人敲门忙起身去开。门开时他只见一个浑身都是血的少年背着一个人站在门前,那少年眉目极为漂亮,只是额头处有一大块疤痕。见他身上的血,显是受了重伤。
张杏林一惊,慌忙请那少年进来,少年却摇了摇头,把背上的人放下来,慢慢地说,“大夫,救他。”
那背上的人是个差不多年纪的少年,双眼紧闭,身上倒还干净,只是背上一大片伤口,一眼望去显得触目惊心。
“他••••••”他诧道,“是被什么••••••”
“石头。”少年说,“很大的石头。”
张杏林又是一惊,忙把那人放到床榻上,仔细去看他背上的伤口。那伤口面积极大,整片都是血肉模糊,而且看上去受伤已有一段时间,伤处皮肤已有些变黑。他皱眉道,“这么严重的伤,为什么不早些送来?”
少年怔了怔,说,“那块石头很大。”
一时间没有听明白那少年的话,但他也无心去思考。他迅速去找了些药来涂在伤处,少年在一旁安安静静地站着,垂着眼不知在想些什么。
“这样吧。”张杏林一边处理伤口一边抬头道,“你先把他留在我这里。天色已晚,你先回住处。”
少年沉默着摇了摇头。
“只是••••••”他为难道,“我这里没有可供住宿的地方了。”
“我就待在这里。”少年这样说道。
张杏林微微一怔。
“你要救阿淮。”少年又沉默许久,慢慢地说道。
“尽我所能。”他怔了半晌,低头拱手道。
张杏林沉思了一会儿,对那少年说,“那你先去把你的手包扎一下。”
那少年的手指尽已磨破,指尖上结着暗红色的痂。
他却只是慢慢摇头说,“不用。”
张杏林正色道,“不包扎,伤口会••••••”
少年摇了摇头,“我真的••••••不需要的。”
他低头看了看指尖,几不为人察觉地轻轻笑了笑。
果然呢。伤口结疤这样快。
自己,果然不是••••••
“三七,血竭,红花,没药,当归,白芨••••••”
张杏林沉吟半晌,落笔而定,将纸揭起来,“去买这些药回来。”
“去哪里?”一旁的君望接过纸张,呆了呆问道。
“药堂。”张杏林忙着给江淮擦背上的血,顾不得抬头便简单地回答道。
“啊。”君望应了应,就在张杏林以为他就要出发了的时候,突然又听他问道,“药堂怎么走?”
“从门出去,往前走再向西转就到了。”张杏林把染透了血的手巾在脸盆中洗了洗,皱了皱眉道。
“哦。”君望点了点头,出去了。
他没有看见张杏林轻轻地叹了口气。
张杏林把手指搭在江淮手腕上,很久都没有说话。
那少年的眼睛太过干净,让他无法说出他真实所想——那受伤之人的脉搏已显出临死之象,纵是华佗扁鹊再生亦无法救他。
落阳某条街道。
此时的夜市正是热闹的时候,满街车马辐辏,人群衣袖相接足迹相叠。沿街树枝上皆垂着黄穗红艳的灯笼,摇曳的烛火将黑夜照得如白昼一般。
但人们都注意到在一个路岔口有一个很显眼的白色身影,走近一看才知是一个眉目十分漂亮的少年。他穿着一身简单的粗布白袍,长长的头发用白绸扎着,就这么安安静静的站在路口,时而垂下眼睫,似是想着什么,一会儿又抬起头看看人群,眼光游移不定,像是在思考一件很重要却很困难的事。
君望对人们注视的眼光有些疑惑,看了看身上那件张杏林给的长袍,觉得没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有好心的人走上前问他,“这位公子,不知有什么事在下可以帮忙?”
“啊。”他怔了怔,抬起头看了看那人,表情就如在街道上迷了路的孩子一般,当然他自己并不这么觉得。
好心人也怔了怔,正想说些什么,却听君望说道,“西边是哪边?”
他站在路口想了很久,也没有想清楚。
“公子这是要去哪里?”好心人诧道。
“药堂。”君望看了看手里的药方,说道。
“这样吧。”好心人十分热情的说道,“我带公子去吧。”
夜色已渐沉。
张杏林等了很久,就在他开始怀疑君望是不是在外面被歹人劫了的时候,有人叩响了外面的门。
君望站在外面,手里拿着一包药,微微笑着看着他,“我回来了。”
“怎的这样晚?”张杏林接过药诧异地问道。
“我没带银子。”君望的笑容很无辜。
“那••••••”张杏林惊道,“这药的钱••••••”
“啊。”君望想了想,说,“后来,我对药堂里的人说是张大夫买的,他们就不要了。”
张杏林之前医过那药堂掌柜的独子,倒不曾想那掌柜至今仍是记得。
他自是不知君望用了此行的大部分时间站在路口思考西边是哪边。
张杏林拿着药走进屋里,把药放在床头,俯身按了按江淮的脉搏。
沉默半晌,他沉沉地叹了口气。
脉象••••••已悬一线,稍纵即断。
纵是已行医多年,见得多了死别之景,他心中到底是有些不忍。
看了看床榻上的药,张杏林轻叹,缓缓地摇了摇头。
这药••••••已经没有用处了。
天边已露曦光。
阳光并不耀眼,反是和缓而温柔的。君望趴在床边的脚床上睡得很熟。江淮斜躺在床榻上仍是紧紧闭着眼,并无一点要醒来的样子。
若是江淮少爷醒来时发现自己的背上多了那么大那么难看的一个伤口,怕是宁可自己继续昏着。
张杏林端着药走进来,脚步声虽并不重,却仍是惊动了君望。他从脚床上抬起头茫然地看了张杏林一眼,便起身去接那碗药。他现在很困,昨晚守着药炉几乎守了一晚,在药炉边昏昏沉沉便睡倒在了地上。
但君望对于自己为什么要睡觉亦是很迷惑,不过现在并不是想这些问题的时候。他不会喂药,滴了不少在江淮唇边,君望无奈地皱了皱眉,到底是让给张杏林来了。
喂完药张杏林要君望出去一下,说要给江淮扎针。君望心里虽然很奇怪什么叫做“扎针”,却还是乖乖地出去了。
他坐在医庐外的青石台阶上,小心翼翼地撩着袍角,很认真地看着台阶上的坑洼与青苔。又过了一会儿,大抵是觉着无聊,君望便换了个姿势盘膝坐下,有些像在祭台上打坐的样子。
无端觉得这样的姿势有点熟悉。君望弹了弹袍角,很小心不让它沾上水和灰尘。这是张杏林给他的衣服,他全然不知他以前穿的那一件比身上的要好上不少。——那是江淮买的,若是江大少爷有知必是气得咬牙切齿。
门吱呀的一声响,君望抬起头,便看见张杏林走了出来,指间还捻着一根银针,那寒芒刺得君望的眼有些发疼。
“阿淮••••••”君望轻轻地问道。
张杏林没有说话。
他只是很慢地摇了摇头。
君望怔怔的看着他。
阳光在那根银针针尖闪烁着迷离而刺目的光。
摇头?
他为什么要摇头?
张杏林在心里静静地想,他终于可以变得残忍一些。
“我已无能为力。”他这样说。
“你要救阿淮。”过了很久,君望低下头,那根银针像是扎在他眼里一样,只觉眼睛里一片生疼。
“我无能为力。”张杏林重复道,不知为何别过头去不敢看君望的眼睛。
“你要救阿淮。”君望却似未闻,只是淡淡地说道,语气里却有不露痕迹的坚持。
“我已经没有办法了!”张杏林突然觉得有些莫名的怒意,声音不自觉地拔高,“他的脉••••••眼看就要停了!我不是神仙!”
君望怔怔地抬头,喃喃道,“神仙••••••”
张杏林看着君望的眼神,无端便觉得恐慌,他的眼睛虽然依旧带着些许的茫然,但是却在一点一点地闪开炫目的光,那样的光里有着难以言说的坚持与几近独注一掷般的决断,那不是琉璃,是••••••
湛蓝的剑锋上凛冽得让人心颤的寒芒啊。
“神仙。”君望喃喃重复道,起身向外面走去。
“你••••••”张杏林在他身后唤住他,“你要去哪里!”
“我要去找神仙。”君望对他露出一个无比纯善的笑容,但他的话却让张杏林彻底呆住,无端觉得有些恐惧,“你••••••”
他的喉咙却似哑了一般,很久都没能说出一句话来。
“等一等!”眼看君望几要没入人群之中,真的要去寻找那不知猴年马月才能找到的神仙,张杏林脑中突然有一道光闪过,冲口而出便是一句话,“我知道谁可以救他!”
君望站住,回头看向他。
“你过来。”张杏林招招手让君望走过来。
君望乖乖地就走回来了,张杏林慢慢地对他说,“皇宫里有一个不知从哪里来的阴阳师。据说法术极其高明,可通灵驱鬼,几乎便能赶上神仙。他现在是东陌的国师,据说很受昭陵帝的看重。”
君望很认真地听着,突然说,“他不是神仙。”
张杏林无奈地笑道,“又不是神仙才能治病救人。”他沉吟半晌,又道,“也许皇宫之外也有些奇人异士,也有能力治你朋友的伤,我可为你四处走访走访,你先待在我这里不必急于找什么神仙。”他顿了顿,表情十分可让人信服,“再说神仙并不是那么好找的,等你找到了,也许你朋友的骨灰都找不到了也说不定。”
君望想了很久,一脸茫然地点了点头,突然又问道,“那个国师,在皇宫里?”
“啊。”张杏林迟疑了一会儿,点头道,“你先不必着急,要进皇宫比找神仙也许都还要难呢。”
君望似懂非懂地应了应,不复发问,乖乖地进了屋,那一天都没再提找神仙的事。
只是后来事情发展的状况完全出乎张杏林的意料。
第二天他出去买些药材,回来时四处都没看见君望,更让他惊慌的是原本江淮躺着的那张床榻,竟然空了。
他好久都没能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
床榻上是一张纸条。
上面的字并不好看,写得有些歪歪扭扭的,但张杏林还是很清楚地能够辨认出来,那是,“谢谢你。”
心脏上面好像突然覆上一层寒冰,张杏林整个人都僵在那里,头脑瞬间一片空白,傻了,呆了。
纸条无声飘落在地,被风慢慢地吹出门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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