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浦原

作者:小模小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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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9 章


      9.
      拿掉遮蔽着光亮的木板子,破屋中的炉火还在燃烧着,北祁的武士泥胎一般地跪坐在地上,木然地呆望着炉火,叶青侯问他一句,他就答一句,笨拙地诉说着自己的来历。
      叶青侯跟他坐在一起,背对着墙壁,面朝破败的窗棂,古刀插在腰间。唐汐被他安置在屋中唯一的椅子上,斜对着他坐在稍远的屋角。他放椅子的时候那名武士曾瞥了唐汐一眼,可是眼里的光呆滞得连好奇都没有,唐汐知道他会看过来只是出于武士的本能,这个落魄的武士几乎已是心死,叶青侯给他挑的位置是屋里的死角,那里还有一些吃剩的干粮,想必这个位置本来是那名武士自己躲藏的地方。叶青侯坐在唐汐和武士之间,且面对窗外,成了最好控制全局和警戒的位置。
      武士的来历和眼下的战事脱不开干系,从他断断续续的叙述中大概知道,他名叫顾九同,是在开战大约半个月之后在一场溃败之中误入了大泽。当时他们一共有五十三个人,全副武装的五十三个士兵,在大泽跋涉后只余了他一个活口。
      武士说完了话,叶青侯也陷入了沉默,倒是旁听的唐汐忍不住发问,“纵然深入大泽迷失路径,也不至于南辕北辙,错的如此离谱。”
      他的话说的有道理,就算在沼泽里迷路,也总该大致知道东南西北,他们应该向北往祁国的方向走,怎么也不至于迷失到千里之外的沼泽之南。
      谁知武士猛地转过头去,倨傲地盯了唐汐一眼,“你不是我们祁国人吧?”
      唐汐从那冰冷挑衅的视线里感觉得到那人的敌意,他只略静默了一瞬,跟着便轻笑一声,眉眼间都透着风流意,十足十的娼妓像。那武士立刻扭转了头,不屑再看他。
      叶青侯却没看见,他看着破屋外的昏暗月光不知在想什么,耳边听见他们俩对话不得要领,便替那武士向唐汐说,“祁国军令,十五日不归军中,等同逃兵,杀无赦,家人连坐。他回了祁国,家人都要罚去北地冻土为奴,他不回去便如战死,家人还可得到抚恤。”
      唐汐摇了摇头,笑道,“祁国这样的军令岂非太蠢?这不是鼓励人去当逃兵么?”
      武士瞪了唐汐一眼,又狠狠别过头去,“大丈夫征战沙场,是要做个英雄,封妻荫子的,武士一生等的都是战场上的荣光,哪个会想要去做逃兵?”他说到后面,手已攥成拳,“恨不早死在杀场。”
      叶青侯转过头去,看他眼里映着炉火,红得仿佛要燃烧起来。他忽然想起那晚跟着爷爷,在无星无月的夜里,只有武士们手里的火把熊熊燃烧,在山坡上组成一片无边无际的星河。老人咆哮着高举起青刃的刀,白发被风扬起,仿佛一只狂怒的雄狮,武士们跟在他身后同样怒吼着举起马刀,他从他们脸上看到的也是这样的神情。
      那时他的血脉在他的身体里冲撞,他也想举起手中的刀,却被爷爷的侍卫硬生生地从马上扯了下去,塞在了一个草坑里,马队从他的身边奔驰而过,大地仿佛也被撕裂。那时候他的腿还断着,大夫不肯把他腿上的夹板撤掉,他第一次上战场,就被迫成了逃兵。那也是他最后一次见到祖父,曾经带着虎啸骑兵驰骋了半块陆地的英雄也会迟暮,最后皇帝给他的谥号,只是一个“肃”字,中正平庸。
      耳边传来唐汐轻佻的轻笑,似是一声若有若无的嘲讽,“武士一生等的都是战场上的荣光,所以恨不得国主们隔个三两年便发动一次战争,最好九州上处处战火,正好是男儿横刀立马博个名声的时候。”
      叶青侯闭了闭眼睛,赶走自己脑子里的东西,他知道祁人听不得这样的话,赶在武士有反应之前说道,“你说你叫顾九同,是第十三卫的都尉,大祁军制前四十卫都在虎啸骑内,那么你是在王昌豹将军麾下效力么?”
      “回大人的话,大人说的不错。”顾九同听到主将的名字,脸上更是一片死灰。
      “其他人在哪里?”叶青侯问道,“你不是一个人吧?跟你一起盘踞在这里的都是我们的人?”
      “我们一共一百五十三个人,其中九十三人是从敌军的战俘营里脱走出来的,不敢回去,流落到这里。余下的是其他地方跑来的逃兵和亡命徒。我来的时候,他们差不多就是这个人数了,有人认出我是个都尉,知道我有些武功……”顾九同的话说到后来渐渐低了下去,话说的含糊不清。“我饿得快死了的时候被他们救了,他们给我吃喝,我……我不知道该不该死,我……大人,他们也时常挨饿,想活下去唯一的办法就是抢劫商队,可是有时候十天半个月也碰不到一个商队。他们不敢去镇上抢劫,镇子上是有官兵的,就来了这个村子,杀光了村里的人。”
      说到这里,顾九同打了个寒战,那双血红的眼睛黯淡闪烁了起来,“村里不剩多少人了,总共也就是二十几个人,多半还都是老人和孩子……有些人想要抢了粮食就走,可是头领不肯,说反正他们没了粮食也会死。已经有人动了刀子,可是那些人不知是怎么了,见了我们的刀子也不往后躲,疯了一样地扑上来抢他们的粮食。我……我像是个鬼,我竟然也杀了人,杀了一个……很瘦的妇人,她倒在门槛上临死还攥着一小袋小米,血淌进了屋里。这时候屋里突然有孩子饿哭声,有个刚会爬的孩子从屋里爬了出来,从血上爬过去,扑到那妇人的怀里,嘴里还叫着‘娘’。”
      顾九同的眼里只剩下了绝望,方才那种武士的血性再也看不见了,他低低地说着,像是进入了恍惚之中,“她不是祁国人,可是她就像我家乡村里最常见的妇人,我想起了我娘……我弟弟小时候,娘把家里的小米攒起来熬粥给他……”
      屋里陷入了深深的沉默,连唐汐也不再笑了。隔了好一会,顾九同又说了下去,“自那以后我就不想跟他们在一起了,他们想杀了我,我就躲进了大泽,我在那里面走得久了,比他们要熟悉那里,他们不敢进去。我没有地方去,想要死,可是又不想糊里糊涂地死,更不想被那些东西杀死。我在荒地里走来走去,躲了十来天,最后还是走回到这里来,我想要是那妇人的鬼魂想来索命,我就这样死了算了。”
      叶青侯叹了口气,“你看见我们,以为我们是他们的人?”
      “是。他们每天都有新人加入。我吃的东西不多了,每天只能吃一点点东西,饿了就一直在睡觉,刚刚听到很多人的声音远远地传过来,就以为是他们又回来了。”
      “你的箭囊是满的,手里又有连环弩,为什么一次只射了我一箭?”
      “我……”顾九同被问得懵了,半日他摇摇头,“我也不知道。”
      唐汐微微地挑起了眉,看着叶青侯垂下了长长的睫毛,眼里闪过一丝哀戚,他想起来以叶青侯这样的年纪和他方才的暴怒来说,他现在的表现实在是太静了,那就是说他亲眼见过的惨景一定远比顾九同所叙述的要凄惨得多,虽然他还是个孩子。他看见叶青侯又抬起头,看着头顶那惨白的月色,喃喃地说,“因为你确实没有那么狠,也不习惯躲在暗处致人死地。如果不是你看见我们有两个人,你是不会用弩箭的。”
      顾九同深深低下了头,突然再向叶青侯拜下去,“请将军杀了我,求将军杀了我。”
      叶青侯怔了一下,掩不住面上的愕然,“你觉得我是将军?你见过咱们大祁什么时候有十七岁的将军了?”
      顾九同猛抬起头,一张粗犷的大脸愣住了,仿佛听不懂他说的话。十七岁?他只看见了他持着那刀,那是肃公的刀,祁地所有男儿都向往的英雄之刃;只看见了他拔刀时的霸气,只看见了他眼里的杀伐之意……他呆呆地看着少年,才发现他真是个少年啊,骨架纤弱,身量未足,他还以为他只是个精悍的武士,虎啸骑的将军王昌豹也是个小个子的,也没人敢瞧不起,他看着都习惯了……
      “不是将军,怎会拿着肃公的刀传令?”
      “斩翼本来就是我的刀。”叶青侯站了起来,干脆利落地结束了方才的话。“我爷爷的刀,传给了我而已。”
      顾九同彻底呆在了地上,“叶……叶三公子?”
      唐汐微微抬起头,眼波在叶青侯和顾九同之间流转,他看到顾九同本已呆滞如死人的眼重新又燃起了光彩,他看着叶青侯时的神情,就犹如他看着那把刀。唐汐也知道,叶氏肃公,曾是祁人最大的希望,他带着祁国名旅虎啸骑纵横天下的时候,即便是九国联兵又如何。他又看向叶青侯,他正微微抿着下唇看着炉火,炉火的光柔柔地照在他的脸上,映得他的面颊格外温润。其实真的只是个大孩子而已,脸上却露出了超过年龄的沉静。
      “你知道我是谁,就知道我如果要了你,便是王昌豹也不好执意为难你,逃兵不逃兵的也就罢了。”叶青侯忽然抬起眼睛,看着顾九同,“可是你也要想清楚,我是唯一一个没进过虎啸骑的叶氏子弟,你要跟了我,也就再没有可能进虎啸骑了。虎啸骑是所有男儿的荣耀,你熬到了都尉不容易。”
      顾九同的眼里略过一丝痛苦,可是他眼里的光辉却更胜方才,他直直地盯着叶青侯,忘了下级武士该有的避讳。“小人听说,三公子十五岁就在紫桓宫外的彰武阁上连胜三位将军,连少将军王行的成名剑术‘萧杀’都败在三公子手下?”
      叶青侯抿了抿嘴唇,有些不好意思,却禁不住迅速地瞥了唐汐一眼,唐汐刚好抬头也望过来,他忽然抽筋的想要得意大笑,连忙转开了眼睛,暗骂自己没出息。
      顾九同却禁不住说个没完,混不像方才的心死之人,“少将军的剑术在虎啸骑无人能及,世子和二公子从十岁就在虎啸骑中跟从大将军学习兵法骑射,却从不见三公子,本来人人都传说三公子体弱进不得骑营,谁知彰武阁演武,三公子刀术之烈便有肃公盛年风采。公子那一战小人因在营中职守,无缘得见,可是人人也都说十年后公子必定是大祁军旅第一人。小人今日有幸能跟公子过了一招,虽然败在公子刀下,败得服气。”他那最后四个字咬得山响,着实是大祁的武士风格。
      唐汐看到叶青侯的眼睛被说的亮了起来,虽然是说他自己的事,他却带着孩子气的好奇,似乎想问问那武士——士卒们真是这样说的?唐汐忍不住一笑,叶青侯耳朵尖,听见他笑,立刻不好意思起来,头都低了低,死活不敢往他的方向看。
      顾九同是个不看人脸色的人,向着叶青侯便叩头,咬着牙说,“顾九同戴罪之人,如能跟在公子身边,愿为公子牵马坠蹬,肝脑涂地。”
      叶青侯点了点头,“起来吧。我的话还没有说完,眼下我要去帝都青平,不知何日才能重回故里。”
      顾九同抬起头,毫不犹豫地说,“我听说肃公当年也曾游历天下。”
      叶青侯心中一动,跟武士对视了片刻,那双眼睛依旧似曾相识,一样的炽热狂勇,期许着血色的未来,就如同那些跟在爷爷身边的武士。长夜里举起刀剑,跟着英雄纵马驰骋,可是天亮时,他只在山下看到那些割下的头颅上空洞的眼睛呆滞地凝望着天空。他被那种沉甸甸的感觉压得说不出话来,只是点了点头。
      他们穿过死寂的村子往回走的时候,叶青侯一直沉默着,唐汐忽然问他,“这里的人死了以后村子又遭了水,连白七都看不出究竟,你怎么知道这里的人是被屠杀的?”
      叶青侯回过神来,疑惑地跟唐汐说,“他们吃羊啊!”
      唐汐无奈地看了叶青侯一样,他回答得就好像天上下雨地上会湿一样,像是个理所当然到根本无需回答的问题。可是他转念倒也明白过来,“倒也是,如果村里的人走得久了,这荒僻的地方怎么可能还有人养的羊。不过,就不能是路过这里的人自己带的羊么?”
      叶青侯想了想,“也有可能,不过不太合常理。最直接的可能就是有流寇屠杀村民,而且还有可能重回这里来剿杀商队,我这人运气始终不好,不太信侥幸平安的事。”
      顾九同从旁听到,愣了片刻,“公子说得半点不错,王将军也常教导我们说不可存侥幸之心,行军作战纵然是细微端倪,也要记在心上。”
      唐汐呵呵地笑了两声,不再言语。叶青侯抬头去看他,见他抬眼望着天上渐露的星光,心里闷闷地想跟他说上几句话,却找不到话头。
      回到营地远远就看见白七在门前瞭望,叶青侯上前去将顾九同暂且交给他的伙计料理伤口,又将附近有流寇的事说明白了。白七有些慌乱,立刻安排伙计值夜。
      叶青侯不放心伙计,自己在破屋门槛上坐了一宿。唐汐回来不多久就在他身后睡了过去,值夜的伙计更是靠着墙酣睡。夜半的青浦原风声细细,他久坐无事,就拿出斩翼来慢慢地擦,森严古朴的寒刃在冷月下流着青色的光,仿佛一弧铁水在他手中流转凝聚。
      半夜唐汐一觉醒来,看见叶青侯还在默默地擦那把刀,微微地弯着腰,不像个孩子,却像个胡笳声里佝偻着身子的老兵。他不知不觉伸出一只手去,按在他的刀上,在刀鞘上摸到了古老的铭文,他一字一字地摸下去,摸的指尖冰凉,微微地发抖。叶青侯握住了他的手,“这把刀也叫冰鳞,是块寒铁炼成的,冰手了吧?”
      孩子的掌心是暖暖的,他的胳膊刚好环在他的腰上,他忽然半撑起身子,就着这个姿势搂住了叶青侯,那孩子明显在他怀里僵了一下,呼吸都紧了一刻。孩子似乎想了半刻,忽然扭头低声对他说了一句话,“我……不喜欢女孩子的。”
      唐汐一怔之下,还没等想到忍住,已经笑了出声。再看那孩子的脸,已羞得通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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