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浦原

　　7.
　　雨小了许多，乌云似乎稀薄了一些，天色却愈加昏暗，飘坠的雾气重新凝结，青浦原的又一个夜晚还是来临了。叶青侯离开了队伍几步，用力踩了踩泥泞的地面，靴底在不深的地方踏到了坚实的地面，似乎是走出了沼泽，可是雾气里沼泽的腥臭还是扑在他的鼻尖。他走了两步，偏着头听了听，能听得到远远近近的暗滩里水流动的声音，可是潮腥的风里并没有裹挟来远处村落的人声。
　　叶青侯迷惑地停住了脚，望向沉沉暮色中那些黑色的轮廓，那确实是房舍无疑。没人会把房子盖在沼泽里，沼泽的软泥底子也托不住房子的地基，那就是说，他们应该走出了沼泽才对。他总有点不放心，可是在大泽里跋涉了这么些天，好容易看到人烟，想着马上就能吃上一顿新鲜的饭食，有块像样的床铺歇脚，伙计们欣喜的根本停不下来，几乎人人都加快了步伐往前冲，叶青侯带着腿脚不好的唐汐，眨眼就被抛在了队伍的最后。
　　他犹豫着想叫住伙计，又对自己的判断没什么自信，犹犹豫豫的功夫就看见前队已经走近了房舍的范围，那小小的一片房舍还是静悄悄的，并没什么异样。叶青侯松了一口气，不好意思地挠挠脑袋，瞥了一眼唐汐，怕他看出来自己的琐碎。谁知一眼瞧见他已经有些撑不住了，这会儿低着头走路，连眼睛几乎都闭上了，叶青侯心里也开始急着要快些走。
　　今天这一路走的险，伙计们几乎憋了一天不曾说话，只是玩命地闷头赶路。其实走到快傍晚的时候各个心里都在绝望，不成想就在这时候竟然不知不觉地走出了青浦原的大泽。按照经验，再往前虽然还没出青浦原，但大片的沼泽却没了，路也好走了许多。人人都痛快起来，几个年纪轻些的伙计已经粗着嗓子开始说笑话。
　　“这趟青浦没白走，等到了清平，老子第一件事就是要去同乐坊喝上三大碗羊汤。”
　　另一个就笑，“真没见过世面，祁、梁、黎三国交战了快半年了，多少商队想来不敢来，想走走不了，独独咱们有胆量走这一趟青浦，该着咱们赚银子。这天下的世道啊，就是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
　　“三哥说的是，咱们带到清平的货，不敢说是这半年的独一份，可也差不离。说起来还得感激祁国打这场仗，算上来的时候往梁国大军里运得那趟药材，这一来一往，我把聘礼的银子都赚出来了。回了清平，就去翠儿家里说亲。等成了婚，我就在铺子里谋个差事，安安稳稳地在清平城里过日子，再不出来干这脑袋别在裤带上的事儿。”
　　其他伙计都哄笑起来，“喜旺这是在惦记相好的。”
　　伙计们吵吵嚷嚷越扯越歪，唐汐突然抬头看向叶青侯，发觉就算听到人家在高兴能发战争财，那孩子的脸上也很平静，没有什么怒气，只是眼睛垂了下去，清秀的小脸似乎有些委屈模样，削瘦的肩头裹在青色的棉布单衣里显得更加单薄。他想说点什么，刚张开嘴唇，叶青侯就灵敏地转过脸来，脸上带着孩子气的讨好一般的笑，“怎么啦？”
　　唐汐又闭上了嘴，闭上眼睛继续往前走。
　　叶青侯悻悻地转回头去，他还以为唐汐要跟他聊天呢。
　　缠绵的雨丝网一样地裹挟着他，他向前伸出了手掌接着微凉的雨丝。他的手指很长，但是骨节略有些明显，爷爷说过这天生就是一双握刀的手，即使他比一般的北祁男儿要生得瘦弱些。收回手掌的时候他摸了摸自己指尖和掌上那些刀剑磨出的茧子，想起扶着唐汐的时候偷摸过的手，掌心柔软，手指上的那一点微硬，是握笔和抚琴的印记。
　　“你怕不怕？”叶青侯突然扭头看那个比他略微高大却温润的青年，“你跟着我，我就会保护你哦。”
　　他在家的时候偶尔出门，身边都是勇猛过人的卫士，他只能走在当中，被人保护。再说祁地的男儿多半身材壮硕，崇尚勇武，不管他待在什么地方，一眼看过去都是他显得最孱弱，现下他还是第一次有机会体味到一点点北祁武士的骄傲。
　　唐汐懒怠搭理他，转过头来眯着眼睛打量了他一番，眼里闪过一丝狡猾，仿佛吃饱了的狼在斜睨一块不够塞牙缝的猎物。
　　叶青侯有些发蔫，兴许是年岁阅历的缘故，他在唐汐面前总是没什么气势。可是他看着唐汐脸颊上温腻的皮肤，心里又腻腻歪歪起来，发着呆想象着若是唐汐这个人在家乡的院子里是什么光景。自己那个院子，只有唐汐这样的人住着才合适，廊下那只白毛金喙的鹦鹉会念很多诗句，他必定喜欢，抽屉里那方印章是栾风玉，祁国宫里也找不出几块，可他总也不知道刻什么字比较好，就一直留着，现在觉得幸亏自己没有把它浪费了，它跟着唐汐才是得其所在。将来，他再带着人在城外的银松山打猎的时候，回来就能看见唐汐在窗子里读书抚琴。对了，他就把他藏在那里，外边什么事都与他无干，就算唐汐说话讨厌也没什么，叶青侯想想，被他动不动噎住也挺好玩的。
　　想着他就嘿嘿笑了两声，被唐汐轻轻瞥了一眼。
　　前头的队伍停滞了下来，人声也静了一静，叶青侯回过神来，迎面带着腥气的凉风吹得他一凛，扶着唐汐加快脚步走到前面。房舍的轮廓渐渐清晰了，看规模是一座很小的村子，大部分房舍只剩了一些断壁残垣，只有几座房子还伫立着，最近的一栋房子没了门板，黑洞洞的门洞好像夜兽张开的大嘴，透着股子不祥。这地方，说是鬼屋还差不多，怪不得伙计都消停下来。
　　叶青侯看不出个所以然，想找白七问问，一转身发现白七就站在他旁边，无所谓地抹着脸上的水，太不像他平日谨小慎微的模样。
　　“七哥，咱们是出了大泽了吧？这里怎么没人？”
　　“早该出了大泽了，现在还在青浦原上，却已经是大俞的境内。”白七说，“看样子我也没有走错路，只是今年大泽实在是长了太多，原先这一片只该是些寻常的芦苇荡才是。今年信水决堤，来年这块大泽怕是要大变，阿弥陀佛，这条路可是再不能走了。”
　　叶青侯愣了一下，回头望望身后那片黑沉沉的大泽，隐隐瞧见了几点鬼火，飘忽明灭，耳边还能听见隐隐的水流声，这片不知吞噬了多少人命的泥潭竟然还是流动的，这里没有飞鸟，没有走兽，沉甸甸的死寂里泥潭仿佛一坨活着的怪兽，张着看不见的巨口，无声地吞噬着活人的灵魂，再把骨骸压进永不见天日的潭底。想到这里他又看了一眼前面那栋没了门板的房子，门洞里那团幽深的黑里，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向外窥视，他的脊梁上掠过一丝凉意。
　　白七已经招呼伙计到四处的房舍里看看，找个今夜落脚的地方，一面又叹道，“这几年的年成不好，再加上前年大俞国自家大乱，绝户的村子真不少。眼前这个，也不知是死绝了，还是迁走了。”
　　几个胆大的伙计也不再忌讳，率先搜索村子里残存的几间破房，这些房子里土的早就没了，只有几间大约原来属于富户的砖石瓦房，地基结实，如今还能遮风避雨。
　　这时候西边只剩了一点蒙蒙的灰亮，青浦原上的大雾逼走了最后一点亮光，伙计亮起了火折子，在第一间房舍里找到些粗笨的桌椅，房舍的屋顶还算完整，榆木打的桌椅没经着大雨，伙计一天身上都是湿透的，这会没什么比生起火来更舒服的了，七七八八的玩笑声和拌嘴声霎时就又响起来。
　　叶青侯松开了唐汐，“你在这里等等我。”说着也走到那房舍的门口瞧了瞧，从怀里摸出一块干的火绒点亮，不知怎的就站在门口不动了。
　　连唐汐慢慢走过去，他都不为所动，手里拿着那小片火，脸冲着门框，一动不动。
　　“怎么，在这发呆？”
　　叶青侯转过脸来，唐汐看见他微微皱了皱眉，他举高了手里的光亮，安静地说，“你看，这是什么？”
　　唐汐第一眼没有看到什么，叶青侯抬起另外一只手，在门边的墙上蹭了一下，翻过手掌，指尖上占了黑灰。唐汐愣了一下，抬眼再仔细看叶青侯照亮的地方，那是一簇火燎上去的灰。
　　叶青侯慢慢地说道，“如果我手里拿着一根火把站在这里，火把刚好会把这面墙熏黑。”
　　“也许是上一个行脚的商人。”唐汐再没有看到其他的痕迹。
　　叶青侯呆了一会，“难道有一个人走到这里，站着发了很长一会呆，然后觉得很无聊，跟着就走了？”说完他自己摇了摇头，忽然抽了一口气，唐汐看见他清澈的眼睛亮了一瞬。“我这样站在这里，像不像放哨的人？商队晚上有人值夜不稀奇，可是商队的伙计并不需要举着火把站在门口啊。只有军人才如此，就像站在统领门口执勤的卫兵。”
　　伙计们在屋里正笼得那堆火忽然烧了起来，照亮了农舍，叶青侯没有等唐汐回答他，一步就窜进了屋里，在地上走了一圈。最初借着伙计们的火折子看起来屋里很空旷，并没有人在这里驻扎的痕迹，可是屋里明亮起来之后，叶青侯才留意到地上铺了一层厚厚的河沙。
　　白七正在火边蹲着，他刚跟韩老六要了些烟叶，手里拿着烟杆凑在火上点，见叶青侯用脚拨那河沙，他在烟杆上用力吧嗒了几下，又说道“这村子被水淹过，村子里头没见尸首，大约是人没了以后才长的水。看来这几个月，也不光信水那一条河泛滥过。”
　　叶青侯抬头看了白七一眼，也没吭声，转身走到屋子最靠里的角落里又划拉了几脚，从积在屋角的沙堆里卷出来一堆硬东西，他用力一脚把那些东西踢向火堆旁边，想借着亮光看清楚是什么。
　　一块硬物带着惨白色的黯淡光亮从他脚下飞起来，滑过一道弧线正落在火堆上。正对着它的伙计手里拿着干粮刚要放上去烤，猛然间被那惨白色骨骸上黑漆漆的两只眼洞盯牢了，他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本能地站起来就跑，才迈了一条腿就被一个人绊倒在地，两人纠缠在一起，他急着要爬却手足虚软爬不起来。
　　他绊着的那人是白七，伙计惨叫的那一瞬间他也被吓得跌坐在地。
　　叶青侯快步走到火堆旁边，一脚把那伙计从白七的身上踢开。其他伙计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愣了一瞬，不过转眼就有人反应过来，“他娘的一个羊头你也吓成这种鬼样。没吃过烤全羊吗？”
　　伙计惊魂未定地靠墙瑟缩着，半日才明白过来，仗着胆子看那火上的，果然是只羊头骨。
　　白七的脸上也回过色来，骂了一句那伙计，从地上捡起了自己的烟杆，大喘了一口气。韩老六刚进得屋里来，却也看见了这一幕，摇头晃脑地走过来，“我说小公子爷，谁惹您老生了这么大的气，什么恶心踢什么。这么大的屋子，也亏你翻得到！”又扫一眼地上其他被叶青侯踢出来的东西，“哟呵，这是有商队在这里待过啊，还有烧了一半的木柴。这是什么？还特娘的挺会享福，走青浦还能吃着烤羊！”
　　叶青侯脸色却凝重了起来，没有跟他说话，转身就往外走。路过唐汐的时候，在他手腕上握了一下，“你在屋里等我，我去外头走走看。”
　　唐汐在那张略显孩子气的小脸上看到了一丝警醒的天性。叶青侯脚步轻灵无声地出了门，唐汐站在门口想着他仰头看他时那双清澈的眼睛，忽然想笑。这孩子的眼睛太能骗人，他还记得那个被吓瘫的伙计，就是在他们身后割断绳子的伙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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