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浦原

作者:小模小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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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36 章


      唐汐瘫在床榻上望着火塘,毡帐灰色的内壁上绘满了颍州叶氏古老繁复的图腾,那些暗红色的纹路本就如同火焰一般旋转跳升,火塘中的火光更像是点燃了它们。塞外永无止歇的狂风从营地上空呼啸而过,在兵堡的裂痕里吹出尖利的嚎叫,毡帐的火焰图腾在北风妖异的歌声里自顾自地翩然起舞。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尖利的风声渐渐浑厚,层叠如巨浪拍击石滩。唐汐在沉睡中醒来,张开眼看见阴沉沉的天空下沸腾的黑色海洋将巨浪在嶙峋的礁石上敲击成千万的白色碎片。他在狂风的滩头疾走着,他不知道自己在寻找着什么,他隐约记得自己忘记了什么人,他一定是忘记了什么,他努力去想,那人的影子依旧像烟一般不可挽。他被激怒了,狂怒着在狂风中向着天际奔走。海滩永无止境,他倾斜着身子,努力不要摔倒在积满碎石的滩头,直到精疲力尽,被一堆巨大的黑色礁石挡住了去路。

      他倚着石头停下来,大口大口地喘息,疲惫不堪。风在礁石的背面变得和缓,他侧耳倾听,在潮汐的间隙里,在两重浪的空隙里,有隐约的歌声,含混而断续。他呆立了片刻,接着他听懂了那咿咿呀呀的唱词是他故乡的古语,像他小时候靠在婆婆的怀里,没牙的老妪望着门外灰白的天空哼唱,海风叩着门板,塘火照了满室温煦的火光。

      他忽然心生渴望,猛地转身重新投在风里,绕开那堆怪石。石后的海滩上没有他熟悉的船屋,他心里泛起痛苦,记起他走得太远太久,他已经走不回家了。他迟疑着,仰头倾听风中的歌声,那歌声也不再是老妇哄孙儿入睡的古老歌谣,歌声更加粗哑,随风断续,宛如哭音。那是潮汐之民送葬的哀歌,一捧纸钱飞扬进他的视线里,他惊异地转头,看一支送葬的队伍缓缓走向海边,向着大海哭喊。他们对他视而不见,自顾自地用他许久不曾听过的语言哭诉着潮汐之神最伟大的赐福,请他保护着灵魂穿越夜的海洋,回归群星的国度。巨大的弯向海洋的竹竿被插进海滩,弯曲的尖端挑着古老的铜铃,每一阵风中都摇曳着凄怆的铃音。

      唐汐不知自己站了多久,最后他在碎石上坐下来,听着哭声响起又沉寂,日生月落。渐渐地他忘记了自己从何处来,忘记了自己是谁,他在荒芜寒冷的海滩,等待着永远也不会来又不会离开的风暴。他想哭泣,却不知为什么。他想离开,却只有无尽的海岸线向着永恒蔓延。不知过了多久,他忽然想起了星辰,他记起了古老的葬曲里人们向神灵祈求星辰深处的归处,他抬起头,厚厚的云层裂开一道缝隙,短暂的一抹星光,瑰丽如同梦幻。

      那样的星光,就像他曾在遥远北方的寒夜里见过的,还有……一声尖利的狼嚎刺痛了他的耳朵,他猛醒过来,像是从容器中迅速脱离出来,胸口仿佛被痛击,浑身疼痛。他在枕上喘息着,双眼盯着头顶颍州的星辰,那是叶青侯画在帐篷上的。

      唐汐猛地跳起来,像见鬼一样瞪着方才躺着的床榻,再抬起头看着叶青侯的星空,呼吸终于缓缓平静下来。

      他没再待在那里,转身穿过帐篷,撩开厚重的毡门帘,旷野的清寒让他精神一震,他摸了摸心口,仿佛想知道灵魂是否还好好待在这,他是不是还在幻境中无法自拔。

      帐篷外天光初现,兵堡里飘荡着薄薄的晨雾,有男人轻声交谈的声音。他转过头去,在帐篷围成的小小营地中间,篝火正在燃烧,五六个祁国男人围坐在火旁喝酒,几只猎狗蹲伏在他们四周。唐汐看到一个有些沉默的熟悉背影,黑色的皮甲裹着他修长的腰身,穿着马靴的长腿正踩在一块木桩上,一只金色的大狗趴在他的身边,把脑袋搭在他的腿上。

      帐篷外负责警戒的卫兵向唐汐问好,那男人闻声回过头来,黑色的眸子跟他对上。他难得地不知所措,叶青侯两个时辰前刚刚暴怒过,他问他的话,说到了骨子里,他还没想好怎么答他。在给他满意答案之前,叶青侯应该不会像从前一样亲近他。

      那黑色的眸子流转了一圈,似乎在打量着他,跟他琢磨着同样的事。最后,他向他招了手,唐汐走过去,脚尖赶开他身边那只大狗,挨着叶青侯坐下。篝火烘的他胸前暖烘烘的,余光看到叶青侯也在偷偷瞥他,隔了一会,叶青侯的手背轻轻碰了碰他,递过来一只银酒瓶。

      唐汐没法藏住笑容,连忙把目光落在篝火旁的其他人身上,一边举起酒瓶抿了一口。

      篝火边的几个武士方才已经起身向他行礼,这会重新坐下,对府中美艳长史留宿少主营帐的情形视而不见。唐汐知道祁国武士中绝不乏对叶青侯的勇猛无畏热切崇拜的信徒,尤其是这几个连日里跟叶青侯形影不离的伙伴,对叶青侯所做的一切事从无怀疑。

      酒入喉管,微微灼热了胸口,唐汐轻抽了抽鼻子嗅着香味,“饿了。”

      “再等一会。”叶青侯忍不住笑了,左手转着正在火上烤的一只野鸟,跟唐汐说,“我们正在听苏青岭吹牛皮。”

      唐汐看向对面那个一直背着长弓半副蛮族打扮的清秀少年,他被唐汐看得不好意思,笑了一下转开目光望向那几个粗汉,一脚踢向旁边那莽汉的小腿,“你刚才怎么能怂恿殿下不信我说的话呢?我在北营的时候,有一天跟几个哥们一起去山下偷酒喝,回嘹望峰的山路上,远远儿的,就瞧见天上飘着一对红烛。”

      他旁边那汉子讪笑,“一对啥?你是在军营里憋的,想拜天地想疯了罢?”

      众人大笑,连那少年苏青岭也跟着哈哈大笑,“我倒是想说一对红灯笼,可也没那么大,要不就说是一对火炭罢。反正我就想起来,小时候听老人说过,北边雪山深处就好出个山精,晚上在林子里挂鬼火想勾人魂魄。我心想甭管是什么了,先下手为强。我才想到这里,手已经抽出一根箭,搭在了弓弦上。”

      “奔狼。”

      叶青侯突然轻声打断了他。

      几个人都看向了他,连苏青岭也顿住了,“殿下说什么?”

      “我说夜间口号是‘奔狼’,”叶青侯要笑不笑地说,“你们都要记清了,晚上出来解手,遇见先下手为强的苏青岭记着要喊‘奔狼’。”

      唐汐“嗤”地笑了,几个武士笑的前仰后合,苏青岭旁边的汉子直拍他,“你小子倒是行不行?还看不清楚呢,就先放箭壮胆么?”

      苏青岭笑得直不起腰来,爬起来坚持说完,“我跟你们说,亏得我先放了一箭。等我过去一看,好大一头狗熊,被我一箭贯了脑子,钉在石壁上——那一对红炭原是它的一对招子。”

      篝火边爆发了一片嘘声,坐在叶青侯另一边,满脸络腮胡子腰上还别着把战斧的顾臻,笑得把手里的烤兔掉进火里。他一边咒骂着抢救他的兔子,一边嘲笑苏青岭,“把熊脑子钉在树上,你那是弓箭还是投枪?”

      苏青岭也不生气,跟着哈哈大笑,无赖地说,“谁知道呢?兴许是我记错了,我那天用的就是投枪来着。”

      “冬天熊不出来!”顾臻跟他扛上了。

      “那天嘹望塔北坡塌了块雪壳子,”苏青岭说,“熊窝就是那时候塌出来的,惊醒了熊。我宰了那头熊,就知道那附近肯定有熊窝,想去找头熊崽,毛茸茸的,养大了还能暖被窝……”

      又是一阵哄笑,篝火最远处有人说了句露骨的话,苏青岭转动脖子朝那个方向骂他,唐汐忽然在他露出的脖颈上看到一道刺目的伤痕,撕裂的伤痕从脖颈一直延伸进衣领。那是熊掌留下的伤痕,他的胸口一定有狗熊致命一击留下的伤痕。他杀熊的事是真的,不过却是近身搏杀,死里逃生。唐汐有点明白苏青岭,就是有那么一些人,举重若轻,粗中留细,敏锐却豁达。

      唐汐瞥了一眼叶青侯,他一定知道事实真相,因为他正温和而略带欣赏地看着苏青岭,唇角藏着一抹微笑。默契,少年人之间招人烦的默契!

      他回过神来才发现他已经落听了一大段话了,不知道苏青岭已经讲到哪了。“……我在熊窝的骨骸堆里翻找了半天,想这个冤死鬼若是能留下半点身份文牒之类的,我也该带走,想办法托人带回他家里,叫他家人知道也好。”

      唐汐听得无趣,又要走神了,连忙把自己拉回来。

      “可是被熊撕过,他也没剩什么了。”苏青岭说,“我在熊窝里到处摸了一遍,摸了一手骨头渣滓,什么都没有。我就打算走了,正在这个时候,外头的月亮又落了一些,一道月光斜穿进熊洞,我眼角的余光瞧见有什么东西在骨头渣滓里发出一点光亮。我连忙转回身,拨拉开那堆枯骨,喏,就瞧见了这个宝贝。无名无姓,我只好自己留下它。”

      篝火旁静了一瞬,接着爆出好几声赞叹,唐汐也向他摊开的手心上看去。一弯莹润浅碧的绿,在清晨的柔光中仿佛融化在他的掌心。唐汐看着那块玉环,轻轻地抽了一口气,他的喉咙仿佛变成了别人的,他听见自己的嗓子发出一声枯涩的低呼。

      他一定失态了,他们都看向他,刚才的赞叹叫好声都被憋了回去,他的目光却无法移开。定定地看着那块玉,胸口慢慢地凝滞,酸涩和……他以为自己不会有的怀念重重地击在他的胸口。那一弯静静流淌的玉环被递到他的手上,温热的玉挨在他的皮肤上,仿佛故人来,他惊得差点抖落它。

      “这个……这个……”苏青岭有点紧张了,“大人,我瞧见过殿下那块玉,虽然是块玉佩,可是材质纹理跟这个一看就是出自同一块玉料。”

      仿佛隔了很久,他才听清苏青岭的话,他喃喃地说,“是啊,是同一块玉料。”

      “嗯……”苏青岭看了眼叶青侯,又看了眼唐汐,紧张地抓了抓头顶上的头发,“大人,莫非熊洞中的苦主,是您的旧相识?当日我埋了他的骨骸,还留了记号,埋在嘹望岭下最大的银松底下。将来咱们回了颍州,小人带您去拜祭。”

      “不用了。”唐汐说。

      “那……既然是您旧人的,这块玉就物归原主,大人。”苏青岭豁达地挥挥手,毫不留恋那块价值连城的玉环。

      “不。”唐汐轻声说,最后看了那块玉一眼,还给了苏青岭。

      苏青岭不想拿回来,“大人,您留着它,是个念想。”

      “念想?”唐汐被这个词触动了,手指第一下抚摸过玉环温润的弧,的确有一瞬间他似乎看到了旧友的影子。“不,你拿着它,只要你还需要挥刀,就不要让它离身。它对你,比对我更有用。”

      唐汐说完就站起身,把玉环硬放回苏青岭的手里。唐汐看向叶青侯,他沉思时的面容,让人很难再说他是个孩子,“坐乏了,殿下,我去走走便回来。”

      他转过身,太阳正攀过了兵堡高墙上的裂缝,他迎着刺目的阳光一步步走下去。兵堡正在苏醒过来,人们走出帐篷,他穿过时不时撞到他的人群,看着笑脸,倾听着他们的玩笑,他羡慕他们,羡慕他们简单的生命和长久的安眠,他的脑子里开始尖叫着不肯止歇的噪声,像海面的狂风,像厉鬼的号哭。

      一直到有一只胳膊把他从后面搂住,黑色的皮毛披风落在他的身上,把他整个温暖地裹住,一切戛然而止。“唐汐。”

      他转过身,叶青侯规规矩矩地放下手臂,跟他并肩立着。“你认识玉的主人。”

      唐汐没有回答。

      叶青侯老老实实地低头,“是朋友吗?”

      这次唐汐沉默了一会,“谁都有年少发傻的时候,会有一两个刎颈之交。”

      如此,就再也没有什么言语了。

      一名穿着北陈国服色的仆人快跑了过来,将他们拦住,恭恭敬敬地行了全套的礼,“殿下,大人,请留步。”

      唐汐向仆人身后望去,北陈国世子吴启末正向这边走来,面色拘谨,身后跟着五六名侍从和四位全副盔甲的武士。叶青侯的脸色立刻沉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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