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浦原

　　封国世子出发的日子终于到了，花晴也终于可以靠着侧夫人的身份，走到门前为丈夫送行。

　　祁国世子娶侧夫人的酒席赶在出发前往统万城的前一天摆上了，虽然不能如娶正妻一般操办的风光，但是酒筵也算热闹，还请来了两位世子。宫中叶婕妤虽然前些日子一直在训斥侄儿，可是到了拧不过去的时候，也就默许了。或许还因为侄儿马上将要前往险地，她对侄儿也心软了，还在娶新的日子送来了给新妇的贺礼。

　　花晴待在叶青候居所的厢房里，日日都有新鲜名贵的玩意送进来给她，那个时候她还没有觉得有什么，可是当她听见吹吹打打的声音，当欢愉喜庆的乐声远远被风送进轩窗的时候，她竟然不知不觉地笑了，模模糊糊地高兴。像是梦中原本在看一台戏，谁知恍惚间发觉自己便在台上，那喜乐悲啼，原来自己也有份。

　　她其实从未对叶青候起过什么心思，一是因为她不过当他是个大孩子，再来是因为她心中本就没有那些男欢女爱的心思。可是她不能说自己讨厌叶青候，他对她说话从来都是那么温柔。即便到了那人对他说起自己是个什么出身的时候，他也是一样。那双来自北方的纯黑眸子里，没有那么多犹疑变幻的影子。

　　何况，她毕竟是新婚。有名无实也好，联姻避祸也好，这毕竟是她一生中唯一的一次。所以成婚的当晚，她小心而仔细地重新打量了他。那身喜庆华贵的衣裳把他衬得光彩夺目，他的眸子黑亮如同湖上的星辰，他面上的微笑让她忍不住也跟着微笑。他比初见时候又长高了一截，体态更加修长，进屋时轻快的步伐仿佛踩着鼓乐。花晴心里忽然想到，不论京中哪家仕女，若是能在新婚之夜，得见如此翩翩少年郎，恐怕都会自叹遂了平生愿。

　　她的脸红了，想起自己还小他一岁的。

　　叶青候待她还同往日一样，原先他们本也有许多话可说。新婚夜里，他就盘膝跟她在红色锦褥上相对坐了一夜，说了许多开心的事。她第一次听说他曾经在北方草原上跟蛮族人一起骑马，才知道北方草原的浩瀚。她知道蛮族女孩可以和男孩子一起喝酒，她们看中了的男孩，可以当着众人的面在他的背上抽上一鞭子，如果他也中意，那么他骑上骏马追随她而去，等他们几天以后回来，亲已经结完了。

　　她笑的红了脸，不信世上有那样的事，想不出世子会信口开河。可是他又已经说起那些女孩们在篝火旁唱着长调，那歌声只能在无边的草原上听，因为那曲调的曲折一定要落在风上，才能飘渺入云霄。她于是给他唱了一支南方的曲子，她的嗓子很好，宛如天籁一般的歌声在新婚洞房的锦绣堆里婉转低回。

　　她唱完曲子的时候天已经蒙蒙亮了，叶青候靠在引枕上，睫毛有些要合在一起。她以为他要睡了，他的睫毛又分开了，他说这是他听过最美的歌声。她的心跳缓缓地加快，听见他说他的亲生母亲也会唱歌，他爹爹为她着迷，骑着马离开祁国都城，跟着她的商队到处地走，在她的帐篷外整夜整夜地吹笛子，有时候她会用羽人的吟唱轻轻地和。可是善舞的羽人腰肢太过纤细了，她们的盆骨受不了人族婴儿那样大的头颅，所以他出生的时候，要了母亲的命。

　　她的手轻轻抚摸上叶青侯的面颊，半睡着的世子微笑了。“你的手真软。”他说。“我小时候看着我二哥，他已经那样大了，他娘亲还这样抚摸他，一直摸，一直摸，我姑姑都不会摸我那么多下的，那样子看起来真是傻透了。午睡的时候我偷偷摸我自己的脸，我的手很粗糙，一点都不舒服，而且没有那种香味，也没什么可摸的。”

　　她凑近了叶青候，“我再唱一支曲子，你睡一会吧。”

　　叶青侯闭上了眼，“我娘不会怪我的，不然她也不会生我。你娘也没有怪你，所以她不会杀你。过去的事，不要再想着，现在我会保护你。”他忽然张开眼睛，促狭地笑了，“至少我的屋里不会有那么多女人，你会活得很好，自自在在的，没人会让你难过。”

　　叶青侯重新合上眼睛，舒服地睡过去。她微微地发抖，努力抑制住紧促的呼吸，她偷偷地去握住叶青侯的手，那只手上有很多握刀留下的茧子，却异常地温暖。她偷偷地哭了，她待在宫里，一直觉得男人那么可怕，可是这个男人，不管怎么说他都是她的男人了，却这样温暖可靠。

　　花晴早上梳妆的时候，不敢装饰得太过华丽。她心里清楚一切是怎么回事，知道自己为什么可以坐在这里。她只要想起世子府中的另外一个男人，就会身体发冷，瑟瑟发抖。那个看起来总是笑得像个戏子的轻佻男子，哪怕他高兴的时候会把话说得像一盆火炭，可他的内里却比地狱里的玄冰还要冰冷，他会让她回忆起最可怕的往事，让她经历所有曾受过的痛苦，甚至让她堕入更深的地狱，他能混乱她的感受，让她听不见铜壶滴漏的声音，让她以为自己承受着无尽的痛苦，永世无法摆脱。

　　而他做那一切的时候，还能把里屋叶青侯卧房的门紧紧关住，要她掐住自己的脖子不能发出声音，事后他还问她是否知道这是为什么。她在崇英侯府中待过，在褚都尉的府中待过，她也看到过他跟在叶青侯的背后时，他的目光一直停留在叶青候的身上，比在他面前时那副嬉笑的神情要认真许多，也要眷恋的多。

　　所以她知道他的意思，他是说他不想吵醒熟睡的叶青侯，哪怕她为这个死了，也没有搅扰了世子一场好眠来得重要，他并不真正畏惧她给他们带来的厄运，所以就算他让世子娶了她，她也要有自知之明，离世子远一些。不明白这点的红药被他送到了臣属的院子，叶青侯连问都没问，连那些他自己挑的丫鬟被换成丑丑笨笨的粗实丫头，他也没觉得有什么。

　　世子说，他不会有很多女人么？说她早晚有一天是他的正妻么？花晴可不那么觉得。

　　不过那些也不重要，生在宫廷里的女子，是天下最不可能天真烂漫的女子，嫁得合适，要比嫁得高兴要重要的多。世子更喜欢那个妖孽脸疯魔性子的男人，她是不在意的。可是……可是她总还是希望他多瞧见自己一些，她也不知道这么做是为了得到什么。

　　她的手在重重叠叠的首饰上掠过，不敢去拿那些会让自己最光彩夺目的，却趁着世子还没睡醒的功夫小心地装扮了一番。精心地梳了发髻，发觉清水出芙蓉也是美的，忽然想起跟世子初见时，他赞她的那句诗，她换了一袭绿裙，又让一朵小小的珠花偎在鬓边。头上唯一的步摇上，那只小小的凤随着她的走动轻轻地振翅。

　　叶青侯早上一起身就离开她，去马厩里摆平他那两只谁牵就咬谁的恶马，几乎没注意看她。到了送别的时候，她也不知道叶青侯有没有仔细看她，倒是唐长史有意无意地掠了她一眼。她的心头立刻一紧，生怕他看出她用了心思打扮。

　　叶青侯心无旁骛地上了他那匹漆黑如夜的龙血马就准备开路，自始至终不曾回头看一眼。花晴看着两百名祁国武士，一半骑马，一半步行，在府门前集结。后面几十辆驮马拉着大车，装满了辎重，颤巍巍地驶出了偏门。她不十分清楚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那座统万城究竟在哪里，她站在门口的雪地里，忽然生出一丝害怕，怕他们就此离开，不会再回到清平城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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