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浦原

　　九月初三，帝都青平。
　　吕琛慵懒地坐在案后，昏沉沉的目光没有流连在正起舞的几个舞姬身上，而是一一打量了下首坐着的诸国贵胄子弟，自己的太子也陪坐在右下首，正代自己向诸国公子劝酒。太子懦弱，精气神儿也不好，他私下里常觉得他甚至还不如黎国太子韦淳，后者仪貌甚伟，文武俱佳，还写得一手好字。不过总算看到祁国那个世子，病病殃殃脸色惨白地坐着，比太子还不如。虽说他是受了伤，可那身子也太单弱了些，吕琛看着他那张清瘦俊秀没精打采的脸，怎么也对不上记忆中的那个魔王。
　　他一生只见过那魔王老头一次，那时候他还是太子，站在青平城的城楼上，看着那个老人头上连盔甲都不带，满头的白发在风中狂舞，怒吼着挥舞巨刀冲杀。只差一点，青平就陷落了。皇室的军队和诸侯联军保住了城池，可是从此以后皇室衰微的甚至无法再召集联军。
　　他暗自叹了口气，不觉将目光移到身旁着火红铠甲的英武少年身上，心中的烦闷立时消解无踪。那个生气勃勃的少年身上似乎有着永远不会枯竭衰败的伟力，不只在床榻间让他觉得容光焕发，哪怕只是看着少年骑马射箭也是一样。他不止一次感觉到自己已经老了，也许因此格外爱看年轻健康的少年。东锦也有些老了，却知道自己的心思，所以荐了这个孩子伺候枕席，也是他有心。“褚丹，你来舞剑。”
　　皇帝的声音不大，可是左手边面容带着三分女子娇俏的中年男子立刻抬了一下右手，乐声立止，舞女垂首退下，即使是酒宴也依旧恭肃严整。
　　叶青候一直坐在锦垫上打瞌睡，入秋早晚天凉，他受伤以后又总觉得冷，所以出门穿的衣服多了些，这会中午又热，他一热就要睡觉，再有他每次养伤的时候其实都特别想睡。
　　身后忽然吹来一些凉风，他张开眼，回头看见唐汐正在帮他打扇子，他立刻对他笑了一下。唐汐含笑给了他个厉害眼色，让他不要回头。他转回头去，看到一个英武的少年正在舞剑，那身体要比自己强壮的多，可惜正做剑舞，那玩意舞姬也能跳，根本也看不出剑术好坏。叶青候失了兴致，一片枫叶忽然自他头顶落下，砸着了他的鼻子。他眨眨眼，抬起头，看着头顶枫树火红的叶子，又看向更高远的天空，一行鸿雁正飞去。
　　右边突然一颗珠子飞过来，打着了叶青候的袖子。他惊讶地回过神来，转头向右，右边坐着一个少年，看身形容貌似乎比他还小，一双乌黑滚圆的眼珠子扫一圈四下无人注意，立刻朝他挤挤眼睛，做了个鬼脸。
　　叶青候记着他好像是……好像是那谁来着？
　　唐汐微倾身子，凑在他耳边说了一句话。他乍然觉得唐汐呼出的气吹得他脖颈暖热，心里呀了一声，全是呆意，过了半晌才解过来唐汐跟他说了什么，“那是俞国世子，文歆。”
　　他向文歆拱手做礼，那少年一声嗤笑，活泼泼地说，“阿呆！”
　　叶青候便转身不理他了。
　　倒是唐汐一声轻笑，那少年立刻眼神活络地去勾唐汐，上下打量唐汐一番似乎惊为天人，屁股底下更不稳当，偷偷递过一只香囊。
　　唐汐没去接，又摇起扇子，附在叶青候耳边说笑，“这情形就像又回到了学堂。敢情陛下真是牧狩天下，把各家诸侯的孩子们都弄到京城来自己养活。”
　　叶青候只留心了那只香囊，懵懵懂懂地说，“什么？”
　　“你是一直在睡么。”唐汐低声说，“太子再往下就是黎国太子韦淳，刚才听人说是黎王的弟弟，也是陛下指定的太子之位。那是梁国世子梁文召。最末对坐的年纪大的是北陈国世子吴启末，小的那个是晋国世子吴雨辰，说起他们俩，去年晋国刚打完分家战分成北陈南晋，他们该是堂兄弟吧。再加上俞国文歆和你，六国储君竟然都在帝都，我记得我去年在帝都的时候，只听说晋国世子在这里，谁知一年多的时间，诸侯国竟然陆陆续续都送了储君过来。”
　　叶青候呆了半晌，他从坐下就没听人说话，人家举杯他也举杯，人家不举杯他就睡觉，皇上也不睬他，没特别问他什么话。他还以为在坐的都是皇室子弟，谁知竟然都跟他是一样的身份。如果不是情势危急，祁国本不可能送质子到帝都。难道其他诸侯国也各有各的难处？扎堆有难处？齐国是因为分家，那梁国俞国又为了什么呢？当初在家的时候，他自己也不是世子，也不受爹爹宠爱，突然有一日人人都说他像祖父肃公了，人人都像看怪物一样看他，他也就忽巴拉地变成世子了……
　　想这些事就脑袋疼，他也觉得无趣，困在帝都更无趣。他脑子里翻过一个古怪的念头，回头做了一脸凶相跟唐汐吹牛皮，“你说我要是把他们全砍了，是不是天下就要大乱了。”
　　唐汐把他的脑袋扶正，让他面向前面，耳语道，“我方才听几个陪坐的大臣议论，黎国另有三个公子都是庸碌之辈，这一个太子文武双全。此外那个梁文召十七岁就跟他爹一起谋反杀了亲伯伯。吴启末娘亲早死，本来不受重视，可是三个亲哥哥都不明不白地被毒死了，所以才轮到他做世子。另外两个世子，母家都手握重兵。你呢，母家无势，人又呆，从小被祖父宠爱所以心慈面软，杀了几个混帐匪徒，到现在还做噩梦……你要是惹事，你爹第一个就把你舍弃了，所以还是妥当些说话吧，谁知道谁的耳朵灵呢！”
　　叶青候怔了半日，“你怎么知道我做噩梦。”
　　身后没有回答，他也不好回头去看，只扇子的风始终没断。
　　隔了好久，舞剑的少年已经舞到了最后，屈身向皇帝请命，“单人舞剑无趣，久闻各位公子都善刀剑骑射，褚丹斗胆请陛下选一位公子与臣切磋武艺。”
　　这少年说的毫不客气，诸位公子身后的幕僚侍从已经有些不满之声。不料一向重文轻武的皇帝竟然大喝一声，“好”，看神情似乎极高兴，目光扫视下来，天下未来的主人们神色各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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