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浦原

　　1.
　　日暮，青浦原。
　　装满货物的驮车围成了一圈，中间一堆篝火噼啪燃烧着，在日落的最后一抹微光中越发明亮，逐渐照亮了整个营地。
　　这里是陈、祁、梁三国交界的地带，水网密集却瘴气丛生，土地贫瘠并不适宜耕种，所以三国都不看重这里，造访这里的，除了一些活不下去的流民之外，也就是一些纳不起官府赋税的小商队。
　　眼下这支商队便是如此，几个不大不小的商人，各带三五个伙计，拼在一起千里迢迢地贩货，一路专挑人烟稀少，官府收不着税的地方走。只是官府罩不到的地方，除了行路艰难之外，自然也是贼盗丛生的凶险之地，这一路走下来，用商队里老辈人的话讲，那也是脑袋别在裤腰带上。可若是平安抵达京城，领头的便能得到百倍的利还不止，所以这条路上的商队可也从没绝过。
　　这支商队已经在沼泽地里跋涉了两天，人困马乏，方才领路的白七刚选好歇脚的地方，一干伙计们卸了驮马拴好，连铺盖也来不及打开，就累得横七竖八倒在湿地里。等到篝火上烧烤的香味飘了起来，原先累得躺在地上懒得动一动的几个伙计才闻香而动，坐起来一边灌着劣等的白酒，呲牙咧嘴地等着野味烤熟，一边又互相开着粗野下流的玩笑。行脚的商人里，自然不会有什么体面人。只是这次商队里却有一个例外。
　　那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穿一身青色衣衫，带一柄长剑，这时候也不跟人聚堆，猴儿一样高高地坐在一辆货车的最顶上，居高临下地吐着瓜子皮儿，永不嫌累似的。
　　白七烤好了肉，先抢了两块好的，便来寻那少年，“小兄弟，趁热吃肉，再喝两口酒，搪搪湿气。”因商队中无人知道那少年名字，他年纪看起来又最小，所以大伙便统一叫他“小兄弟”。
　　少年从货车上灵巧地跳下来，衣袖一展，像只青鸟乘风滑过树梢。
　　白七常觉得这少年轻得像没骨头似的，不但是上下攀援的时候他显得格外轻灵，就是在沼泽地里跋涉的时候，也是他踩的脚窝子最浅。
　　“七哥。”少年口里一直客气得很，“没剩多少路了吧？咱们要是鼓一鼓劲，只怕这一晚上就走出沼泽了。”
　　“作死么？”白七连连摇头，“这样的沼泽地，看着水浅，可是水底下的烂泥地里却藏着深坑，一脚下去拽都拽不上来。饶是白天走还有七分险，晚上——哼哼，我可不想被水鬼拉去当垫背的。”
　　少年想了想也就罢了，从怀里拿出一把小刀来，割着烤肉吃。
　　白七看了一眼他手里的刀，“拿这么好的刀割肉吃，可惜了得。”
　　少年愣了一下，又笑笑，“不是那么好。”
　　白七咧嘴笑了，篝火的光亮之下，嘴里的一颗金牙闪着微光，“别诓我，这么古旧的纹路，又沁着血似的颜色，一准是疾走之谷里头那些半神半鬼的蛮子打的家伙，没有千两银子怕是买不来。”
　　少年没说不是，可也没说是，白七又笑了，“你实话跟我说，老弟你又不缺钱，到底为什么跟我们来走这趟商路？看你这细嫩的面皮，这通身的气派，谁都瞧得出你是富贵人家的公子，我猜你是逃家出来的罢？你说你不在家里享福，来跟我们这些亡命徒搅和在一起，倒是为了什么？”
　　少年笑了，刚要像往常一样说两句敷衍的话，却忽地顿住了，猛抬起头望向天尽头。白七不知怎的，竟在那瞬间自那少年的眼里看出猎犬一样的警惕锐利，跟着他就在篝火旁边生生地打了个寒战。他也听见了远处的响动，像是马蹄不断搅动沼泽泥水的声音。
　　敢在半夜淌过青浦原沼泽的人，绝非善类。
　　白七一把抽出了自己的刀，“爷们儿抄刀子，恐怕有夜枭。”
　　营地一瞬间紧张起来，方才还懒散的男人们几乎是同时站了起来，刀剑出鞘弓引弦。
　　唯独那少年没有拔刀，而是抢上两步，拎起一桶水扑在篝火上。白七猛醒过来，在这样一望无际的沼泽原上，对方敌友未辨，自己却先暴露位置实在太过愚蠢，他是老江湖了，本该先想到这些，谁知自己竟先吓懵了，还不如个半大孩子。
　　“灭火把。”明白过来的白七低喝了一声，几支火把立刻便灭了。他不是这支商队的头领，却是在这条道儿上挣命的老人儿了，这一路上给商队做向导也算谨慎，虽然有时稍显谨慎过于，不过他还从未出过错，伙计们也信得过他。
　　可是这一会儿，白七却不由自主地靠近了那少年，弯月星辉之下，他看见少年的右手紧紧地按在剑柄上。
　　白七今年已经四十二岁了，来来回回在这条商路上走了不下十遭，可是从来也不是个胆大的人，这会儿他又觉得腿骨酥了，本想找个最粗壮的爷们身后躲着，可是好死不死地，他却没来由地觉得那个身子瘦弱单薄的少年最可靠。
　　再无人说话。无风，沼泽原上寂静得压抑，唯有马蹄淌水的声音越来越响。静夜里，这声音听在人的耳里，巨大得仿佛潮汐，一趟趟拍在人心上。
　　突然 ，“啊——”地一声鬼叫刺破了这阵压抑的静默。
　　连少年的手都抖了一下，可瞬间便意识到这声音是自己这方发出来的。是一个十八岁的伙计，今年是第一次走青浦，没见过这阵势，压抑过了头，失声喊了出来。
　　先机已失。摸黑而来的这队人马十有八九是乘夜偷袭商旅的马贼，少年握紧了长剑，就要拔剑的一瞬间，几十步开外的地方，响起了一个破锣似的嗓音。
　　“鬼叫什么？也是走青浦的吧？他奶奶个熊，我们的向导吃了屎迷了脑子，不认得路了，若是没有你们的营火，我们早就转死在沼泽里了——我说你们还藏个屁，点那么大堆火，就是站在祁国国都的城墙上都瞅得着你们了！我们要是马贼，早一阵弓箭射过去了，你们现在还有命？”
　　白七松了一口气，从少年的身后探出头来，手却还紧紧攥着少年的后襟，“你……走夜路为什么不点火把？”
　　“日他娘，火把都湿透了，怎么点？”那人咒骂了一句，又狠狠吐了一口，跟着身边火星一闪，火镰子打起一簇火来，照亮了一张丑得写意的老脸。
　　握剑的少年登时后悔起来，不如不跟着那簇火看过去了，没得倒胃。
　　身后的白七却来了精神，腰杆子也挺直了，从少年身后走出来，讪笑着道，“原来是韩老六，怎么身上湿成这样？敢情是沼龙王看你俊俏，招你做女婿了么？”
　　被唤作韩老六的丑鬼脸上绽出菊花般褶皱的笑来，“我当是谁？原来是‘白忙活’。怎的，又在小倌儿身上使光了钱，出来挣命了？”
　　白七讪笑了两声，没做答。打火镰子重新点着一支火把，火光照亮了一小圈地面，也照去了人心上的恐惧。
　　只是两支商队遭遇上了，虚惊一场。一阵子刀枪入鞘棍棒落地的声音之后，许多人又躺倒在地上继续歇着，唯独那少年，却没轻易松开手中握着的剑。
　　篝火重新点燃了，少年在白七的身后打量着来的这支商队。对方也有十几个人，可是却只赶着三两车，少年微微地皱起眉头，走这么难的路，带这么多的人，却只带这么点货来，能赚几个钱？这不合常理。忽然那丑鬼借着篝火的光狠狠瞅了少年一眼，少年一怔，那丑鬼就盯着他的脸咧嘴笑开了。
　　“怎么？白爷这趟是带着干儿子出来的？倒会享福。”
　　少年隔了一会儿才解过韩老六的意思，敢情是把他当做了白七养的娈童。
　　白七连忙摆手，“罢，罢，可不敢瞎说。说起来这位小哥还是我的雇主。”
　　丑鬼却不信，“别是怕我抢了你的宝贝吧？”他撇了撇嘴，“什么好货色，就吓成这样？我若是让你看看我这趟贩的这个宝贝，只怕要馋得你从此睡不着觉。我只把他卖给京里的哪位公卿，不怕得不到百两黄金。”
　　少年恍然大悟，原来来的却是个人贩子。见白七向他嘿嘿笑了两声，知道是怕自己恼了那丑鬼的话，他微微笑了笑，并不以为意，可是心里却有点好奇，听韩老六话里的意思，像是只贩了一个人过来。他倒想看看是什么样的绝色，值得千里迢迢地贩运。
　　“七哥，既然这位掌柜的说他有绝世好货，咱们怎能不见见？”
　　白七心领神会，故意说道，“老弟听他胡扯？还百两黄金？他是把他昨儿晚上的梦拿出来说呢！我说韩老六，你若真有那样的宝贝，我这位老弟，倒是愿意许你一百两黄铜。”
　　韩老六也知道白七是故意撩拨，可是他到底是存了三分炫耀的心思，也不避讳，回头吆喝伙计，“把那个兔儿相公领过来，也烤烤火，免得冻出病来，到了京城卖不上价钱。”
　　几丈之外，篝火照不到的阴影里，有两个人答应了一声，跟着便打开了身后马车的破门，从车里掺下来一个着白衣的人。夜色里看不清形容，只是觉得若是做小倌儿的话，他的身材似乎高了一些，不一定讨喜，而且脚似乎也跛了，是被两个粗壮的伙计架过来的。
　　白七憋不住先骂了一句，“操，一个跛子你也当好货，忒没见过世面。”
　　那丑鬼冷笑一声，也不接话。
　　那白衣人被缓缓地架了过来，那人始终低垂着头，死人似的无声无息，可是当最后一步迈过，火焰的光亮照在他的脸上，少年听见身边的几个壮汉都大喘了一口气。
　　乌黑的散发被风吹着不断地拂过他削瘦的肩膀，映着篝火的色泽，一双琥珀色的眸子淡然地穿过面前的众人，凝望着他们身后的虚空，白衣在夜风中微震，即使沦为阶下之囚，依旧神韵俊朗……
　　白七周身都动弹不得，只是响亮地吞咽了口水，呆呆地望着他凝脂一般的面皮。
　　韩老六看着已经呆若木鸡的众人，讥笑一声，“都看呆了？劝你们还是少些妄想，这样的货色，王孙公子也是要抢破头的……”
　　“你混账！”一声怒喝。韩老六愣住了，才瞧见白七身边的少年抢上前两步，似乎怒不可遏。
　　白衣青年也终于收回目光，转投向了少年。目光相接，少年只觉得他那琥珀色的眼里，似乎有月夜下湖水的涟漪。他的脸一下子羞红了，转向韩老六，“你到底是不是人？你是要废了他的双脚吗？”
　　众人这才留神看到那白衣青年的脚是赤着的，篝火下脚腕上带着深色的印子，似乎是血。再仔细看，他的脚腕被铁丝缠着，而那铁丝中竟有几股是打透了他的脚腕穿过去的。众人惊愕，就算是跑买卖的粗野汉子，也觉得韩老六狠毒的有些过逾了。
　　白七看的咂嘴，“韩老六，你他娘的也太没良心了。可惜了得，可惜了得。”
　　丑鬼冷哼了一声，“甭跟我充什么良善之辈！给我一百金，他就滚你的被窝，兴许你功夫好，弄得他舒服，就算拆了他脚上的铁锁，他也死心塌地伺候你那活儿。”
　　这一回连白七这边的伙计也笑了，白七那一脸橘褶样，那矮冬瓜的身材，站在那俊美得夺人魂魄的青年身边，真是天上地下。
　　少年却咬紧了嘴唇，白衣青年像是没有听到那些侮辱的话，始终都看着他，琥珀色瞳仁清冷的就像是死人的眼眸。
　　少年猛地抽出了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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