胭脂花

　　一

　　我来到青木镇已经三年了。
　　青木镇是一个盛产丝绸和各种胭脂的小镇，人口不多。大概是与外界隔绝太久的缘故，镇内的建筑楼房还十分古朴。每到春季和秋季，镇里的商贩便会带着制好的丝绸和胭脂出镇，那时这里会显得格外冷清。我，就是在那个冷清的春天来到了这里。
　　我在青木镇租了一间小小的两层房，房子后面有一个偌大的院子，院子中间有一口古井。井水清澈透明。安大娘对我说，这口古井里的水随时都可以取出来用。安大娘是租给我房子的人，他们一家一共有五口人就住在我房子旁边的一个四合院内。这里生活过得很散漫。一年中大部分时间都在下雨。门外的青石板上常是湿迹斑斑。我在这里开了一个小店，卖些书画对联。当然，生意惨淡。
　　青木镇里有这样的一个传说：有一个美丽的女子被妖怪附身，在每年阴历七月十五那几日的月圆之夜会用血液浸红一朵白纸做的纸花，然后放在某一户人家的门前。第二日那户人家必有一成年男子失踪并再没出现过。而被带走的那户人家中常常会出现一个女子的飘渺的身影。若有若无的又看得见那一头及腰的黑发，头上插着一朵同样沾满鲜血的红花。镇上的人都谈之色变。因为那朵沾满血的纸花颜色酷似镇上的颜色，所以便暗下叫那个女妖怪为胭脂花。
　　告诉我这个传说的是凉和。他是安大娘的小儿子。安大娘老伴去世的早，膝下有两个儿子，大儿子是镇里有名的商贩，娶了镇上一个美丽的女子并有了一个儿子。另一个便是凉和了。凉和是镇里的书生，比我大一岁。性格温润如玉，那双琥珀色的眼眸更是空灵。凉和常来我的小店。偶尔也会和我下下棋。这个胭脂花的传说就是他在和我下棋的时候随口谈到的，而他没有注意到的是我执棋子的手在他讲完这个传说后顿了一下才缓缓落下。落在一个我也不知道的棋格上。他哈哈一笑，拾起了数颗棋子轻轻向棋盒里一放，说道：“我赢了。” 我看着他的笑脸一怔，一缕阳光悄悄透过几日来阴沉浓厚的云层，悬在我与他之间的棋盘上，暖黄色的光细细勾勒出他清秀的脸庞，琥珀色的眼睛闪着温柔的光芒让我瞬间失了神。
　　二
　　我坐在院子的古井旁梳头发，留了许久的头发已经及腰。我看着黑缎一般的头发抿嘴一笑。我记得他说过，喜欢看我留长头发的样子。
　　“彦姑娘，开开门。”门外响起了凉和的声音。我站起身，将长发如往常般在脑后玩了一个髻，跑去开门。却见安大娘抱着小孙子笑道：“芷画呀，闲着做什么呢？我们后院种的石榴熟了，我瞅着几个好的给你送来尝尝，天天也不见你出门。”说着便看了凉和一眼。凉和忙走到我面前把手上的小竹篮递过来。我接过竹篮看见凉和掩在袖下的一个小方盒也悄悄塞过来。我吃惊的看了他一眼见他不动声色，便将小盒子也小心的塞进袖里。安大娘慈祥地看着我说道：“小彦，我也不打扰你了，我们先走了。”我这才想起来还没道谢，忙对着准备转身的安大娘说了声谢谢。安大娘笑道：“傻姑娘，有什么好谢的。”
　　“奶奶，我要姐姐，我要姐姐。”安大娘怀里的小孙子向我伸出了双臂，我笑着抱了过来，说道：来，姐姐抱抱。” 这孩子的眉眼像极了一个人，我心里不由得升起一股厌恶之感，但还是强装笑脸。握着他的小手轻轻地晃晃，安大娘瞅着我说道：“芷画，看你这么喜欢孩子，年纪也不小了，也找个人嫁了吧。” 我回头看了一眼凉和，看见他正紧紧地盯着我。我低下头看着脚下的青石板，不说话。凉和扯了扯安大娘的袖子：“娘，咱们走吧。”安大娘从我怀里接过小孙子点点头：“小彦啊，那我们走了啊。” 我送着他们出门，到门口的时候，凉和开口小声道：“芷画，那是一盒胭脂。是我大哥和大嫂前两天出镇时我拿下的。我看你最近脸色不好。哦，对了，快到阴历的七月半了，你要小心。”我看着凉和琥珀色的眼眸，许久，说了一句：“凉和，你的眼睛很好看。” 他的脸微微一红，便转身走了。

　　我坐在窗边，桌上的熟宣已铺好，窗外依旧是细雨蒙蒙，凉和抱着他的小外甥来到了我店里不好意思的说道：“他在家里老喊着要姐姐，要姐姐。我就抱来了。”我笑着接过小孩子，对着他说道：“想姐姐啦？想姐姐什么呢？” 我逗着他玩儿。凉和却拿起桌上的宣纸，对我说：“可否看看写的什么？” 我点点头。他便小声的念了出来：“何路向家园，历历残山剩水。都把一春冷淡，到麦秋天气。料应重发隔年花，莫问花前事。咦？芷画，怎么还差一句，你没写完？” 我眼眸一暗，怀里的小孩子却兴奋的叫道：“姐姐叠花花，姐姐叠花花。” 凉和笑道：“什么花花？”
　　我看着怀里的小孩眼睛盯着我身侧没有关紧的暗阁，脸色倏地白了。我忙往前一跌，凉和顺势抱住我，护住怀里的小宝贝。凉和忙紧张的问我有没有事。我看着他涨红了的脸颊摇了摇头说：“没事，就是最近头有点晕，可能是受了点风寒吧。” 凉和抱着孩子说：“那我先走了，你好好休息。我就不打扰你了，有需要一定来找我。” 我轻轻地向后一靠，将暗阁的盒子推进去，轻轻说道：“好。”

　　三
　　这几日的晚上，街道旁都有人在烧纸，边烧嘴里边念叨：“月圆圆，风沙沙，胭脂花，别进家……”清晨起床后也能看到空中飘着未烧尽的黄表纸和冥币。空气里散着的是一种死气沉沉的味道。我抚着院里那口古井的边缘。井的边缘早已被时光刻得斑驳留下了深深浅浅不同的印痕，依稀间还可以看到里面零落的被染成褐红色的沙砾，我望着古井里平如镜面的水中自己的容颜，手指轻轻覆上脸颊。三年，三年了，该是结束的时候了。井面的平静被水珠打破，一滴一滴地从我的眼角流出滑过脸庞，落入井中敲出绝望冰冷的回响。
　　井内的水慢慢开始翻涌，井水渐变成殷红色。
　　“月圆圆，风沙沙，胭脂花，别进家……”“月圆圆，风沙沙，胭脂花，别进家……”家家户户都念着这句话。我搽上了凉和送我的那盒胭脂，站在门口。一阵风吹过，地上被烧为灰烬的黄表纸打着圈的飞起再缓缓落在空荡荡的寂静的青石板上。我抬起头，空中悬着的那轮圆月泛着清冽的光打在我的脸上。我一步一步走到安大娘的门前，从袖中取出一朵浸满鲜血的纸花放下后转身离开。
　　我站在院内的古井前，井边是安大娘的小孙子。他平和的呼吸和安稳的睡颜左右着我是否要那样做。我的脑海里又闪现出安大娘慈祥的脸和凉和温柔的眼眸。耳畔却突然回荡着姐姐凄惨的哭声。我想到姐姐浑身一震。看着地上沉睡的孩童，愣了一下，便张开口狠狠地咬住他的咽喉。只有这样才不会吵醒任何人，只有这样才可以让他最快的死去，也只有这样才能够让我体会到报仇的快感。
　　“彦姑娘，你睡了吗？彦姑娘？”糟了，我听到了凉和的声音，正当我不知所措的时候，凉和已急匆匆地翻过后墙。我苦笑了一下，伸出手抹掉了嘴边的血渍。
　　凉和的表情由震惊到愤怒再到绝望。我看着他怨恨的目光，抿了下嘴角，问到：“你为什么要来？”他恶狠狠的瞪着我：“刚才我们院内着火了，我和我娘去救火。我看火势灭了，怕你这里有事，唤了你两声见你没答应，我怕……可是，现在看来已经不需要了。”
　　一阵冷风刮来，吹乱了我及腰的黑发，这是我三年来第一次没有挽起来，风很大，头发被吹到了前面掩住了我的面。他看不到我流的泪，我亦看不到他的表情。“原来是你，你这个贱人！”他指着我骂道。
　　“你能不能听我讲一个故事。”我乞求道。
　　“滚！我不想听!我要抱回我哥哥的孩子！你害死了镇上那么多人!”
　　我大声喊道：“对，就是你哥哥，可是你知不知道在三年前的春天，你哥哥在卖绸缎的时候遇到了骗子，货物全部都被掳走，一个铜板都没有赚到。那天下着大雨，他晕倒在我家门前。我娘看到了不忍心不管，便和我爹将你哥哥带回了家，给他吃，给他住。可是你知道他是怎么对待我们的吗？他摸黑进了我姐姐的房内。我姐姐本是许了人家的。快要和我的准姐夫奉子成婚的，而你哥哥不仅不知恩，还……还□□了我姐姐。我姐姐自是不甘这屈辱，第二天便自缢身亡了。那时我姐姐的肚子里还怀着一个一个月大的孩子啊!我姐姐死了，你哥哥逃跑了。我娘后来也病倒了。你哥哥害惨了我们家了你知不知道！”
　　凉和往后退了一步：“不可能，我大哥不是那样的人。”
　　我笑道：“你知道吗，我为了今天准备了三年，刚刚那把火是我放的。不然怎么能从你们家趁乱抱出你的小外甥。呵呵呵……”
　　“你就因为你的一家而害了我们全镇？！你的心怎么这么歹毒!我之前果真是看错人了。”
　　我站了起来，轻轻走到他面前，说道：“不，你错了，可能我还没有告诉你，我喜欢一个男子十八年了。你知道吗，小时候我常和姐姐跟他在一起玩闹，有一次他对我说，其实你把头发留长了一定很美。我为了这句话开始蓄头发。我想，等我的头发长长了，他会爱上我，会娶我。可是他最后却成了我姐夫。我本是恨他的，可是后来想明白了，一切都是我的自作多情罢了。他是我姐姐的人，看得出来，他很爱我的姐姐。我会用心去守护他们。我姐姐死后，他就疯了，你知不知道他是多么优秀的人！可是……”我哽咽地说不下去了。他冷漠的看着我，我抬起头看着他，踮起脚尖，双手环住了他的脖子，吻住了他的眼睛。他身体一僵，一把推开我。我摔在地上，一点点爬到古井边，眼泪成串的落下。凉和急促地说道：“你怎么可以这样对我，你凭什么!你明知道我那么的，喜欢你。”他一步一步向我走来，蹲在我面前，我坐了起来，从头上取下了最后一朵白色纸花递到他面前，说：“今天，是我姐姐的忌日，我替我姐姐和姐夫报了仇。这一切可以结束了。”那朵纸花下面是一根淬了毒的簪子。我把花握在手中，另一只手握住了凉和的手抚在我的手上。他看着我眼睛里有种莫名的恐慌。我笑了笑，用力地捅进了我的心脏，血液一下子溅满了纸花，瞬间白色染成了胭脂色。我松开了他的手，指着这口古井说：“你知道，凉和，这里面有多少个你们镇里的人吗，今天，我也该去见他们了，你的外甥是我对不起他。”
　　凉和紧紧抓住我的肩膀，轻轻的问道：“其实，你要杀的人是我对不对？镇里死的都是成年男子，你要报复的都是像我哥哥那样的成年男子。我哥哥出了镇。你杀不了他。但你为何却要杀一个孩童。”
　　我摇了摇头：“你还记得吗，那次的一首没有结尾的诗，我现在告诉你最后一句，纵使东风依旧，怕红颜不似。现在的你还是当初的你，而我，早已不是当初的我了。凉和，你知道吗，我见你第一眼就记住你了，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你那双漂亮的眼眸，我不忍心伤你，你的眼眸和我姐夫的……一模……一样。”说完，我拔出了簪子，将最后一朵胭脂花插在了自己的头发上。也是最后一次，微笑的看着他，轻声道：“凉和，你的眼睛真的很漂亮。”说罢，便跳下了那口古井。

　　凉和双手紧紧扣住井沿，喃喃道：“彦芷画，胭脂花，怎么一开始我就没有想到……”

　　四

　　青木镇重归宁静，再也没有了胭脂花的传说。只是那口古井里的水不再清澈，而是泛着胭脂的颜色，再无人靠近。
　　青木镇上有一家卖对联的小店，听说换了店主。听新店主说，曾经的店主离开了，再也不会回来了。
　　如果现在推开这个小店的门，或许会看见有一位温润如玉的男子，和他琥珀色的眼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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