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勋焕/龙基]Lemonade

　　“追随太阳是夸父的宿命，就像我追随你一样。”

　　崔钟勋在破晓时分走出火车站。微凉的薄雾覆上他的脸颊，尚未彻底醒来的都市显得宁静而空旷。他环视四周，发现即使这么多年过去，这里依然保留着一些他所熟悉的痕迹。而他当初选择义无反顾地离开，并从来不曾意识到，心底某处其实疯狂地思念着这里。即使他现在居住的城市拥有着最繁华的街道和最顶级的娱乐场所，他从未有过一丝归属感。而此刻面对这座简单而质朴的小城，他真真切切地有了回家的感觉。毕竟，他把生命中最为珍贵的青春岁月全部留在了这个地方。

　　他慢慢地走在红灰相间的人行道上，记得离开时这条马路正在拓宽，而现在道路两旁的树已经长得很高了。阳光渐渐驱散了晨雾，街上开始有了人声，尤其是路边装着卷闸门的小商铺，那一声声金属碰撞的脆响是如此亲切。

　　这条路走到尽头左拐，再走几步就到了他曾经的母校。校门换成了新式的自动栅门，显得比以前气派了许多。已经开始有学生陆陆续续走进学校，身穿着样式一成不变的校服。他想起自己以前多么痛恨这身丑到不行的衣服，正如现在这些穿着它的学生们一样。唯有当时间把所有的如今都变为曾经，当那些记忆中的画面全部染上淡淡陈旧的黄晕，你才会发现它的美好，那是因为你意识到它再也不会回到你的生命中了。

　　崔钟勋惊讶地发现，曾经最常光顾的早餐店仍然开着，门前照样是挤满了买早饭的学生。他仿佛看见了当年的自己，穿着质量奇差的白衬衣，手捏纸钞越过一堆头顶冲着老板娘大喊：“四个包子两杯豆浆！四个包子两杯豆浆！”然后他终于趾高气昂地走出人群，左手挂着装包子的袋子，两手端着豆浆，像打了一场漂亮的胜仗一样，得意洋洋地对站在那儿一左一右挎着两个书包的崔珉焕说：“怎么样？我说不会迟到吧！”

　　清脆地早自习钟声响起，把他从回忆中惊醒。早餐店前已经空无一人，他走上前去照老样子点了包子豆浆，然后坐下来听校园里隐约传来的早读声。

　　关于学生时代的种种记忆重新回到脑海，那时崔珉焕高一，而他高三。虽然他是老师眼中的好学生，但如果撇开优秀的成绩，他其实是个十分让人头疼的学生。那时他常拉着崔珉焕赶在最后一声上课铃响完之前窜进校门，然后蹲在操场的看台上吃早饭。崔珉焕总是往嘴里猛塞包子直到吃了一下巴的油，而他则请定神闲地说一句：“慢慢来……反正是赶不上早自习了。快把那油擦擦……”崔珉焕噎得没法说话，只能瞪着眼表示抗议，控诉着他会又赶不上早自习完全是因为他。

　　他们的教室一个在四楼，一个在二楼，于是两人总在二楼的转角说再见，然后一个硬着头皮走进教室接受班主任的“人文关怀”，另一个慢悠悠爬到四楼，在教室门口把最真诚最迷人的微笑搬到脸上，再腆着脸解释说自己早上又因为贫血昏倒在厕所，并在当天下午就翘课跑去看电影。

　　他随即想到，今天他也算是逃班了，老板该不会为了这一次小过错就对他这优秀员工痛下杀手。当学生的时候觉得出了校园就再也不用为这些事操心了，现在看来绝对是个荒谬的幻想，自由永远是相对于束缚的。他站起身接着往前走去。

　　再往前的路几乎是闭着眼睛都知道怎么走的，文具店还是老样子，书店扩大了一倍，里面令学生恨得牙痒痒的教辅书也应该多了一倍；唱片店前的音响效果还是那么破，电影院的售票处门前张贴着最新上映的电影海报；漫画店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灯光昏暗的网吧，旁边是卖生煎的小铺子。一切还是原样，而曾经走在这路上的人，却早已各奔东西。他脑海浮现出许多张熟悉的面孔，但却再也记不起他们的名字了。人生就是如此，你遇见很多人，他们陪你走过这一程，便渐渐淡出你的生活。当学生时的感情比起现在，到底还是纯真得多了，大家在一起是为了开心而不是因为对方身上有利可图。而他是否应该心怀感激，至今仍能有一个人毫无心机又不求回报地陪伴着他。

　　路过水果摊，他停下来买了一堆水果然后继续前行。心里油然而生一股紧张，这就是所谓的近乡情怯吧。因为他的家就在眼前了。

　　还没走到那扇门前，他就听见了大提琴特有的厚重低廻的乐声。这使他心跳几乎停止，费了许多力气才按响自家的门铃。琴声骤然停下，不久后就是母亲的样子出现在视线里。

　　纵然岁月已经夺走了她青春的模样，但她仍然是记忆中优雅又沉静的女子，哪怕是多年未见的亲生儿子出现在门外，她眼中也只掠过一瞬的惊讶，随后就开口说道：“快进来吧，傻站着干什么。”

　　崔钟勋坐在已然有点陌生的客厅里，环视打量，发现音响又换过了，不用想也知道一定是热爱古典乐的父亲，这大概是他父亲唯一与艺术沾边的爱好了。电视柜上还堆着几本法律相关的书籍，上面搁着一幅老花镜。原来父亲也已经到了需要戴老花镜的年纪了。

　　母亲端着水走出来说，你爸在上班呢，给你爸打个电话。

　　他于是走到电话机旁，踟蹰着不敢按下号码。母亲看出他的害怕，说道：“你爸早就消气了，他知道你回来，不知道会多高兴呢，快打。”

　　电话接通后对面传来父亲沉稳威严的声音，他迟疑了一下，说：“爸，是我，我现在在家。”
　　过了片刻父亲的声音才再度响起：“回来就好。我下班后，晚上一起吃饭。”
　　纵然语气依旧冷淡，但崔钟勋明白这就是父亲的性格，他发现他们一家都是故作镇定的高手。
　　母亲问他吃饭了么，中午要吃什么，他摆摆手起身，“中午我去对面看看李阿姨吧。”

　　珉焕的妈妈也没有什么变化，而且看得出比以前开朗了许多，见到崔钟勋别提有多高兴，激动地立刻就要冲出去买菜。钟勋赶紧拦下来，说他不想吃别的，就想吃她亲手做的番茄焗千层面。于是珉焕妈妈二话不说就钻进了厨房。崔钟勋想进去帮忙，被这位女士高声喝止，那样子和崔珉焕简直一模一样。

　　直到两人都坐在了餐桌前，她才问他，珉焕最近好不好。
　　“……很好啊。”他回答得很心虚，无论如何不会好吧。
　　“那他怎么不和你一起回来啊？工作很忙吗？”
　　“恩……是比较忙，他这次也很想回来的，所以他还托我给您带您最爱吃的山竹……”他只好顺着珉焕妈妈的话往下说。
　　“真的？”珉焕妈妈马上热泪盈眶，“我还以为他一直怪我，所以不愿意呆在这个家……”
　　“怎么会，等他不怎么忙的时候他肯定会回来看您的。”崔钟勋连忙转移话题：“阿姨做的千层面真是一绝，好吃到不行！”
　　“呵呵，是么，”珉焕妈妈擦擦眼角，“你还记得你以前总说，珉焕做的千层面比阿姨做的好吃一万倍么？”

　　崔钟勋旋即被拉入回忆的漩涡中，眼前的餐桌上摆着一盘刚出炉的千层面，他迫不及待地拿起勺子就吃，而崔珉焕坐在一边问道：“怎么样？好吃么？”
　　“好吃！哇，你小子手艺这么赞，阿姨做的都没有你的好吃诶~你干脆以后当厨师算了！”
　　“真的么？好啊，那我就当厨师吧！”珉焕笑得非常开心。

　　“钟勋？你怎么了？吃饱了？”面前闪过珉焕妈妈的脸，他回到现实，摇了摇头，放下了手中的叉子。没错，你做的的确比阿姨做的还要好吃一万倍，而我居然都忘了。
　　“我能去珉焕屋里看看吗？”他问。
　　“当然可以了，你去吧。我来收拾就好。”

　　推开房门就闻到久未有人居住的气味，虽然他之前无数次踏入过这房间，却从来不是以今天这样的心情。
　　书桌还照着珉焕离开时的样子原封未动，一摞参考书堆在一角，他记得好多都是自己做过的。他回想起他的高三时光，哪怕再黑暗再痛苦，也有珉焕三不五时的美食应援，在一旁为他加油打气。而轮到珉焕经历这一切时，他却早已潇洒地离去，享受美好的大学生活去了。他为自己一直以来的心安理得感到无比羞愧。

　　书桌前的墙壁上贴了大大小小的纸条，有数学公式，也有英语单词，还有一些珉焕自我鼓励的话。而最上面贴着的是一张信纸，纸上写着：

　　“妈妈，我走了，可能我这样做很傻，但是如果我不去做，有一天会后悔的。-珉焕”

　　“这……”崔钟勋伸手揭下那页信纸。

　　“这是珉焕离家出走时留给我的，我把它放在这里，因为它提醒了我，我真的真的很对不起这孩子。我们相依为命十多年，而我竟然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珉焕妈妈走到钟勋身边说。

　　钟勋盯着那信纸发呆良久，开口问道：“阿姨，你最希望珉焕将来成为什么样的人？”

　　珉焕妈妈将视线定格在书柜里一幅珉焕和钟勋的合影上，笑着说：“我最希望他能够一直幸福。比任何人都要幸福。”

　　崔钟勋陪父母吃完晚饭就匆匆坐上回程的火车，他望向窗外越来越轮廓模糊的景色，心中前所未有的平静，迷雾散尽后迎来的是皎洁的月亮悬挂于夜空。在他的上衣口袋里，静静地躺着那张信纸，或许是错觉，他感到那纸散发着滚烫的温度，让他终于有勇气靠近太阳而不害怕会被灼伤，只因此刻他的心也在同样炽热地燃烧着，和他的太阳一样。

　　他从未如此迫切地想要靠近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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