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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6 章
09
从这天早晨开始孟烦了就有些心神不宁,天气很热,他把这种情况归咎于自己有点儿中暑。
但是师部的车来接他们的时候他还是追在有点儿恍惚的死啦死啦身后嘱咐:我说团座诶,惊醒着点儿,到时您可别又跟那虞大少扛上。千万千万你别再整事儿了,咱现在就求一安生……
他这样说着的时候忽然就莫名的觉得有些悲伤,如果迷龙还在,他会说:烦啦,你又嘚啵嘚啵的得瑟啥呢?真把自个当他老婆了啊!如果不辣在,他会唱:孟大姐,他的妻,我把你好有一比……可是迷龙死了,不辣走了,那些会起哄笑闹的人也都不在了,现在只有狗肉在下面仰着头望着他们,克虏伯呆滞的目光在他们身上掠过,然后投向某一个虚无的点。那些属于炮灰们的欢乐,已经离他们很远很远……
偷眼看了下他的团长,死啦死啦还是那副恍恍惚惚缺了一魂六魄的德行,他发着呆,不知道在想什么。
孟烦了悄悄的舒了口气,发呆也好,最好连话都忘了说,少说少错,不说不错。他那张嘴,生来就是给人添堵用的,问题是现在意气风发的虞师最不需要的就是不顺耳的话,他不说话最好。
……
可是有些事情要来,你总是挡也挡不住。死啦死啦的衣服在他手上滑脱的那一刻,孟烦了觉得自己仿佛是一个用力握了满把沙子的人,在这一刻,沙子终要漏光了……
……
还是收容所,已经不可能再被换个好点儿的营房了,也没有人去关心这个。
所剩无几的几个人围成了一个小圈,然后互相对着发呆。
只有发呆。
孟烦了不在这个人圈子里,他远远的蹲在院子一角,口中念念有词的拨弄着狗肉的毛,仿佛在进行着某种不为人知仪式。
狗肉懒洋洋的趴在地上,有一下没一下的拍打着自己的尾巴。
院门忽然被推了开来,一小队荷枪实弹的士兵涌入,随后迈进来的是李冰。
“师部要你们出个人去行刑队,跟我走一个。”他说。
好像一块巨石投入了死寂的湖面,原本发呆的众人一下子炸了开来。
“什,什么行刑队?”团长不在,这里的最高长官阿译自然就成了应话的那个,此刻他的脸上惊骇中透着绝望,到好像要被行刑的是他。真是难为他把这两种复杂的表情融合在一起了。
李冰冷冷的看着他。
阿译便捂着脸蹲了下去,抖的像打摆子。
李冰不屑的挪开目光,看向其他几个:“你们谁来,快点儿!”
众人瞪向李冰,一双双空洞的眼睛渐渐充血,有人甚至有意无意的摸上了离他最近的,可以当做武器的东西。
李冰后退了一步,打了个手势,他身后那队士兵便很整齐的发出了拉上枪栓的声音。
空气有紧绷的杀气凝结,一触即发。
这时,忽然有个声音说:“我去。”
大家惊诧转头,就看到了克虏伯那张麻木呆滞的胖脸。
他慢慢的把自己刚才所说的话又重复了一遍:我去。
那腔调,那表情,就跟他平时说“饿了”时一般无二。
可是这次,没人像以前那样习惯性的无视他,十几双愤怒的眼睛齐刷刷的看过来,那是看叛徒的眼神。
克虏伯低下头,在愤怒的目光瞪视中跟上了李冰。
“王、八、蛋!”不知道是谁咬着牙低低的骂了一声,然后丧门星飞起一脚,重重的踹在克虏伯后背上——这个沉默老实的男人已达到他愤怒的极限。
庞大的身躯飞出去,砸在地上尘土飞扬。
克虏伯躺在那里,死了一般的一动不动。
有记忆的光影在他脑海中一一掠过,他记得有个东北大个子也这样摔过他,后来又把他摆正端端正正的给他磕了几个响头。记得有个老爷子拿着个根银针说扎一针就好了。还记得他的团长站在他面前笑着说会有炮的,说话的时候,那双眼睛亮的出奇……
他抬起手,用脏兮兮的袖子挡住了眼。
10
“喂,能起来么?”李冰走过去,拿脚尖踢了踢克虏伯。
炮灰们的内讧他不关心,只要有个人跟他走能交差就行。
克虏伯沉默的爬起来,沉默的跟着他离开。
如果有人看他,就会发现走到门口的时候他曾回头看了一眼,眼神平静而哀伤。
可是没有人愿意再看个叛徒一眼。
以前是忽视,现在是鄙视。
这是个注定活在众人目光以外的家伙……
孟烦了依旧在有一下没一下的拨弄狗肉的毛。
这边这样乱,都没能使他抬一下头。
“狗肉诶,小太爷一会儿就去劫你兄弟了,我知道这主意蠢他妈透了,指不定能成,可总得试试。要能劫下来,咱仨就跑的老山林子里当野人去。要是劫不下来,得,小太爷这百十来斤就陪他一起交待了。我要回不来你就跟着那五花肉吧,他指定饿不着你。你现在不比当初了,好歹也算个伤残,自个儿悠着点儿。成,我走了,四川佬在门口探头儿了。”
他拍拍了狗肉,站起来,把另一只手上的小刀塞进口袋。
……
很久以后,孟烦了想起克虏伯的时候总是会有些黯然。
行刑那天,他跪在那里,用要拿来毙团长的枪打穿了自己的脑袋。
生死不离,他用自己命为他的团长送了行。
一直以来,他们都忽略着这个贪吃贪睡的家伙,想当然的认为除了吃就是说的人没有脑子,有也不会用。
行刑队来要人的时候,他救了大家,可没有人知道。直到他死了,也只是洗清了自己“叛徒”的冤枉而已。谁也不能要求在战火中打滚出来的炮灰们有更为细腻的心思能触碰他的内心。这是个孤独的家伙。
……
孟烦了拖着条腿,慢慢的在路上走着。
没有人要求他三米之内了,他可以再不用连跑带蹦。他恍惚的记起以前,死啦死啦虽然从没有因为带着他这么一个瘸子而放慢速度,却总会在他要摔倒的时候不着痕迹的扶他一把。
三米之内,一个耳刮子能扇到的距离,其实,也是一伸手就能扶住的距离。
有些东西,人们总是在拥有的时候而不自知。
狗肉瘸着跟在他后面,也走的拖拖拉拉的。
那像一枚狗炮弹一样撞向男人关键部位的恶作剧,再也不会有了。
他们去祭旗坡。
祭旗坡阵地还在,驻军却已经撤了。不知道是不是虞啸卿下的令,上面还是老样子,看起来几乎没什么变化。
孟烦了一路走过来,东倒西歪的营房,破旧的水井,胡乱堆放的杂物,纵横交错的战壕……一切都很熟悉,却唯独没有熟悉的人。
物是,人非。
防炮洞顶儿上的那个大洞还在,孟烦了走进去,在团长睡的那张床上坐了下来。
“哎,我知道你得在这儿,那匣子里你待不住。”
他一根一根的掰着自己的手指,像死啦死啦以前喜欢干的那样。
“我来看看你,送葬的时候我没赶上。不过你也不在乎这个,你得说,谁见过活人被死人累死的,送送送,送个p葬啊。”他模仿着死啦死啦的语气,然后发现居然很是惟妙惟肖,便自己乐起来。
“其实我就图个自己心里好受。我嘴不对心惯了,你说过的。铜锭打下来了,我是从
医院偷跑出来的。我得来看看你,不然我老睡不好。你这家伙说话从来没个准谱儿,你说跟你同命吧,我一回也没应过,其实我心里是应了的。我去找过死了,一挺机枪,仨眼儿,可没死成。那我就好好活吧。你说别老烦,试试能不能让死了的人活在我身上,我就试试。小太爷难得这么听你话,挺美的吧?哎哟不成了,伤口好像又裂了,你往里让让,让我歪一会儿。”他贴着床边躺下来,像以前很多次一样,然后他睡着了。
这次床上不挤,但是狗肉在床边嗅了嗅,还是费力的爬上了另一张床。
现在是白天,日光从那个洞里洒进来,挺亮。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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