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离娘子(男生子)

　　清晨的阳光透过二楼窗户上的朱红色冰裂纹格子洒入了卧房，苦艾慢慢睁开了眼睛，最先跃入眼帘的是绘在三面枕屏上的田园风光水墨画，接着便是葱绿色绣着虫草花卉图案的纱帐和摆在床尾内侧的兔型白瓷熏香炉，房内飘散着昨晚熏香炉内点燃香饼后所散发出的檀香味。
　　今天已是她入住菡萏院的第五日了。苦艾掀起被子，拉开帐子下了拔步床，光着脚来到衣架边，取下挂在上面的一件半新的藏青色男式窄袖圆领长衫和黑色的腰带。待她穿好后，又认真地整理了一下衣领和袖口。这件长衫是放在她的包裹里一起带进宫的，是她最好的一件衣裳，平日里是不常穿的，今天穿的原因只有一个，就是这是她去太医局查阅那些医书和药方的第一天。
　　穿着妥当后，苦艾盘腿坐到靠左墙的梳洗床上，摆弄了一下摆在床上的高脚镜台上的鲤鱼纹铜镜，从镜台左边的螺钿红漆奁中取出一把梳面上绘着荷花的乌木梳子，将乌黑的长发仔细地梳理起来，梳着梳着，竟自言自语地抱怨起来：“说什么‘只要在宫里不杀人越货，违反律法，就行了。’其实全都是哄人的。”原来苦艾被於菟安排入住菡萏院的第一天，连凳子还没坐热，礼部就派来了一位满脸酸腐相，名叫范不凡的侍中过来，然后一连四天，不干别的事，就是专门教她学习宫里的那些繁文缛节，害得她现在连做梦都在练习这些动作。
　　范不凡？真应该叫‘烦不烦’。苦艾边想边朝镜中的自己做了个鬼脸，放下梳子，将头发绾成一个如男人般的发髻，又从镜台右边的首饰盒里取出一支银钗，将发髻固定住。而后，穿上了干净的布袜和鞋子，并将拔步床上的被子叠好，取了本从书房里拿出来的诗集，坐在窗边的月牙凳上看了起来。
　　又过了一炷香的功夫，一个十七、八岁，个子娇小，梳着双髻、脸蛋好似红苹果般的可爱宫女一手提着装清水的木桶，一手托着盛放洗漱用具的木盘走了进来，她看着床上叠好的被子和苦艾的打扮，无奈地说：“钟离娘子，算奴婢求求你了，以后这些叠被、梳头的活都让奴婢来做就行了，还有女官们送来那么多好看的短襦和罗裙，你就认真地挑上几件，好好打扮地一下吧！”
　　菡萏院每天都有不同的宫女来做杂务和送饭，而阿瞒与她们不同，她是后宫的女官专门派来照顾苦艾平日起居的，所以也只有她是整日待在菡萏院内。经过四日的相处，二人也渐渐熟悉了起来，再加上苦艾在她面前不摆架子，所以二人说起话来也变得有些随意。
　　苦艾挠了挠后脑勺，叹道：“阿瞒，自从你被派到我身边，类似的话，你每天都要说好几遍。早上起床一遍；用过午饭后一遍；吃晚饭前一遍；上床睡觉前又一遍，雷都打不动，你怎么也不觉得烦？”
　　阿瞒将清水倒入梳洗床边架子上的脸盆中，认真地说：“娘子若是一直都这样，奴婢就会一直说下去。”
　　苦艾开玩笑地说：“阿瞒，跟你说句大实话吧，其实礼部派来的那位范侍中，之所以年纪不大，脸上却长满了褶子，就是因为说话来太罗嗦了。”
　　阿瞒将装满混合着粗盐和草药末的牙粉漆盒递给坐回梳妆床上的苦艾，问道：“满脸褶子和说话罗嗦有什么关系？若是奴婢的话，真能让你愿意打扮得漂漂亮亮的，那奴婢就算以后与范侍中一样变成核桃脸，那也值了。“
　　苦艾正对着铜镜，用布条沾着牙粉正往牙上抹，听到阿瞒的一番话，想笑却不小心被牙粉呛得直咳嗽，阿瞒急忙伸手轻轻拍打苦艾的后背，抱歉地说：“对不起，奴婢多嘴了，可奴婢会这么说也是因为怕万一陛下来了，看见娘子这身打扮，会不高兴的。“
　　苦艾揉着胸口，顺了顺气，用清水漱过口后，说：“我只是得到陛下特许去太医署翻看医书和药方的求学之人，又不是什么后宫佳丽，用不着为博他欢心，打扮得漂漂亮亮的。“说罢，心中却想：若他真的来了，倒也好了。自从那日他坐上御辇离开后，这几天就连个影子也没看见，或许是因为国事繁忙早已把我给忘了，也不知他和腹内的孩子可好？
　　我一定要再去见见皇帝。苦艾心里盘算着，她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她本不应该多管这件其实极其危险的闲事，反而应该想尽一切办法远离这是非之地，但她就是放不下那个孩子，心中仿佛一直有个声音一定要她去做点什么。
　　苦艾眼珠子一转，有了个主意。待她用熏香豆面洗完脸和手后，便故意说道：“阿瞒，我在宫外总听别人说，当皇帝最舒服了，一天到晚什么事情也不用做，吃的是山珍海味，用的是犀杯玉碗。整天，不是游山玩水，就是在后宫的温柔乡里快活。”
　　阿瞒急忙说：“娘子，你可千万别信这些胡言乱语，其实陛下也是很辛苦的。”
　　苦艾故意装作不信，说：“阿瞒，我说些你不爱听的话，可千万别生气。你毕竟是宫里的人，自然要为皇帝说好话了，你又怎知皇帝很辛苦，难道你整日都跟在他后面？”其实，苦艾也曾向范侍中打探过皇帝在宫中一日的行程，可在这个问题上，那个看似迂腐的‘烦不烦’的嘴巴好像上了锁，非但打听不出来，苦艾反而还被他训斥了几句。既然在范侍中那里碰了钉子，她自然要从阿瞒这边试试运气了。
　　“奴婢虽不是整日跟着，但陛下的一日行程还是知道些的。”阿瞒果然中计，仿佛是怕苦艾还不相信，于是她又说：“娘子别看奴婢年纪还小，其实入宫已经有四年了。前年，奴婢还被分到和鸣殿去伺候过……”
　　阿瞒忽然住了口，不安地绞着手指，神色有些慌张。不过此时，苦艾可不关心什么‘和鸣殿’的事情，她只担心阿瞒不会再说下去，急忙问道：“那你倒说说看，皇帝整天都干些什么了？”
　　阿瞒松了一口气，很庆幸苦艾没有因为好奇继续追问和鸣殿的事情，便回答道：“其实奴婢也只是知道个大概，陛下如果不是遇上国家祭祀、重大的节日、出外巡猎或圣体不适的话，平日里，一般寅时起床，卯时坐御辇到外朝的崇政殿接受百官的朝拜和商议国事；在辰时退朝后用早膳，然后到议政处开始处理奏章和接见大臣，结束时间不定；如果在申时用晚膳之前，陛下还有空闲，就会坐着御辇去皇宫或皇城的任何地方去处理一些私事；到了酉时用过点心后，陛下会去文萃阁看书或和蓝妃娘娘一起听乐赏舞，但是如果政务繁忙的话，也会在议政处再举行一次晚朝，最后过了戌时才会坐御辇回后宫，在阆苑殿、玉藻宫或兰佩宫中休息。”
　　“阿瞒，你真是宫里的百事通。厉害，太厉害了。“苦艾拍着手，努力将对方的话记在心里，然后虚心地问，“那么就是说，平日里陛下除了在崇政殿上早朝和在议政处上午朝外，在宫里的其他时间都可说是行踪不定对吗？”
　　“娘子这样说也不算错。”阿瞒被苦艾夸得有些不好意思，难为情地笑了，脸上露出一对小酒窝，同时又有些得意地说：“你现在知道了吧，当皇帝也是很辛苦的。”
　　苦艾忙不迭地点头，暗想：现在皇帝应该还没有退朝，可文武百官都在那里，肯定是不行的，只有在议政处或许有机会可以和皇帝单独见面。不过她不知道议政处怎么去，便故作随意地又问道：“阿瞒，待会去太医局的路上，会不会经过议政处这类地方？”
　　“娘子说对了，你待会坐步辇去太医局，抬辇的宫女会先斜穿过宏寿宫花园，从与菡萏院对角方向的海棠轩那一边出去，然后过了康年门就可以看见议政处了，不仅是那里，还会经过玉藻门和宣政殿呐。”阿瞒对苦艾问这个问题的目的没有产生丝毫的怀疑。
　　苦艾没想到事情那么容易就被打听出来了，心中不免窃喜，她同阿瞒下了楼，在一楼的一座绘着山水画的落地大屏风前，有一张造型简洁古朴的清漆楠木板足案，上面已经摆好了一碗蜂蜜小米粥、一盘还热呼呼的蒸饼、一小碟切得很薄的鲊鱼片和一些杂果脯，两个送早饭的尚食局宫女早就在一旁候着了。
　　苦艾在案前的方凳上坐下，喝了一碗蜂蜜甜粥，吃了些蒸饼和鲊鱼片，吃饱后又将一小块吃剩的蒸饼揣在了袖子里。
　　趁着尚食居的宫女还在收拾碗碟，苦艾含了一片香木，以去除口中的异味。她和阿瞒从小楼的偏门出去，经过八角亭和假山，来到左边厢房的书房内。待阿瞒将翘头书案上的笔墨纸砚收入一个小竹箱内后，二人又沿着后院曲折的乱石小径，穿过位于小楼正前方，房梁上挂着‘野逸’二字牌匾的厅堂，来到了铺着席纹青砖，在凉亭四周栽种着老琵琶树、芭蕉、木槿牡丹和鸡冠等植物的前院里，她们走到院子的一角，那里有一口巨大的水缸，苦艾将饼取出，掰成指甲盖大小，一块块丢入缸中泛着绿色的‘老水’之中，很快就看见十几尾红、白、黑三色相间的锦鲤争着浮出水面抢食吃。
　　苦艾喂完了饼，和阿瞒继续前进，绕过雕刻着男耕女织图案的石砖影壁，出了菡萏院的大门，在那里已经有一顶步辇和四个抬辇的宫女在等候着了。
　　苦艾上了步辇，起辇时她望见了远处环绕着皇宫，宫内唯一一条活水河——流经菡萏院旁的玉河内种植的重台、碧莲、金边等名贵品种的荷花，可是随着秋天的到来，那些荷花大多都已经开败了，连墨绿色的荷叶也已微微显出凋零之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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