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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章灰飞烟灭
我由脊背升起了一股寒彻心扉的凉意,望着眼前这个面目模糊的人,公安的梦魇刹那间一一掠过脑内,他曾经是我的大叔,我的丈夫,我孩子的父亲,却也是我此生此世最为恨之入骨的魔鬼。他现在已是蜀汉的皇帝,是三分天下有其一的王者,早在他攻陷益州之时,我已与他再无半分瓜葛,何以今时今日,他还不肯对我放手?
我难以抑制的狠狠打了一个寒颤,尽管已退无可退,仍旧下意识的缩起了身子。
刘备皱了皱眉头,放下汤匙,很自然的举起手来贴向我的额头。
内心充斥着的恨意使我对他,连带他的任何举动都避如蛇蝎,我扭头躲开他的碰触,咬着下唇道:“不要碰我。”
他的手在我眼前僵了僵,然后重重的捏成拳缓缓的落下,从喉咙中发出一声轻笑,面不改色道:“念往昔在公安城的日子,我与夫人日日耳鬓厮磨,情深意长,不想多年不见,夫人却显得如此疏离……”
“够了!”我觉得胃里一阵难受,喝止了他的话,目光极寒的看着他,“我宁可死,也不会让你再接近我分毫,你应该相信我会说到做到!”
他神色微变,顿了片刻,由浅入深的笑了起来:“我怎敢忘记丫头是女中君子,女中豪杰?”
我愣了愣,那年在临江阁的情境仿佛在心中一闪而过,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无力感油然而生。他永远都知道我的软肋,所以我才会像一只微不足道的蚂蚁,被他任意玩弄于股掌之上。
忽然间,我对自己的软弱无能感到深恶痛绝,明明如此深刻的恨,该是用咬牙切齿的咒骂,或是玉石俱焚的行动来呈现,却轻而易举的消散在他一句稀松平常的话语中,就像在公安城时,我虽从云端坠入泥沼,仍带着那零星粉碎的可笑幻想,对他的步步紧逼一忍再忍,最终将自己推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我灰心丧气的向后一靠,不争气的泪水瞬间滴落在素衣上,扩散出刺目的水痕。我深吸一口气,抓起袖口就死命的往那圈水渍上来来回回的擦拭,一遍复一遍,执着而狠戾……直至我花光了所有狠劲,才终于停了下来,万念皆灭的闭上了眼睛:“说吧,究竟怎样你才肯放了我。”
他淡然的看着我歇斯底里的举动,没有制止,也不置一词。待我开了口后又过得许久,他才悠悠的道:“原本以为,要等到东吴城破,孙权人亡之时,才能接回夫人共享锦绣河山,实不料上苍竟如此顺遂朕意,在此刻将夫人送至朕的身边,试问朕又怎会辜负天意?”
突然感到床榻微陷,我倏地睁开眼睛,见他已坐在床沿,目光平静的看着我,用一种理所当然的语气道:“夫人可知,在朕的心目中,朕的皇后之位,一直虚位以待?”
我竟有些佩服他,不知他是覆了几层脸皮,才有本事在无论说什么令人反胃的话时,都那样的气定神闲,泰然自若。我好笑的回望他:“我还真不知陛下如此情深意重。”
他定定的注视着我,眸光无波无澜,我也逼迫自己看着他,不轻易缴械。一会儿后,他低下头,情绪莫辨的笑了笑,道:“好了,丫头别和我置气了,不如思量一下想吃些什么,此处虽是军帐,不过只要丫头开口,大叔总是有办法找到的。”
“呵呵,”他纯熟的表演使我忍不住又笑,仍旧瞧进他的眼,一字一字道,“你是不会赢的。”
“哦?”他挑眉,“丫头觉得我不会赢的,是东吴呢,还是你?”
我维持着笑容,将脸颊肌肉撑到有些酸胀,然后掷地有声的告诉他:“都不会。”
又是一阵静默的对视,他依旧笑得淡定从容。
不知因为对这两件事的结局把握十足,还仅仅是为了不输阵势,我故意略显得意的扬了扬下颔,轻蔑的眯了眯眼。
我的脸色不易察觉的微微一变,坐着与我僵持片刻后,突然没有预兆的长笑着起身:“哈哈哈,凭什么?凭你那个只晓得对人俯首称臣,只会龟缩着裹足不前的兄长?还是凭那个败得一泻千里,专会柔上媚主的陆什么大都督?”
“对!”我不甘示弱的道,“没错,就凭他们,绰绰有余。”
“呵呵,只可惜……”他弯腰俯身,把脸慢慢靠近我,抬手撩拨了一下我脸侧的发丝,“行军作战不是光凭口舌之快,若真如此,丫头的一张利嘴一副丽容或真可颠倒众生。”
我嫌恶的将上半身朝里挪了挪,心下忽而有了打算,遂轻轻一笑道:“是,打仗不能只靠纸上谈兵,成王败寇,沙场自见分晓。你既然如此有信心,不如我们来打个赌怎样?”
他将手负到背后,露出饶有兴致的表情:“丫头想赌什么?”
我在脑中组织了一下言语,然后一口气道:“就赌这场夷陵之战的输赢,若你赢,我就心甘情愿的跟你走,为奴为婢供你驱使,无半分怨言;若是你输了,那就请你让我走,从此路桥各归,互不相干。”
见他似在凝眉考虑,我忙又补充道:“不过……在这之前,我们只是……只是赌桌上的赌徒关系,你不得对我有非分之举。”
我深思熟虑的话语却莫名取悦了他,他仰面在空荡荡的营帐中笑了一阵,又低头看我,眉角的纹路中仍深刻着止不住的笑意:“赌徒关系?说得好啊,丫头,这个世界上,谁又不是赌徒呢?只是有人爱一掷千金,有人却畏首畏尾,而赢家,永远只属于勇者!”
我望着他不出声,他问道:“想好了?”
我点头。他又问:“不后悔?”
“绝不。”我斩钉截铁道。
“好!”他重重的掷出了一个字。
属于两个赌徒的赌局就在这个字中,拉开了序曲。
***
显然,刘备是一个尊重游戏规则的赌徒,尽管我时常担心,他的信守诺言,是否会保持到最后一刻。
虽然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被他软禁在行营中,但他也给了我很大程度的自由。我可以在一定范围内随意走动,也没有人十二个时辰监视着我的一举一动,或许在他心目中,我不是一个狡猾的赌徒,或更确切的说,我是一只不具任何威胁且飞不出鸟笼的金丝雀。
对这场三国史上重大战役的固有记忆使得我先前的估计出了点偏差,刘备现时还并未进驻夷陵,而是在夷陵西面的秭归扎营。秭归曾是陆议在吕蒙白衣渡江时,领兵攻陷的城池,而至刘备率大军攻来之时,陆议几乎毫不抵抗,一触即撤,放任刘备的蜀军重又占领了整座夷陵城。
刘备在秭归休调集兵马整整一月。其间,他每天晚间都会亲自带了人过来伺候我的晚膳,就像来给豢养的猎物喂食。当然,这个主人很了解我这只猎物的脾性,几乎日日都换着花样来取悦我的味蕾。我心安理得的过着这种饭来张口的生活,耐心的等待着赌约兑现的日子。
也许是为了维护表面的君子形象,他颇为千金一诺的对我没有再越雷池半步,这使我一开始的担心变得有点多余。
我有耐心,他似乎比我更有耐性。当我大口嚼着饭菜时,他会不厌其烦的坐在距我不远不近的地方,举着筷子时而为我细致布菜,认真的研究我近来的口味变化,而后东拉西扯的与我聊天。
“丫头最近好像长了点肉,看来是饮食颇合胃口。”他观察了我半天,得出这么一个结论。
我漫不经心的应了一声,将满嘴的饭菜吞咽入腹。
“如此甚好,”他心情很愉悦,和我讲笑道,“胖到走不动路,我就不用担心丫头以后会逃跑了。”
我却觉得这个笑话一点也不好笑,忧心忡忡的思忖着自己是该少吃点,不然要是他到时食言而肥,自己想溜走却栽在这圆滚滚的体型上,也未免太得不偿失。
许是我凝眉思索的伤神样让他觉得我对这个话题并不感兴趣,他很善应变的把话一转,提起我可能在意的时事来:“曹丕封了孙权为吴王,加九锡,丫头你怎么看?”
他说话的口气,就好像我和他不是站在敌我两方的对手,而只是两个不入局的旁观者。因此,我也无须掩饰的直话直说:“两种可能,魏吴联手,或者曹丕坐收渔人之利。”我抬眼瞧他,“两种结局,都对你不利。”
他自动忽略了我最后一句话,沉思道:“以曹丕的狭隘心思,倒是第二种可能性略大,不过结局么……”他瞧着我定了定,继续道,“或许还有第三种。”
“哦?”我把这一字拉得很长,明显在质疑他的话。
他不以为忤,反是悠悠笑道:“何以见得我汉军不能复白起之勇,先夺夷陵,再吞东吴,而后举高祖之志,北伐灭魏,直取洛阳?”
刘备这话虽说的举重若轻,但他骨子里散发出来的帝王之气却是让我不动声色的倒吸了一口气。若非知晓结局,也许我会为他这样的自信与勇气折服,只可惜……我又不由暗中为自己赌桌上的对手叹了一口气,淡淡的送出了自己并不由衷的祝福:“祝你好运。”
***
魏黄初三年,蜀章武二年春三月中,在我被绑到秭归的半个多月后,刘备的大军开始向夷陵进发。行军数十日,蜀汉大军停在夷陵以西的马鞍山一带扎营。接着下来的整个四月和五月,刘备一直按兵不动,料是在整顿兵马,调集粮草,寻求支援,为即将到来的一场大战做着充分的准备。
我依然过着被圈养的惬意的生活,除了行动上的绝对自由外,我几乎可以做任何我想做的事情。他会循着我的喜好,找来各类书籍或工艺品供我消遣,如同在江夏时一样,只不过我现在的渴求的事物远不如当时那般的多,之所以会接受他的好意,全然因为我需要分散注意力来打发掉这段枯燥漫长的时间,留着自己生命中最后的热情去迎接最后的胜利,以及观赏他的落荒而败。
他的兴致似乎一直很好,有时我甚至觉得,他根本不像是在行军作战,而更像在居家旅行。他每日仍会看着我吃饭,说些有的没的,若是当日无要事,他会留到很晚,我委婉的下了几遍逐客令仍是无效,便再也忍无可忍,直接和衣倒在塌上,闷着被子装睡。然而,他也不会就此离去,而是坐在和我保持一定距离的地方,缓缓开口讲起了各色各异的故事。
渐渐地,我也明白了作为一只猎物,我并没有权力选择自己的生活方式,也没有能力抵抗他的舍予,于是我不再如最初那样排斥他的一举一动,只是淡漠以对,也渐渐能勉强习惯在他的声音中入睡。
如此,过了一段相对宁静的日子。季节已进入了炎夏,但因身处在山区中,气候相对还是较为宜人,没有这个时节本该有的烦闷燥热。
正当我适应了这种除了他之外,几乎与世隔绝的生活时,突然有一日,他告诉我,第二天我将再次随着他的大军出发,渡江到南岸,往吴军的夷道城进发,直接与东吴大都督陆议对峙,结束这场猫捉耗子的游戏。
“丫头你说,东吴那个胆小怕事的陆议看到我蜀汉大军逼近,会是掉头就跑呢?还是跪地乞降呢?”在告知了我基本的行军线路后,他颇为意志高涨的与我假设起了战局。
我的目光扫过他内敛中透着张狂的眉眼,用他的话回了句:“或许还有第三种结局。”
“哈哈,”一如既往的,我的回答只是使他更加倨傲,“丫头的心终是向着东吴,这不得不令人妒忌啊。这第三种结局也不无可能,想想自开战以来,我蜀汉军势如破竹,追的陆议无处遁逃,而夷陵又恰恰是东吴的门户之地,也难保这个陆大都督不会一反常态拼死抵抗一回,不然也不好对他的主上交代,不过……即便如此,那第三种结局也只可能是——”
他故意停顿了一下,笑着看了我一眼,然后逐字道:“陆议自寻死路。”
虽然知道这只是他一厢情愿的假想而已,我的心仍旧好像被什么东西不经意的敲击了一下,泛起一阵钝痛。像是极力要维护着什么,我不假思索道:“不可能。”
“不可能么?”刘备在此刻也是与我较起了真,“为将者,智、信、仁、勇、严也,一无谋略,二缺信义,三少仁,四不勇,更遑论治军严整,呵呵,若不是东吴已无将才,孙权怎会让这个靠着姻亲裙带关系上位,只会夸夸其谈的书生为将?如此想来,我这个大舅子确实是气数已尽。”
他如此酣畅漓淋的痛扁了孙权和陆议一通,反叫我没了什么脾气。我不想与他多费唇舌,轻轻呼了一口气道:“那就拭目以待吧。”
***
似乎是我在离开马鞍山前一夜的轻蔑态度惹得他耿耿于怀,在此后的行军过程中,只要一有机会,他就企图用他精良的军马配备和精心的战略部署来说服我相信他的最终胜利。
“在汉军的四万雄师中,除了大约每二千左右步兵配备约五十人的马队充作护卫和斥候外,还有一支两千人的完整骑兵队,他们不但是汉军的主力,更是足以令东吴闻风丧胆的步兵力量。”
“早在此役之前,我就命人造钢刀五千口,组成刀盾兵,在山林的野战中必能发挥他们强大的作用。此外,汉军还取得了蛮王沙摩柯数千兵力的支援,何愁东吴不破?”
“黄老将军劝我不要以主要兵力长驱直入夷道城,只派一队人马佯装主力以探虚实。然而,想到三弟当年在汉中败给曹休的下辨之战,我就不得不谨慎,虽说陆议远不及曹休,但是夷道城,我势在必得。”
“东吴一定是希望我从水路进攻,呵呵,我又怎会重蹈当年曹孟德的覆辙,叫几十万大军白白做了周郎的刀下冤魂?吴人诡诈狡猾,老曹自曝其短,实在是过于天真。”
“……”
每当他直言不讳的向我说着这些话时,他的胸有成竹,总会在我看似风平浪静的心湖中掀起或大或小的波澜。他确实是一个百密无疏的优秀统帅,他几乎算准了每一步,只是,他独独算错了一个人,一个能令他饮恨余生的人。因此,我比他更胸有成竹,这不仅仅是因为我知道结局,更因为我相信那个人,会以胜利者的姿态,待我离开这场毫无意义的赌局。
***
夏六月,陆议故技重施,完全放弃了长江南岸的任何反击,让刘备的蜀军穿越层层密林,直达夷道外围。刘备避开水路,将所有兵力都调上了岸,在沿岸的树林里扎起了军营。
在夷道城下,蜀军遇到了吴安东中郎将孙桓的死守。不知这位吴王孙权的同姓族人是不满陆议的保守退缩,还是急于想建功立业,他拒不接受陆议的撤退指令,顽强守城,独自面对刘备的数万大军。
而此时刘备似乎又玩起了猫捉老鼠的游戏,故意对孙桓守军围而不攻,截断其粮源,将守城吴军逼入绝境,却不给于他们痛快的了断。
“陆议是什么人?孙桓又是什么人?”在南渡扎营驻军后的一日,刘备领着我在一处的高地上,俯瞰他蔚为壮观的五六百里连营,顺带不忘抛出几个问题给我。
我一贯的沉默让他也习惯了自问自答。在确定了我闭口不言后,他道:“孙桓是孙权颇为器重的宗室,而陆议是畏首畏尾趋炎附势的大都督,如今孙桓被困,眼见就要城破人亡,陆议岂敢不来相救?”
“呵,”他一笑,又道,“一旦陆议引兵来救,吴军在猇亭的主力军势必有所削弱,到时汉军直捣猇亭,与留守在马鞍山的黄权部众前后夹击,夷陵城便也指日可破了。”
越来越热的天气给我略添了些烦躁,我也不像最初那样可以安安静静的听他说任何话而不置一词。望着眼前茂盛的丛林中密密麻麻分布着的白色营帐,以及军容肃整的三军将士,我没有接他的话,而是低叹了一声道:“在密林中百里连营,你可知其致命缺陷?”
我不知这种悲天悯人的善意提醒是否出于内心的某种圣母情结,只是在一刻,我突然觉得,万千将士何辜?普通百姓何辜?为何他们要被拉到这场注定你死我活的赌局中,白白赔上了性命?
他望着我的眼神变得更为深邃:“倒是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丫头也会为我打算了。”他不给我反驳的机会,立即又道,“陆议如要学人玩诱敌深入,那我便能反客为主,将这长江沿岸都变城汉军坚固的堡垒!至于丫头说的致命缺陷……”他刻意俯低身子,让我听得更明白,“我怎会忘了吴人最擅长火攻?”
我一怔,觉得自己在他面前永远都像个傻瓜。见我呆楞着没有回应,他又直起身道:“赌注不下大点,怎能成为最大的赢家,更何况,我手中还有一枚份量最足的筹码……”
“什么?”我回过神,惊疑的问道。
“那就是东吴的郡主——丫头你。”他轻飘飘的回道。
***
闰六月,已被刘备逼上绝路的孙桓并没有等来大都督陆议的援军,这几乎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当然,在蜀军及刘备眼中,这只不过是陆议的怯战,为保自己的身家性命,竟连吴王宗室的安危都顾不得,实在是已经走到了穷途末路。
或许这给了刘备莫大的信心,他丢下了孙桓这一粒吴军的弃子,带着我这个他手上最大的筹码,又将自己的连营向东延绵了百里,直逼猇亭。
直至此时我才知道,我不但是他囊中的猎物,更是他关键时刻的人质,延缓吴军反击的一枚棋子。果然在他的眼中,我不过是个可以任他摆布的木偶。
只可惜的是,现时春风得意的刘备忽略了一个道理,一个连后世十多岁孩童都知晓的道理。
那便是,知已知彼,百战不殆。他并不了解他的敌人。
但是我了解。陆议绝不是一个罔顾大局的人,不救孙桓,绝不是因为他怯战,而是因为他懂刘备,所以才承受住了巨大的压力,对孙桓的险境坐视不理。同样的,刘备若是想以我来要挟陆议弃城投降,那恐怕刘备的如意算盘也会落空。陆议会为了我矛盾痛苦,但最后的结果只会是一种。
我不知道历史上的孙尚香结局如何,若是在夷陵战火中化为灰烬,也未尝不算完美。
***
后世的中学生也都会背这样一篇课文,其中有一句是: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我想,刘备现在正面临着这样的尴尬。
在猇亭,陆议仍然坚守不出。刘备曾派手下大将吴班——也是他名正言顺的夫人吴皇后的族人——率小部到城下诱战,陆议只是不为所动。刘备开始变得不再悠闲,也不再有时间对我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整个军营中,除了令人难耐的暑气外,我还嗅到了一丝丝不同寻常的躁动。这场战争对蜀军而言,战时与战线都拖的太长,使得将士们反战思乡的情绪愈演愈烈。
而就在此时,吴军突然出动了。然而陆议第一次的进攻也并未得手。正如刘备所言,整个长江南岸此时已俨然被建造成了刘备的城池,蜀汉的屯砦牢固的坚不可摧。
双方你来我往的几次试探性攻击都未能收到成效,只能,各自偃旗息鼓,继续僵持。
战局的胶着对长途客站的蜀汉方大为不利,加之天气闷热,连日不雨,蜀军陷入了前所未有的低迷状态。
刘备已经很久没来看过我,而从我身边守将对我越来越冷漠的态度和越来越谨慎的看管中可以猜到,我这枚棋子已被刘备按上了棋局。
越来越沉默的对垒让人产生时光静止的错觉,大地依旧高热不退,林中也难觅一丝清风,这样的一个盛夏,对于战争的双方而言,都是煎熬。
刘备和陆议似乎都在等。刘备或许等的是利用我这个筹码去放手一搏的机会,但是陆议在等什么,似乎没有人知道。
然而,很快,在一个寂静无声到连虫鸟都懒得鸣唱的夜里,他以雷霆万钧的攻势,让蜀军上下在震惊中,在慌乱中,在哀嚎中,在啼哭中,知道了他所等待的是什么。
他等的,是一个时机,一个能痛击的刘备毫无还手之力的时机。
陆议用了刘备以为他最不可能用的进攻战术——火攻。或许早在一步一步诱使刘备入局,深入东吴腹地七百里时,他就做好了最后绝杀的准备,只是他并没有估算到我的存在,所以他的最终决策才会来得那么迟。
大火很快就蔓延到了我的营帐周围,我不能坐以待毙,冲出了营帐去寻找最后一线生机。周围的将士早已自顾不暇,此刻更是举着兵器在熊熊烈火中纷乱奔走。
蜀军所有的营帐都搭建在丛林中,我的营帐更是在草木深处,一旦遇到火苗,火势就一发不可收拾的极速伸展开来。大火的包围圈越来越小,身边的将士们越来越绝望。忽然,有孤注一郑的人,大吼一声,企图冲破火焰的包围,却换来更惨烈的一声哀叫,然后迅速被火舌吞入腹中……
烈焰将整个营区映照的如天堂般光明,又炙烤的如地狱般灼热。在死亡的面前,所有的人都失去了理智,扭曲着身体祈祷奇迹的发生。
这时,一个小将发现了同样在人堆中苦苦挣扎的我,大喝道:“她是东吴的郡主,是东吴人!是把我们烧死的东吴人!陛下如今已经撤退,早就顾不上我们了,既然大家都死定了,不如先杀了这个东吴人给大家陪葬!”
眼见他面目狰狞的朝我徒手朝我走来,我暗中苦笑道,同样身陷如此绝境,作为同类的我们还要自相残杀吗?我认命似的闭上眼睛,但不知是否是出于动物趋利避害的本能,还是在这几年的风雨中磨练出了求生的意志,我忽的又睁开眼,看准了身边的一把长刀,以最快的速度的蹲下捡起,朝着欲掐上我脖子的双手大砍一刀。瞬间,鲜血扑面,染红了我的视线。
看到小将的倒地惨呼,却有越来越多的人向我涌了上来。一股热血刹那间充斥到我的大脑,我仰天长啸一声,用不知哪里来得力气,丧心病狂的挥舞着大刀奋力反击着。眼泪混合着血水不断滑落我的脸颊,我红着眼不甘的问道:“我究竟何错之有?何错之有?你们告诉我,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什么啊?!”
更多的人接二连三的倒下,有人倒在烈火中,有人倒在我的刀下。这样博了命的厮杀反倒使自己没有受多大的伤,但是我也知道,什么都结束了。
不再有人向我冲杀过来,放眼望去,整个火场,只剩我一人还固执的站着不肯倒下。渐渐地,我几乎用尽了所有的力气,仍不想对着命运束手就擒,我把长刀狠狠的插/入泥土里支撑着自己,身体慢慢半跪下来。
就在我等待着沾满鲜血的身体在烈火中得到解脱之时,我隐隐听到了一声马嘶,然后感觉都有人向我走来。我的理智也早已在高温中燃烧殆尽,看见有人逼近,我使出浑身最有一丝气力,奋然拔起身前长刀,毫不犹豫的一刀刺向来人。
“噗——”利刃刺穿甲胄,贯穿那人的胸膛。
“丫头……”那人却安之若素的轻轻唤了我一声。
我猛然抬头,难以置信的看着此时最不可能出现在这里的刘备,双手发虚的颤抖着。哐当声响,兵器落地,我掩面失声道:“你……”却是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他及时托住我摇摇欲坠的身体,轻提了一口气将我抱起,带着我上了他的坐骑,用他的身体将我牢牢的护住,飞奔出了这一片火海……
一直到我感觉不到难耐的高温时,马匹才渐渐减了速。但还没等停稳,他已体力不支,卷着我一起从马背上滚落了下来,重重的撞到一棵粗壮的大树上。
他闷闷地哼了一声,仍旧抱着我。片刻之后,我慢慢从震惊中恢复过来,动动了身体想要离开他的包围,他却将手收得更紧,牢牢的裹着我不愿放开。
我贴着他的身体,就算隔着衣服,都能感觉到他胸前伤口流出的血缓缓渗透到我的皮肤。我有点慌张,抬头看了一他,发现他的脸虽被大火熏的炭黑,嘴唇却异常的惨白。我皱眉道:“你……你放开我。”
我明显感觉到他轻轻一颤,然后听到他说:“丫头……还不肯原谅大叔吗?”
我闭着眼摇了摇头:“你的伤口在流血,不要……那么用力。”
他的力道却不减反增,像是怕我会逃走一般。他轻叹道:“我就知道,我的丫头始终是心软的,不要管伤口,让我……好好抱抱你。”
我没再说话,也没有挣扎,因为我心里明白,这场战争,这道伤口,给于他的伤害是致命的,我还能与一个生命已将走到尽头的人再计较什么?
他慢慢坐直了身体,把我搂进他的没有被我刺伤的另一边胸膛,道:“很久以前,我曾答应过丫头,要杀要砍,我都站着不动,可是啊,大叔却总是食言,总算这一次,大叔没有骗你,也还了欠丫头的债,可不许再生气了啊……”
眼泪无声的流出,我在她怀中喃喃的道:“别说了……别说了……”
“只可惜……”他没有依我,还是再继续,“我还是输了,没想到,倾尽了天下来博一场赌局,但还是赢不回……丫头的心……”
我静静的听着一个失败者的话,却觉得,输或者赢,好像已经没有那么重要了。
这样安谧的氛围没有维持多久,一阵杂沓的马蹄声渐渐自我们周围响起。借着不远处的火光,我看清了奔向我们的马队是东吴军。
片刻之后,从马上迅速跃下来得甲士们已经团团将我们围住,举起兵器直指刘备。
他对此完全视而不见,丝毫未显慌乱,依然跟我说着话:“丫头,其实安安……”
“别说了!”眼前的情境加上那个令我痛极的名字让我喝住了他的话。
他些微一怔,也就没再往下说。
我仰头看着从重重士兵后面持剑走出的主帅,心中一时百感交集,轻轻嗫嚅出声,“伯言。”你终于来了。
陆议在我面前蹲下,望也不望刘备,只对我道:“尚儿,对不起,我来晚了。”
刘备的手悄无声息的在我身畔落下。我看了他身后的甲士一眼,对陆议摇摇头。
陆议立刻下令让他们退下。所有兵器齐刷刷的在同一时间被收回。陆议将手递到我面前,“尚儿,我们走吧。”
我搭着他的手起身,但脚步却不由自主的迟疑着。
“慢着。”就在这时,刘备突然对着陆议冷冷地开口,“你就是东吴大都督陆议?”
“是。”陆议这才转身面向他,淡淡道,“陛下有何赐教?”
刘备用合拢的双剑撑着地站起,咬着牙关挺直脊背:“作为东吴主将,你可愿与朕单独一战?”
我心头一震,看向刘备,不明白为何在此时这种局面下,他还想孤注一掷。
陆议还是淡然:“你已经输了。”
刘备直视陆议:“你害怕了?”
陆议道:“江东子弟从不怯战,只是,我从不与受伤之人对决。”
“哈哈哈,”刘备笑道,“如此小伤不过是蛇虫咬过而已。”
陆议抬了抬手中剑,也轻笑道:“那请陛下先出招。”
一语毕,刘备已经汇聚起全身的力量凝在剑端,迅如雷电的一招刺出,直取陆议喉间。
我曾见识过刘备的剑有多快,快到连他自己都来不及收手。然而,此时的陆议仍旧一动不动,甚至连目光都没扫过刘备一眼。我的心似已跳到了嗓子眼,焦急的看着陆议,强烈抑制住想要挡住他的冲动。我明白,这是一场男人之间的较量,我的参与,只会令双方都觉得难堪。
千钧一发之时,陆议沉静的眸光竟是落在我的身上,他眼中的柔意并不能融化我心里的紧张,反倒加重了我的慌乱。眼见着刘备的双股剑就要刺破陆议的喉咙,我不禁惊呼一声:“伯言!”然后下意识地闭起了眼睛。
惊心动魄的一瞬间,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听到一声猛烈的短兵相接后,周围仿佛一下子万籁俱寂,万马齐喑,只有噼啪的火焰声放肆的宣告着自己的强大与胜利。
我慢慢地张开眼睛,映入我眼帘的仍旧是陆议轻轻浅浅的笑容,仿佛在我看不见的那段短暂的时光里,什么事也没发生。
“我们走吧。”他如是对我说。
这一次,我点了点头。在走之前,我回头望了一眼。
漫天的火光中,他的背影显得如此渺小。他孤独的执着剑,艰难的一步步向前走。他走得很慢,脊背却挺的很直,仿佛一个仗剑天涯独孤求败的剑客。他的发髻在风中松散开,张扬而热烈的飞舞起来。一时间,我竟然眼花,误以为在六月天里飘来了飞雪,定睛一看才发现,原是他的满头发丝已然成雪。
不知这样一场命中注定的浩劫究竟苍老了谁?我转头,轻声一叹,这场赌局无论最后的结果如何,我和他之间,永远也不会有赢家。所有的经历过的前尘往事,爱也好,恨也好,就让它们在这场夷陵大火中,化为灰烬……
然后,灰飞烟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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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结束啦,感觉轻松了一点点,没想到自己竟能把第三卷一口气写完(喂,你的这口气也太长了吧~!!⊙﹏⊙b汗)
这章有点长,本来想分上下的,但整个过程从开始到结束,想想还是一起发掉吧,所以貌似有1w+,好冗长~~~
好像还是继续在流水账的文风,虽然这卷叫做“夷陵之烬”但好像真正夷陵战场写的很少,一来其实从赤壁结束起,就种下了夷陵这场战役的根,这整个一卷都算是一个前因后果吧,最后一章算为这个过程画下一个不怎么完美的句号。。。二来,正面战场第一人称也不好写,而且夷陵之战这种历史上已有的战役确实以我的智商也真的写不出什么新意了,所以避重就轻了一下,就以感情线贯穿始终吧。。。
下面会有两个番外,想不想猜猜是谁的呢?(*^__^*) 嘻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