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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八章南有乔木
“你说什么?!”
我还呆若木鸡的愣在原地时,孙权已是暴吼一句,一个箭步跨出,飞快的冲向孙仁的屋子。
小吟则一把抓起我的手臂,半拖着我跌跌撞撞的跟了过去。
病榻上的孙仁大口喘着气,胸膛剧烈的起伏着,白色的里衣染上了触目惊心的点点鲜红,像是盛放在雪地里最娇艳的凌霄花。
孙权半抱起孙仁,让她躺在自己的胸前,转头低声喝道:“还不快去叫医官!”
“已……已经叫了,正……正在赶来。”小吟忙不迭回应。
察觉到两人的声音中都带着明显的颤抖,我才从浑浑噩噩的状态中骤然醒悟过来,挣开小吟,扑到孙仁的卧榻前,紧紧扣住她的手,“仁儿,你不会有事的,你一定不会有事的,相信我……”
可是,五指间所触及的脉象跳动越来越软绵无力。我用尽全力握住孙仁瘦骨嶙峋的手,企盼着能留住那点微弱的,象征生命的跳动。
孙仁的呼吸渐渐平复,她靠在孙权的怀里,辛苦的抬起头看着孙权,费力的牵出一个笑容,语带愧疚道:“二哥,看来……看来仁儿要先走一步了,真是……真是抱歉,让大家失望了,还以为……还以为能为你,为孙家做些什么,可现在……我……我恐怕是等不到和刘备联姻的那一天了……”
长长的一句话说完,孙仁已是气若游丝。
孙权箍紧了她,哑着声含怒道:“究竟是哪个混账告诉你们我要把仁儿嫁给刘备的?”
我望了孙权一眼,见他双目微红,面带恻然的又轻声安慰孙仁:“傻瓜,二哥和母亲怎舍得将仁儿远嫁?别说胡话,这次定然会和前几次一样好起来的……”
孙仁的笑容微扬了几分,徒劳的晃了晃我握着的那只手,像个赢了游戏的小孩子一般得意:“香香,我……我就说吧,二哥他……最疼我了……”
“嗯。”我含泪连连点头,除此,不知该说什么。
“香香,”孙仁试图将我的手拢向孙权,“二哥……你们要好好的,不然……不然我会走的很不安心的……”
“二哥……”她断断续续道,“香香……她其实……一点都不会照顾自己,你要……你要替我看好她……”
孙权也不望我,只是用手轻轻摩挲着孙仁的头发,异乎寻常的温柔道:“她又笨又蠢,端个水会打翻,走个路会摔跤,爬树会把自己弄伤,救人会把自己淹死……整天脑袋中不知在想些什么,说出的话从不经思考,没被她怄死已是万幸,还能看得住她?这还得仁儿快点好起来,亲自看着她,二哥没这个本事啊。”
听孙权一一列举着我的毛病,我内心像是打翻了几瓶调味料,各种滋味混杂其中,不知怎地,鼻头一酸,眼睛又变得模糊了起来。
“二哥……答应我嘛……”孙仁仿若一只刚睡醒的小猫,惺忪着双眼,对着孙权撒娇。
“嗯。”孙权终是颔首应允。
孙仁这才安心的松了口气,整个人软软的缩在了孙权的臂膀之内,缓缓的闭上了眼睛,轻轻的哼起了曲调,有一字没一字的,吃力的唱了起来。
“南有乔木,不可休思。
汉有游女,不可求思;
汉之广矣,不可泳思;
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她的每一个字都落在我心上,我屏住呼吸,如履薄冰一般的聆听着,生怕一个不小心,她的声音就这么突然中断在流逝的时间中……
“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歌声渐渐的变得微弱,仿若夜风中若隐若现的烛火。我的心剧烈的疼痛起来,这是一个怎样令人怜惜的女子?这又是一段怎样令人唏嘘的思慕?一曲《汉广》,道不尽的柔蜜情愫,诉不完的婉转衷肠,留不住的人间烟火,带不走的一世遗憾……
“仁儿!仁儿……”
“仁儿小姐……”
“郡主……”
此起彼落的呼叫声给了我重重的一击,我感受到掌心的温度正在一点一滴流失,那微弱的跳动渐渐趋于静止。
不可能!怎么会这样?!
霎时间,我失去了所有的知觉,麻木的看着孙权固执的圈着孙仁不肯放手,看着姗姗来迟的医官无可奈何的摇头,看着小吟将孙仁的手从我的手中抽离……
这一定是一场噩梦!再等等,我很快就会苏醒,很快!
孙权是什么时候离开的我不知道,小吟在我耳边哭泣的说着什么我也不知道,我只是怔怔的望着孙仁的睡容,祈祷着她会醒来,抑或,我会醒来。
昨夜,我们还敞开心扉,分享着彼此的心事,互笑着对方的痴傻。为何今夜,同样的地方,同样的你我,一切却变得如此冷冷清清?仁儿,快和我说句话,我真的好害怕……
可是,她仍旧一动不动,直到有人将她抬了出去,我才一步一踬的跟在了后面。小吟追上我,要为我套上件什么衣服,却被我伸手一把推开。
孙仁被放入一个长长的木盒子中,而周围的烛光是那么刺眼,满目所及,竟都是无边无际的白,这样的缟素,在这一世,我只见过一次,那时,木盒子里躺着的是……大哥孙策……
我恍然的站在灵堂的门口,看着面无表情的孙权,颤颤巍巍的吴夫人,一脸哀戚的大乔先后进去,我开始明白,我的这个梦,是醒不过来了……
为什么会是这样?!
我难以置信这样的事实,双脚不由自主的往后退,直到触到一个带有淡淡体温的身躯。
身后那人扶上我的臂膀,力道不大,但异常坚定。
我站稳,回身,与他四目相接……
一瞬的心脏漏跳后,我不觉潸然而笑,被记忆中熟悉的柔和目光淡淡的笼罩着,我仿佛顷刻间卸下了所有的防备,只想抓紧他的手,轻轻的倚靠着他,让他的温暖包裹住自己。
“伯……”然而我一垂首,却发现,那只曾经牵着我漫游星河的手,此时正若有似无的搭在另一只白皙柔弱的手上。
“小心。”陆议礼貌的松开我的手臂,一贯的淡笑如微风轻拂过浮云。
一旁的孙萱见到我,立刻扑到我的怀里,垂泪道:“香香姑姑,怎么会这样,我不相信……不相信姑姑就这样去了……香香姑姑告诉我,这不是真的……”
我任由她抱着,石化般的立在原地。
我又何尝不愿,这一切都不过是幻象。
可是,他怜惜的眼神不是定格在我的身上,他想要给予安慰的人也不会是我。眼前的他们看上去是如此般配,自然的就似雨丝中缱绻的清风。
这一切,不都是遵照那个叫做“历史”的剧本在上演么?
可是!为什么孙仁会死?!
不!孙仁不可能死!绝不可能!
我着了魔一样的挣脱开孙萱,疯狂的跑到孙仁身边,无视周遭人异样的眼光,跪倒在冰冷的棺木旁,看着孙仁安详的脸庞,我如在梦呓:“仁儿,你一定是和我在开玩笑……仁儿,你醒醒,仁儿,我什么事都答应你,你醒醒好不好?求求你,仁儿,睁开眼看一下我好不好……”
我顾不上其他人的反应,只是注视着依旧纹丝不动的孙仁。有人企图上前将我拉开,却被我狠力的拍开手。
我死死的攀着棺木的边缘,不让任何人将我拖开。这时,我的情绪已经完完全全崩溃,终于几近歇斯底里的哭喊道:“仁儿!你不会死的!我知道的,我什么都知道!你不会死的!你们一定都是在骗我!你们会什么要骗我?”
突然,我被一股巨大的狠劲剥离了棺木,紧接着“啪——”的一下,我的整个脸颊热辣辣的烧了起来,突如其来的疼痛使我的神志一下子清醒过来,怔怔的眼望着我面前脸色冷若冰霜的孙权。
他将跌倒在地的我从地上拽起,大声喝斥:“你闹够了没有?”然后,他布满血丝的双眼贴近我的脸,嗓子喑哑着道:“你以为,这里伤心的人就只有你一个么?”
“可是……”我感觉此刻的自己脆弱的就像放在炉火上高温炙烤的玻璃瓶,随时可能爆裂。这种脆弱,即便是在面对着千军万马时都未曾有过,因为那时我笃信,一切终将会向着我所知道的方向发展,而现在……
我听见内心砰的一声,震得我痛彻心扉,我双手无助的抓住了孙权的粗麻齐衰,嗫嗫嚅嚅道:“权……权哥哥,可是……可是仁儿她死了,她真的死了啊。”
孙权一怔,表情柔和了下来,“所以,你别再添乱了好吗?”
我慢慢冷静了下来,环视着一屋子的愁云惨雾。我回孙府才一日,曹氏和孙仁就相继而亡,早知她们花样的生命会在我回来的时候画上句点,是否我就应该离这里远远的,永远不要回来?
“为什么?为什么?”我不知是在问天地,还是在问自己。
我的头撕裂一般的疼痛了起来,呼吸也开始变得急促,只感觉天旋地转,脑中轰轰作响,随后,我的身体无法控制的倒了下去。
“香香!”
在孙权低哑的惊呼中,我的世界又恢复到了宁静,一种只属于黑暗的宁静。
如果可以,请让我随孙仁离去,而不是再次醒来,面对这个无理取闹的荒唐世界。
睡梦中,我似乎又看到孙仁那张灿若夏花的笑脸。
“以后就叫你香香!”
“我们的香香最漂亮了。”
“我一定能治好香香的病。”
这一世,她救了我性命,给了我名字,温暖了我冻结成冰的心,抚平了我伤痕累累的灵魂,而我却什么都不能为她做,眼睁睁的看着她的生命消逝在自己的眼前。
“仁儿……仁儿……”我喊着她的名,可是她的面目仍旧变得越来越模糊。
“姑娘!姑娘!”正想追赶孙仁的步伐时,小吟的摇晃把我拉回到现实的世界。
我睁眼,恍如隔世。烛光如豆,渐渐清晰了我的焦距。
小吟用力的握紧我的手,就像我握紧孙仁那样,眼睛已经肿成了两个核桃,“姑娘,你不能再有事,仁儿小姐已经不在了,你如果再倒下,小吟该怎么办?”
“小吟不哭,”我勉强笑了下,“我怎么会有事呢?”
她焦虑道:“可刚刚大夫说你身子骨虚弱,禁不得劳累和刺激,姑娘怎么会这样?以前你身子不是很好吗?这几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没事,只是有些气血不足罢了。”我无暇同她详解,掀开被子道:“小吟,我想再去看看仁儿……送她一程。”
小吟急急扶住刚下地就摇摇欲坠的我,“吴侯方才离开时吩咐我好生照顾姑娘,不让你再去灵堂,怕姑娘你伤心过度。”
我闭着眼稳了稳自己,“放心,我会控制好自己,这回……不给他添乱。”
小吟只好由着我,拿了件冬衣给我穿上,然后去开门。
呼啸着的北风携着细碎的雪沫发疯似的灌了进来,我一个哆嗦,却赫然发现在风雪过境的院落中,挺直的立着一个人,满头满身的霜雪白的刺眼。
“吴侯?你怎么还在这儿?”小吟口直心快,意识到自己失言,又慌忙施礼。
我与孙权相顾无言,却是心乱如麻。
很久之后,我道:“我去陪着仁儿。”裹了裹身上的外衣,我走过他身边,然后与他擦身而过。
猛地,我的整个后背被一股力量强横而紧密的包围住,我一震,才发现孙权骤然从身后将我牢牢的抱着。
“你……干什么?”我低吼,下意识的要挣开他。
“别动,”他声音沉的几不可辨,“香香,不要动……”
我没有理会他是在用怎样的语气同我说话,而是不停敲打他环在我腰间的手,“放开我……”
他的手收紧成拳,将我箍得更牢,后背的力量像潮水般涌来,将我压得窒息。却突然,好像有什么滚烫的液体滴在我的后颈,顺着脖子一路烧到我的心上,令我我一时忘记了挣扎,直愣愣的杵着。
他喃喃道:“香香,他们一个一个都这样离我而去,你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这里越来越冷清了?如今,只剩下你……只剩你……还有我……能不能别……走……”
我的心在滴滴点点的融化,孙仁的死,予他的痛苦,又怎会少于我分毫?或许也只有我,才能体会到他隐忍之下的酸楚。那时的西院,孙策,孙翊,孙匡,孙仁的欢声笑语言犹在耳,而现在,只剩满是隔阂的我和他。
幼年丧父,少年丧兄,弟妹相继而亡,这一连串的打击对于任何一个普通人而言,都是难以承受的灾难,可他偏偏还肩负着整个江东乃至天下,他所背负的是什么,我有没有为他思量过?或许,所有的谋略、权策、算计,每走一步,他也会挣扎,也有苦痛,只是身不由己而已……而这一切,一直都只有他一个人独自承担。
“权哥哥……”
我在他的臂弯中艰难的转身,缓缓的伸出手,同样用力抱住了他,让他的炽热,将自己的心慢慢融化成水。
在我最脆弱无助的时候,幸好,还有你的拥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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