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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4.
多年以后,莱娜在帕赛尔农场一面看着艾丝蒂尔带着缇欧在菜园子里大抓昆虫一面悠闲地享受下午茶时光的时候,汉娜不经意地随口问道:“说起来莱娜也是在蔡斯住过一段时间的——感觉怎么样呢?”
感觉么……她抬起头看着洛连特湛蓝的天空。
感觉,就像一场梦一样。说不上是悲是喜,只是不真实。
蔡斯的天空和洛连特不同——一切都和洛连特不同。虽然之前在游戏中有所体验,但是到了这里才发现那区别如此之大,单单看着二维空间的画面,有些东西是体会不到的。
巨大的中央工房矗立在城市的北面,像是坚固的城堡,又像一面厚重的墙壁。阳光还在,天空也还是利贝尔式的纯蓝,但是视线永远缺了一角,像是精美的壁画上被蹭掉了很大的一块,看得人一面惋惜,一面触目惊心。
——这钢筋水泥的石头森林,像是回到了原来的世界呢。
运输车来来去去,路上的白大褂和工作服永远比便装要多。空气中总是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耳边一直可以听见机械和齿轮运转的响声。不远处飞艇坪的轨道更换的时候,家家户户的导力灯都会暗上两秒钟。来自全国各地的魔法师和游击士们汇聚到这里寻找最新开发的回路,街道两边的砖缝里遍布着耀晶石的碎屑,在夜晚的路灯下闪闪发光。
当然,同样在夜晚的路灯下出现的,偶尔还会有休假的王国军士兵,以及某些胆大包天到敢于逃学的士官学校学员——由于士官学校的封闭式管理,后者的数量少到可以忽略不计。
然而少并不代表没有。事实上,直到很长时间以后莱娜还对这种事情感到忧心忡忡。
“卡修,你不要毕业了么?”一个月之内第三次在非休息日见到卡西乌斯的时候,莱娜又好气又好笑地问他。
彼时莱娜已经在卡西乌斯的帮助下在蔡斯彻底安顿下来,找到的两份工作分别是主日学校的讲师以及——拉塞尔家的家庭教师。没错,她所教的学生正是传说中的科学女怪人艾丽卡•拉塞尔。
“实在是工作太忙了,我这个女儿照顾不过来。她母亲去世得早,一直没有人指导和教育她,性格有些冲动,但是本质上来说还是个很不错的孩子。”刚过不惑之年的阿尔伯特•拉塞尔博士在她为主日学校讲到第三次课的时候找到了她,用他所能说出的最声情并茂的语言——其实听起来还是十分严肃而刻板——恳求莱娜做他十一岁女儿的家庭教师。
后来她才知道自己已经是拉塞尔家的第六位家教了,她的五位前任们都被小艾丽卡的“有些冲动”的性格吓得从此再也不敢踏进拉塞尔家周围五十亚矩的范围之内,其破坏力可见一斑。
而让她能够在拉塞尔家长久地工作下去的原因只有一个——她的学术背景。
“来,艾丽卡,这道数学题会不会解啊?”
“艾丽卡,画一个飞艇引擎的结构图给我看。要算出正常模式和紧急模式的导力压下,引擎发动的效率哦。再按照正常风速给出五个导力场强度下的最大速度,对应你上次设计的那个流线图。”
“艾丽卡,别再欺负丹了好不好?我们来想想看,昨天做的这个机械模型还有什么地方可以改进的么?”
——有时候她不由自主地想,在促使艾丽卡这个金发小美女变成将来在利贝尔独当一面的科学女王这方面,自己绝对免不了也有一份功劳。
可是实在是……有些吃力啊。
“那个小姑娘,还应付得来?”
福格尔酒馆的二楼,虽然穿着制服看上去却明显闲得发慌的不良青年一面喝啤酒一面懒懒地问。至于为什么会在雷斯顿集体训练的时间出现在蔡斯的原因,男人只给了一句理所当然的解释——因为我想你嘛!
莱娜在心里叹气。这男人一直就有说谎时脸不变色心不跳的本事,这本事她非但学不来,而且还看不穿。
灯光恰到好处,不太暗也不太亮,在对面的男人脸上斜斜打出淡色的阴影。像是美术馆里珍藏的油画,深深浅浅的笔画在明暗交界处晕染成绝佳的轮廓,而画中人俨然希腊神话中英俊的美少年。
——好吧,虽然心跳刚刚非常明显地漏了一拍,但还是要告诉自己面前这个男人……早就不是少年了。
而她自己呢?应该……勉强还可以算是个少女吧。
“还算好,”她有些无奈地笑笑,“只不过害怕自己也有江郎才尽的那一天。她太聪明,求知欲望又太强,教导她学习的那种感觉……就像是在自己的脑子里插入了一根吸管,不榨干净不罢休。”
“这比喻也太夸张了吧?”对面的男人露出惊讶的神色,“才是个十来岁的小孩子而已。”
她摇了摇头:“天才是哪里都有的。卡修,对于二十五岁就被称为‘利贝尔最有前途的剑术家’的你来说,应该能够理解这种感觉才对啊——对了,换了新剑?”
从一见面就发觉到男人今次腰间悬着的长剑与平日所见的明显不同了,与其说是一把新剑,不如说是一把旧剑——锈迹斑斑的剑鞘和磨得发亮的剑柄都告诉她,这是把年代久远的古物。
“哎呀,没想到莱娜也会对这种东西感兴趣。”他高兴地看了她一眼,然后解下佩剑放到桌面上。
她双手捧起那把剑。触手沉重。古朴的剑身连同那斑驳的锈迹一起,给人一种神圣肃穆的感觉。剑鞘上没有任何镶嵌的装饰物,只是浅浅地刻了一道道平行的斜纹,让整把长剑看上去更像是一片鸟羽的形状。
心念一动,她翻过剑鞘,果然在靠近剑柄的地方发现了两个小字。
“迅……羽?”她低着头辨认了许久,然后读了出来。
试着拔出几分,慑人的寒光淬然直逼眉睫。她连忙还剑入鞘。
“云老师今天给的。是把好剑。”他在一旁说。
她当然知道这把剑。锋利无匹的绝世名剑,就算没有强化过也堪比影之国中用塞姆利亚石锻造出的顶级装备,剑圣年轻时的佩剑——利剑-迅羽。
这么看来,之前好不容易赎回的那把剑大概是要藏在箱底了——这么长时间以来,早就知道这男人对剑术有种无可救药的偏执,从云老那里拿到了这柄利剑,想必对他来说是非常值得庆祝的一件事情。
怪不得总觉得他今天的神情虽然看上去没什么变化,却总觉得有种洋洋的喜气,让人忍不住地觉得一定有什么好事发生。
她抬起头想要恭喜他,却发现不知什么时候本来坐在对面的男人已经挨到了自己的身边。
“莱娜,”他笑嘻嘻地叫她,一只手搭上她的肩膀:“我的剑术课结业了——为了庆祝一下,就给个面子来点啤酒怎么样?”
“卡修,诱拐十八岁以下的未成年人喝酒是违法的。”她再一次平静地提醒他。
那一脸的不良啊……本来还真的想恭喜你一下的。
他的另一只手从前面顺势搭了上来,把她整个人都搂在了怀里:“就一杯,不会喝醉的,好不好?”
……喂,大庭广众之下,你这是做什么?
心里这样大喊,却发现口中完全说不出来。他的脸凑了过来,带着一丝酒气,却莫名地很好闻:“莱娜……我的小莱娜……不喝酒的话,背着喝醉了的男朋友回雷斯顿的人可是你哦。”
谁要背着你回雷斯顿啊!你这个一百八十磅的蠢男人还是烂醉在蔡斯的街头比较好吧。
带着啤酒香味的温热气息在耳边痒痒地吹,所有的吐槽忽然都变得没有力气,连带着身子一起都软了起来。她咬住下唇,心里一万个后悔——自己怎么又让他乘虚而入地撒起娇来?
“好好好我喝——不过你先坐回去。”她发现自己指着对面座位的手臂有些颤抖。
他倒是很听话地坐了回去,刚刚要抬手召唤侍者,她及时地补充道:“就一杯。”
并不觉得害怕——说起来自己在穿越之前酒量还是很不小的。至于到了这个世界以后,由于生理年龄还不够十八岁的缘故,始终没有喝酒的机会;但是这么长时间下来一直都很健康,从来没有生过什么病,虽然并不知道自己的酒量,但是一杯啤酒……应该怎么说都是没问题的吧?
侍者来了又去了,不一会就端来了两大杯冒着泡沫的啤酒,一并换走了对面男人面前已经不算少的空杯。
她端起酒杯:“祝贺你拿到这把剑,卡修。”
清凉爽口的啤酒刚刚咽下去一口,她就隐隐觉得这件事情不对了。
脸颊开始变烫,只觉得身体发热:“卡修啊,云老师为什么给你这把剑?”
“大概是因为期末考试表现比较好吧……他知道了雷格纳特的事。”对面的男人伸长了手臂揉了揉她的头发,“说起来,我找到它还多亏了你呢。”
不知不觉又喝了两大口,头开始有些发晕:“多亏了……我?”
“对啊,就是你。”男人的脸渐渐变得模糊,声音却一字一句地听得清楚,“那段时间我一直在寻找它,只是找不到,洛连特和柏斯附近的山里我都找遍了,可没想到那段大雾里会有路。”
她觉得自己的心跳像是打鼓一般,在胸腔里的回响震得耳膜都痛,思维断断续续,可是有个念头变得越来越清晰:“卡修,原来……当时你……留在……洛连特,是为了寻找……它啊。”
“莱娜,你不会喝了这么一点酒就醉了吧?”他讶异地看着她,语气有些吃惊,仿佛不敢相信似的。
身体慢慢变得很轻,像是飘浮在空中的羽毛:“原来不是为了我……原来只是为了它……”
忽然觉得心里一阵委屈。很莫名的一种委屈,却似乎被酒精的作用放大了无数倍。她拿起面前的酒杯,一仰脖把剩下的半杯啤酒全都喝了下去。
“其实那些……都是假的……对不对?”她抬起头来,对面的人影模糊。
“我永远都不是你……最重要的人。”她听到自己在笑,“我连它……都比不过。”
“那为什么还要去找我?还要吻我抱我?还要带我来蔡斯?”她歇斯底里地大喊起来。
“我究竟……算你的什么人啊!”
他好像说了些什么,可是她已经听不见了,也不想听,她觉得自己似乎在笑,又似乎在哭,似乎欢乐无穷,又似乎悲苦欲绝。慢慢地那些声音那些影像都变得毫不清楚,变得像是梦又像是个幻觉。
她不知自己又对他喊了些什么,直到心里最后的一丝清明告诉她,她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她该离开了。
她站起身,一瞬间天旋地转。最后一刻,她听到的是桌椅碰撞翻倒的声音。
醒来的时候莱娜头痛欲裂。有种被人重重击了一锤的感觉,四肢百骸都感觉从内到外的酸痛。她揉着太阳穴从床上坐起来,终于明白从未体验过的宿醉是怎样一回事。
苦笑着摇摇头,自己昨天的失态也是从来没有过的吧?
“哎?我的小莱娜总算醒了。”熟悉的浑厚声音从厨房的那一头传过来,“被朝思暮想的情人抱着睡了一个晚上,感觉一定很不错吧?”
她正习惯性地下床走到梳妆台前照镜子,听到这句话,镜子里的自己立刻变成一副标准的大吃一惊的表情。
“卡修,你怎么还在这里?”她脱口而出。
——难道你不要去上学了?
有别于醉酒前昏暗的窗口和荧荧的路灯,自家的卧室一片阳光明媚,微微的风吹动白色窗帘在地板上投下轻轻晃动的影子。
——难道你在这里陪了我一整夜?
镜子里的自己头发散乱,眼周的黑眼圈浓重得简直要蔓延到整张脸上,面颊毫无血色,两眼熬得通红。
——自己这种狼狈的样子,就这样都被你看在眼里了?
又在脑海里重复了一遍他刚刚说的话,低下头,才发现身上穿的并不是昨晚出去时的那身衣服,而是她两天前才洗过叠在柜子里的白色棉布睡裙。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她从没想到自己也会发出这种可怕的尖叫声。
“难怪教区长说你是酒精敏感体质。”再一次夜不归宿且连续翘课第二天的卡西乌斯从厨房里慢悠悠地踱出来,只看了她一眼,就一脸无奈地吁了口气。
“果然不但沾酒就醉,醒酒之后的情绪也是相当的不稳定啊。”他耸耸肩下了这个结论。
“你……为什么还在这里?”
她直愣愣地站在那里,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有种突如其来的羞耻感像是奔涌的泉水一般从心底一刻不停地冒上来。
“女朋友喝醉了都不留下来照顾的话,还算是个男人么?”对面的男青年义正词严。
“我的衣服,是……你替我换的?”她嘶哑着嗓子问道。
男人立即点了点头,一副理所应当的表情。想了想,又解释道:“内衣是隔着睡裙摘掉的。”
也就是说幸好他还没有看到自己的……等等!即使是这样也……
她站在那里瞪着他,觉得浑身都在颤抖,好半天才从牙缝里憋出一句:“你乘人之危!”
棕发红眸的男人一如既往地嘻皮笑脸:“我要是不留下来,乘人之危的可就是别人了哦。”
她觉得一股浊气冲上头顶,刚想开口痛斥对方的无赖行径,忽然发现高大而粗线条的男人身上毫不协调地系着自己的围裙。她皱了皱眉毛,怀疑地看着他。
“难以置信吧?”
毫无半分愧疚感地坦承了自己恶行的不良青年显然是看懂了她的惊讶,微笑着转身从厨房里端出一碗热气腾腾的绿豆汤。
与其说是绿豆汤,不如说是绿豆沙更来得贴切——泛着蜜红色光泽的汤汁火候十足,一颗颗绿豆在砂锅里熬成稠而浓厚的糊状,散发出豆类植物特有的清香。
“卡修……你会煮汤?”小心翼翼地端过碗,她的气消了一半。
“教区长吩咐我煮的,说是东方的解酒秘方。”他解释道,“快趁热喝了吧,我煮了三次才煮好的。虽然打碎了两个碗煮糊了五份绿豆,但是无论如何,这碗汤里可是蕴含着我满满的爱意哦。”
——爱意是个什么东西?满满的不怀好意才是真的吧?
她瞪了他一眼,觉得自己的脸又红了。
他在一边微笑着看她把一碗汤喝完,非常体贴地问道:“觉得好些了么?”
温暖而浓稠的液体缓缓地滑到空荡荡的胃里,觉得身体一下子变得热了起来,头痛似乎也减轻了好多。
“好些倒是好些了,可是……”
她心里明明有一大堆问题,可是对面男人眨了眨眼,微笑着做了一个“什么都不要问”的手势。
“乖莱娜,换上衣服,我带你去一个好地方。”
她抬头看他,他声音还是懒懒的像是在开玩笑,眼神里那种一贯的玩世不恭却在某一瞬间褪了下去,不经意地露出少许坚决。
——那样难得的,他照顾她,为了她而逃学,收拾她醉酒的烂摊子,替她请来教区长检查她的情况,竟然还为她下厨房。
他对她其实真的很好。昨晚明明不该生气的,对不对?明明应该知足的,对不对?
本来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酒精真是个害人的东西。
她觉得有些歉疚,张开口想说些什么,而他只是轻轻拍了拍她的头,随即向外走去。
临出门之前还不忘补上一句:“放心地换衣服吧,这次我无论如何也是不会看的。”
一小时后,亚尔摩温泉。
走进红叶亭就觉得热气蒸腾。空气中有隐隐的硫磺香气,说不上好闻还是不好闻,习惯了之后却渐渐觉得精神旺盛。东方风格的桌椅摆设都蒙着一层薄薄的水汽,触手却只是潮湿,并不觉得凉。
比游戏里看上去年轻一些的麻绪婆婆热情地招呼两个人,熟练地递上拖鞋和浴巾,指了指左手边的过道,然后关心地叮嘱两个人要小心地滑。
她还在纳闷为什么自己这么容易就被他以“醉酒后洗温泉是最好的恢复体力的方式”为借口骗到了这个蔡斯的旅游胜地,他已经拉着她的手往通向浴室的过道走了过去。
“在浴室里泡得烦了的话,去外面的露天浴场透透气也很不错哦。”他有意无意地提了一句。
——你当我不知道露天浴场那边是男女共浴么?
由于是工作日的缘故,浴室里空空荡荡没有一个人。浴池里满满的温泉水冒着硫磺味道的蒸腾的热气,她脱去衣裳,围上浴巾,缓缓地走了下去。
真的是好舒服。泉水的温度热得恰到好处,暖洋洋地泡在里面,感觉身体的酸痛和疲惫正在一点点地消失。她靠在浴池的边上缓缓坐下,仰起脸,闭上眼睛。
真的只是来让我休息让我恢复体力的么?她默默地想。那之前的那句话又是什么意思?
其实有很多东西她都并不害怕。大概也是因为心理年龄已经不小的缘故。那些牵手接吻拥抱都是太正常的事情,惊心动魄有余,刻骨铭心不足。害羞和烦恼都只是一瞬间,她想理解的,是他的心。
偏偏他又鲜少表露真心。他大概以为是不需要,或者他根本就是不擅于表达。直到现在他想说什么想做什么还要拐弯抹角地暗示,她知道他喜欢她,可那种喜欢像是和他的性格格格不入。
行动上不拘小节,情感上却敬若神明,带着十二万分的小心。
他是——害怕失去她吧。
她想起他曾经不经意地问起她的过去。在得知她十四岁时失忆的时候他眼神有不小的震动。她告诉他那一切数学和导力学知识都像是与生俱来的天赋,可是他的表情像是忽然想到了某个潜在的问题。
他一向深谋远虑,她并不愿费心去猜。他之后依然一如既往地对她好,只是并不轻易表露内心。
大概是因为她自己也有所隐瞒。他说过不会过问,可是……难道他真的介意了?
她轻轻叹了口气。就算他介意,她也无论如何都不能说。那种眼睁睁看着末日降临的感觉,她宁愿一个人承受,也不愿两个人相对着彼此折磨。她不需要鼓励,她需要的只是他的心。
只要他爱她,就值得。然而这事实并非不言自明,她渴求他给她肯定,像是沙滩上渴水的鱼。那是她爱的力量,是她一切勇气的源泉。不然又为什么,她会在醉酒后那样的忘形。
通向露天浴场的木门静静地关着,她知道那扇门后他就在那里等着她。他或者是有话要说,或者是有事要做。她能够想象他在门的那一边看似安静地坐浴,内心却有所期待的神情。
如果她不出去呢?
好奇心只来得及在心里冒了一个头。
她从浴池里站起来,赤裸的肩膀暴露在温暖潮湿的空气中。身体被温泉泡得有些绵软,精神却清醒之极。
这不是游戏,这是她的人生。
湿透了的浴巾有些沉重,滴滴答答地往下滴着水。她迈出浴池,走向那扇木门。
“莱娜?”
不出意料地,他就在那里。熟悉的声音透过沉沉的静谧和重重的水汽,懒洋洋地传过来。
她环顾四周,并不算小的露天浴场中只有他和她两个人。她踏进水中,走到他的身前。
他靠在一块大石上面微笑。看到她安之若素的表情,他眼神好像有点惊讶,但随即就恢复了正常。
“怎么样,亚尔摩的温泉不是浪得虚名吧。”
她笑了笑,坐到他的身边。“有话想跟我说?”
“话当然一直是有的,几天几夜也说不完啊。”他笑着说完这句话,然后转过头仔仔细细地看着她。
她也抬头看他。男人光滑的胸膛裸露着,肩膀宽阔而厚重,结实的肌肉线条分明。一夜未归,薄薄的嘴唇四周长出了隐约的青色胡茬。熟悉的褐发被水汽蒸得有些湿润,眼中神色变幻像平静的湖水下潜藏的暗流。
很长一段时间的安静,然后他叹了口气。
“莱娜,你真美。”他的声音低沉动听。
“谢谢你,卡修。”这是他第一次这样直白地称赞她,她有些脸红。
他却并不回答,只是看她。
他们相距如此之近,以至于呼吸可闻。她几乎以为他要吻过来了,可是他却分明没有动。一双赤色的眼眸对住了她的脸,就再也没有放开。
有别于之前常见的夸张脸色,他脸上的表情像是欣赏一幅绝世的名画,那样沉醉以至于全神贯注,可是满眼都是掩盖不住的欢喜赞叹之情。
四下里一片安静,只有水下的温泉入口隐隐地有水声流动,潺潺的像是很细的溪流。
她在他的注视下有些窘迫,顿了顿,问道:“这就是你几天几夜也说不完的话?”
“是我太专注,忘了说话。”他眼神有些迷离,“只可惜我是个粗人。要是亚兰在的话,说不定会为你的美貌作一首长诗。”
“亚兰?”名字有些耳熟。
“亚兰•理查德,低年级的师弟,现在跟着我练剑的。”他解释道。
她“哦”了一声,不再说话。
——是那传说中的理查德上校啊,樱花残月的凄美至今回想起来都能够打动她的心灵。
——一切如历史所言。他们将建立属于他们自己的功勋。而她是旁观者,默默地见证着这一切,和手心里的记忆相互比照,并不期望看到一点偏差。
——像是预言的盲者,将未来都了如指掌。不同的只是,他们置身事外,自己身在局中。
他显然不知道她的所思所想,只是吁了口气:“莱娜,还在生我的气?”
“早就不生气了。”她低下头实话实说,“我其实一直想为昨天的事情道歉,我不该喝酒的,更不该酒后胡闹。给你添了不少麻烦吧,卡修?”
“喝酒也是我怂恿你喝的,怪不到你头上。”他安慰地说,“这点麻烦算得了什么?而且我还因此大饱了眼福……”
——刚刚才正经了两分钟而已啊。
“卡修!”她瞪向他,一副你竟然还好意思说出口的眼神。
他摊摊手:“按东方的风俗,女孩子被男人看到了身体的话,是要以身相许的啊。”
——都什么年代了,不要告诉我卡尔瓦德共和国还在搞包办婚姻。
“卡修,别当我是小孩子。”她叹了口气,语气有些无奈。
他怔了怔,语气柔软下来:“莱娜,你放心。”
之前曾经一闪而逝的坚决神态又回来了。他像是下了什么决心似的不再看她,转过身抬起头,正午明晃晃的阳光照在他的脸上。天空是亮眼的浅灰蓝。
“莱娜,”他的声音更像是自言自语,“你说我们在一起……不会有好结果?”
她心里一惊。她一直担心酒醉后会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可越是害怕事情就越是一塌糊涂。
“喝醉了说的话也能当真?”她不愿露出介意的表情,却还是解释道,“我自己都不记得了。”
他并不回答,依旧仰着头说了下去。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他的声音里有一丝苦涩。
“我知道我大概令你失望了。”
她愣了一下,想说不是这样的是你误会了,可是他摇了摇头,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我开始迷上剑术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那时我还是个在上主日学校的小孩子。我从一个流浪者那里得到了一把长剑和几招剑招,然后就一发不可收拾。我拼命地练剑,废寝忘食。是发自内心的喜欢。”
“他们说我在剑上有天分。后来我自己也明白了这一点。我因为优异的剑术被破格选拔进入士官学校的少年班,再到预备学校,到现在的高年级快要毕业,一切都好像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一样。”
“在学校里朋友们总是笑我对名利全不热衷。学生会从没有我的份,也不太习惯参加什么辩论比赛,空闲时间除了练剑就是和朋友一起喝酒。我只是一直做我的剑术课代表,因为那是我最喜欢也最擅长的科目。”
“对,剑术是我最喜欢的事情——在遇见你以前。”
她的心沉甸甸地大跳了一下。他低下头看她,眼神坚定,像是告诉她他说的一切都是事实。
“因此你怪我只是为了寻找剑道留在洛连特的时候,我竟然连反驳的力气都没有。”
“我原本是去挑战古代龙的,是你帮我找到它的住所。我原本是去寻求剑之极限的,可是我遇见了你。那场赌博其实我本是不可能输的,可是发牌的那一刻我竟然想到了你,翡翠之塔下面你彷徨无措的身影在我面前一闪而过,我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输得一败涂地。那个时候我就明白,你有多重要。”
“然后又是因为你,我在雷格纳特那里领悟了无剑胜有剑的真谛。你鼓励我,点醒我,赋予了我挥剑的意义。不只是杀人,不只是建功立业;挥剑的意义,是为了守护最爱的人。”
“直到那时我才发现,之前十几年学到的所有剑术,都只是空洞的招式而已。”
“莱娜。”他双手扶上她的肩膀,扳过她的身子。“你不会知道我有多感激你。”
她站在那里,静静地听着这一切。他手心的热度透过肩头的肌肤清晰而分明地传过来,干燥而温暖的触觉,一直蔓延到她的心里。
不过是一盏茶的工夫,他已经把话说的这样明白。
“感激?”她下意识地问道。
“感激你接受我,感激你陪伴我,感激你愿意做我守护的人。”他唇边露出一丝笑容,“包括你为了我而去吃古代龙的醋,——虽然实在有些莫名其妙,——我也感激。”
这一下她知道自己是真的脸红了。往后退了一步,刚想分辨那只是酒后的胡言乱语跟吃醋没有一点关系,他蕴着满脸的笑意收回手,再伸出来的时候手心里已经多了一个东西。
不大的圆形金属盘拴在亮晶晶的链子上,大小和形状看起来都像一块怀表。
她凑近去看,链条下方的表面并没有任何读数和指针,只有一粒水蓝色的晶体镶嵌在工艺复杂的表盘正中。那晶体的颜色却并不是她平日见到的苍耀石结晶的颜色,侧头看去,原本清澈的蓝色在阳光下隐隐透出微弱而冶艳的黑色暗光。
“来蔡斯的时候没来得及送你见面礼,”他微笑着说,“那就趁现在补上吧。”
“卡修,这个是……战术导力器?”她看到了接缝处细小的长串编号。
他点点头,走近一步,双手抬起细长的链子绕过她的脖颈,然后妥帖地为她把那枚晶体戴在胸前。
她低下头,金属的触感微凉。
这是枚只有一个孔的战术导力器,可是比市面上见到的要小好多。表盘上精致的刻花告诉她这不是大批量生产的普通导力器,也并不是实验室出产的半成品,单从这种大小来看,就势必价格不菲。
“卡修,这么贵重的礼物……”她开口却不知道说什么好。而他只是微笑着端详她,仿佛他刚刚为她戴上的是一条美丽的项链。
事实上那也像极了一条美丽的项链。
“试试看,”他握住她的手放在那枚导力器上,“凝聚意念——按下这里——驱动!”
那种曾经无比熟悉而现在又分外陌生的声音又响起来了,这一次她知道那出自她手中的导力器。短短的几秒钟后一道水柱从无形中莫名地浮现,在空中划出一道并不算长的轨迹之后“哗”地一下浇上了对面男人的头顶。
她“啊”了一声,而男人的眼睛连眨都没眨一下。
“可惜这导力器太小,容纳的EP十分有限,大概只够发这么一次水之矢的量吧。”他揉了揉她的头,“不过,答应我一直戴着,好不好?”
“谢谢你,卡修。”她抬起头,“可是,为什么送我这个?”
他的头发被水打湿粘到了额头上,语气却平稳一如往常:“它能保护你不受魔兽的袭击。”
“……雷斯顿的日程太忙,我一直没有什么时间陪你,心里很过意不去。把它送给你,也算是让我自己少一点担心吧。”
忽然有种微妙而温暖的情愫在心中浮动了起来。她伸出手,轻轻将他额头上沾湿的头发拨到一边。
“卡修,原来你……一直在担心我?”
他点点头:“我本来是什么也不怕的,谁想到遇见了你,担心的事情反而多了起来。”
他本来略带哀怨的语声忽然变得有些快活:“现在我不用挂念你的安全问题了,所担心的就只剩下另外一件事了。这件事说小不小,说大也不大,莱娜你要不要帮我一起也把它解决了?”
“什么事?”她被他绕的有些糊涂,“我能帮上忙的话,当然没问题啊。”
她刚说完就发现他眼中有光芒一闪。她隐隐约约意识到有什么不对,待到想要改口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他又走近了一步,那具健壮的身躯与她只隔了一层薄薄的水汽,她的脸几乎快要贴上他的胸膛。男人的声音在头顶上低低地响起来,带着几分摄人心魄的诱惑。
“我更担心的是,我的小莱娜被别的男人抢走了。”
男人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
“安全感这种东西,果然还是要相互给予才行啊。”
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一样,他捧起她的脸,深深地看向她的双眼,他的眼神灼热而真诚。
“莱娜,嫁给我。”
他第一次向她求婚的那一刻,她知道自己除了眼睛睁得大了些,脸红了些之外,其实更加像是面无表情。从那扇木门出来的时候她以为她早已做好了一切准备,然而这句毫无预兆的话依然令她措手不及。事实上她似悲似喜,心中无数种念头像是浪潮般在胸口翻涌,她不能自已,她百感交集。火烧般的热度从面颊一直烫到耳根,她想这一刻终于还是来临了。
终于还是来临了。像安排好的一局棋。只是她如此心甘情愿,宁肯按部就班地走下去,不愿起一点波澜。这件事明明来得太早了,可是她心里却只觉得它来得太晚了,太晚了,仿佛之前度过的岁月全都等同虚无。
她的脸捧在他的手心里。不轻也不重,不远也不近,刚好能够感受到他平稳的呼吸。在四周草木的掩映下她与他站在露天温泉的中央,他们的中间只隔着两条浴巾的距离。
日影慢慢地西斜。他们四目相对,神情变幻,似乎有万语千言,却又无从说起。
她无意识地张了张口,他却用一只手覆上了她的唇。
“什么都不要说,”他喃喃道,“接受还是拒绝,还是再考虑……都留到明天吧,我的小宝贝。”
嘴唇上的手掌放了下来。呼吸开始急促。他双手环抱住她,贴紧。
她在他的怀中颤抖了一下,肌肤相接的地方像是能够擦出火花。她闭上双眼,迷迷糊糊地问:“卡修,那回路的名字叫做什么?”
“阴阳。”他含糊不清地回答。
动作停顿了一瞬,滚烫的吻如雨点般铺天盖地洒落下来。
那一夜莱娜辗转反侧难以入睡。远处的中央工房里齿轮和机械的声音终于渐渐消退,暗冰蓝色的回路在胸口静静地泛着令人安心的光。她想原来这么遥远的年代竟然就有阴阳——那时候还没有制备耀珠的工艺,蔡斯的导力工房里一枚攻击3价值三千火晶片,每天也只能生产有限的几颗。她不知道这种珍贵的东西他从哪里弄了来。那枚先进的导力器不说,光是为这回路收集提纯用的晶片,就一定很辛苦吧。
从自己醉酒到去温泉,不过一天的时间。他一定是早有准备——他竟然早有准备。
身体里还残留着白日里缠绵的触感,那无可避免的成长的疼痛到了现在也依然是又火烫又温柔。她在黑暗里不由自主地无声微笑,她想其实她也早有准备。
竟然是这样的两个人。都是早有准备,只是各自准备的东西不同。她以为他更需要的是她的身体,因此早下定了任他占有的决心;而他却以为她需要的是承诺,因而在确认这是事实之后提早了计划直截了当地求婚。当时的狂喜过了十二个小时之后已经渐渐退去,她枕着双手躺在床上,那个她无论如何也想不清楚的问题又一次在这个思绪万千的夜里浮现了上来。
到了这个世界,你究竟最想要的是什么?
从前她想要回家,可现在不再想了;她想要他的爱情,可她已经得到了;却不明白为什么心里还是空空荡荡,像是隐隐约约向往着什么却不知道那是什么,像是空有许多力气却发现自己抓不住任何东西。
她想起刚来蔡斯的时候他曾经开着玩笑问她后不后悔。她也假装无奈地说人都被你骗来了现在要杀要剐随你的便总之我认命了。事实上她从不后悔和他来到这里,就像尽管斯蒂娜一再地挽留最后也还是理解地挥了挥手;可是和那句玩笑不同的是,她并不打算从此就要为他活着。
她该为自己活着,可是她想要的是什么?
她想起很久很久以前在另一个世界里,老师曾经问过她最向往的生活是什么样子。还在上小学的她从木头椅子上站了起来,大声地说:
“我想要一间很大很大的房子,要爸爸妈妈,爷爷奶奶,我的好朋友们,男生女生们,他们的洋娃娃和小狗们,我们所有人都在一起。”
“那你呢?”
“我来照顾他们啊!”
记忆里小女孩缺了两颗牙的灿笑不知不觉地重现于她的脸庞,只是这一次明媚中带着些微的苦涩。
“莱娜,”她轻声地自言自语,“你可真是……不知足啊。”
那之后没多久,她第一次见到了年轻时候的亚兰•理查德。后者借着来中央工房考察的机会告诉莱娜,卡西乌斯学长被关禁闭了,一个星期以内恐怕出不来。
虽然并不是第一次,却还是难以避免地会替他觉得担心。
“辛苦你了,亚兰。是因为又连续旷课两天的缘故吧——他一切都好?”
“一切都好。学长说请你放心。”十几岁的男孩子身形还未长成,单薄清瘦纤细,一双蓝色眼睛却好像有着某种与年龄不相称的成熟,隐隐地令人安心。“学长他还说……”
“嗯?”她发现对面的少年神情欲言又止。
“……说他禁闭一解除就会立刻飞奔到你身边来。”亚兰•理查德显然费了很大的力气才让自己保持面无表情。
——本来想嘱咐的话有那么多,可是莱娜看着面前一本正经的男孩子,再想想说这话的那人当时脸上的神情,忽然就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这种莫名其妙的话他竟然也要你转述,真是难为你了。”她脸上依然有止不住的笑意,“下次碰到这种事情,直接骂他神经病就好了,不用理他。”
“学长吩咐我的事情我一向尽力完成。”少年理查德的语调还是有些严肃的拘谨,可脸上终于也不由自主地露出了几分笑容。
“亚兰,辛苦你了。……着急回雷斯顿么?”她忽然转起一个念头。
金发少年低头看表:“自由活动时间还有一个小时二十分钟。莱娜小姐有事?”
只是很难得……能碰到他身边的人呢。
“晚饭时间也快到了。”她看了看天色,系上围裙,向他展颜微笑:“真的要谢谢你传这个消息给我呢。不嫌弃的话,就尝尝我的手艺吧。”
“听卡修说,你会作诗?”
她以为这是个很自然的起始话题,然而对面的少年看样子明显是呛了一下。
“啊,对不起,我不该提这个对么?”她连忙问道。
“不是,只是出其不意。”少年放下刀叉无奈地喝水,“在军校里喜爱文学的人会被认为是娘娘腔。”
娘娘腔?这么年轻就会作诗的话,怎么说都该是才华横溢才对吧!
……这帮只知道舞枪弄棒的粗人啊。
她不可思议地摇了摇头:“亚兰你……”
“一张草稿不巧被学长发现了。”理查德略略垂下眼,苦笑:“他常以此为要挟逼我和他比剑。”
她怔了怔:“比剑?那个无赖的年龄都快是你的一倍了!以大欺小成何体统?”
坐在对面的理查德从盘子里叉起一块煎蛋卷放入口中,动作优雅但肩头还有着微微的僵硬,莱娜猜想那应该是少年人见到陌生人时难以避免的紧张。
“学长一向是不管这些的。”他隔了一会儿回答说,“不过,我也很愿意领教就是了。”
英俊如天使下凡的金发少年在这一句话里隐隐露出了亲密挚友的语气。
一个死皮赖脸,一个少年老成。好一对忘年交。
她微微地叹了口气:“以他这种性格,竟然还能交到朋友,而且是你这样的朋友,真是不可思议啊。”
不过是一句闲闲的感慨,而亚兰•理查德抬起了头,以一种完全难以置信的眼光看着她。
“莱娜小姐,你这句话是认真的么?”
“当然是认真的,他这种性格无赖,散漫无聊,不求上进,天天找人打架斗殴的不良青年……”
“莱娜小姐。”
她还想把他的缺点历数下去,对面的少年带着几分不容置疑的表情,微笑着打断了她。
“虽然我只是在上预备班,入学的时间也并不长,但是连我都知道——”
“卡西乌斯•布莱特是整个士官学校人缘最好的学生,没有之一。”
“…………!”
她花了好几分钟来消化这个她从未听说过的事实,忽然觉得有种无名的怨念从心里升起来。
对面的美少年没有说话,可是他眼中的表情分明在问:你们不是感情很好么?怎么连这种事情都不知道?
“不是我不关心他……”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解释,但是好像不说出来就觉得心里堵得慌一样:“是他……什么都不跟我说啊。”
“——我问过他在学校里过得怎么样,他每次都只是说自己成绩很差,能不能毕业都是问题。”她发现自己的语气有些忿忿。
“据我所知,这倒是实话。”理查德失笑,随即露出安慰的神色:“学长的性格就是那样,一说到跟自己有关的事情就故作神秘。他在我们面前也从不会提到你。”
说了这句话他开心地笑了起来:“只不过我们整个剑术班都知道,卡西乌斯助教在蔡斯有一位美丽的女朋友。”
直到这个时候,少年理查德才露出了一点符合他的年龄的表情。那笑容虽然还是有点拘束,却掩不住眼神里天真而又得意的神情。原来果真还只是个小孩子啊。
“于是你回去的时候就可以告诉你的同学们,那个传说中的卡西乌斯助教的女朋友究竟是怎么一番模样了,对不对?”
——如果这是那少年高兴的理由,那么那个不良青年的声望想必也不会很坏。
果然英俊的男孩子点了点头。
“美丽端庄善良的年轻小姐,善解人意,并且厨艺超群。”他微微侧头看着她,像是下了个总结。“跟卡西乌斯学长,很般配的一对呢。”
她觉得自己有些脸红。
“亚兰,这么小年纪就这么会称赞女人,将来会有很多姑娘为你伤心的。”
少年显然被这句话弄得有些措手不及,苍白清瘦的脸飞红了一秒钟,随即恢复如常:“不过,听说学长和莱娜小姐的关系倒真的是伤了很多女孩子的心。”
“真的么?那种男人……也会有人喜欢?”她嘴上这样说,心里却还是微微泛起了复杂的情绪。有些甜,也有些酸。
“据说你们就快结婚了?”金发少年从容地吃掉最后一块煎蛋卷,不答反问。
窗外的天空渐渐暗了下来。她起身按亮了导力灯,忽然难以自控地想要证明些什么。
“他向我求过婚的。”她说,“只是我没答应。”
“你拒绝了?”理查德的蓝眼睛里有掩不住的惊讶。
“我说我会考虑。”她笑了笑,声音坚定,“考虑到我觉得合适的那一天。”
蔡斯的大钟在头顶一圈又一圈地转动,时间像是托兰特平原上空的风一样宏大而迅速地刮过去。七耀历1182年的春天拉塞尔博士忽然宣布退休,给出的理由竟然是要呆在家里好好管教女儿。工房上下由震惊到无语,挽留无果的情况下只好让当时的技术主任玛多克接任工房长一职。这样一来小艾丽卡的课程就由博士亲自负责指导,并且脾气古怪的小姑娘表示在心情好的时候可能会去工房参观实习。就在莱娜眼看要因此而失业的时候,博士一纸荐书把她领入了工房的研究室。
“玛多克这小子刚刚走马上任,就算我烦劳你帮帮他的忙吧。”简单的告别仪式结束之后,拉塞尔博士一脸轻松地踱到台下,对被这一系列事情弄得有些不知所措的莱娜说,“你的本事,我都听艾丽卡说了。”
年近半百的老头子在对面笑得没心没肺。她抬起头,知道自己其实根本无法拒绝——无论从哪方面来说这都是无数人梦寐以求的工作,中央工房技术人员的薪水向来优渥,而自己能否胜任是显而易见的问题。
她对自己说,既然来到蔡斯,就该有投身导力事业的觉悟。至于喜不喜欢,大概是另一回事了。
“中央工房的研究人员么?那以后可就靠你来养着我了,莱娜。”
她翻过身,又好气又好笑地拧了一下男人微凉的鼻尖。
“既然这样,想要多一点儿零花钱的话,可要表现得好一些哦。”
“呀,被嫌弃了呢。”黑暗中他的声音有点幽怨,凑近了脸,“原来我最近的表现你一直都不满意啊?”
“我不是说这个……”
她还想分辨,可是嘴唇在一秒钟内被死死封住,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卡西乌斯•布莱特为了零花钱连命都可以不要,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里她一直这么觉得。
她本来以为中央工房是一个奇思妙想层出不穷,每时每刻都有新发明的地方。真正进了这座大楼才知道,这里其实和普通的研究机构并没有什么两样。各种加工和测试装置在厂房里正常地运转着,没有突如其来的爆炸,没有三天两头的火警,一切都井然有序,条理分明。
在拉塞尔博士辞职之后更是如此。和她共事的前辈告诉她。
艾丽卡不来工房的时候,日子平和安稳,像是流水一般从指缝里溜过去。每天早晨八点半她穿上棉布的白大褂走进工作室,开始一天八小时的研究生活。导力梯,导力炉,新式的导力灯,各式各样的导力设备,从研究人员的一个念头开始,画成图纸,然后讨论,修改,测试,一直到可以拿到工厂里去生产为止。她和所有穿着白大褂或是工作服的人们一起,穿梭于这卡鲁迪亚丘陵上方的巨大建筑,乘坐导力电梯在各个楼层间来来往往,或者在演算室里拿起草稿纸一计算就是半个白天。当时卡佩尔还没有被研发出来,一切演算全靠笔和小型计算器的年代,由于记得大学里几个常用的公式,别人从来未曾发觉这点,但她知道自己计算的速度在同侪中遥遥领先。
她小心翼翼地保持着这个世界里知识体系微弱的平衡,不愿用自己已有的知识和经验去破坏它。唯一的一次例外是在工房每年一度的发明创造大赛上,她递上去的一张导力洗衣机的图纸令所有人大跌眼镜,赞叹这个新来的女研究员可能是利贝尔所有家庭妇女的救星。然而,一切也仅此而已。
平淡无波。说不上喜欢还是不喜欢。
有些中午午休的时候,她会带着自己的便当,坐导力电梯一直到顶楼去。出电梯,左转,然后像是思乡的候鸟那样,倚在栏杆边上,迢迢地北望。面前是绝然横亘的山峰。
一开始她天真地以为站在这座高楼的顶端可以看到那座神秘的要塞。因此当第一次走出电梯的时候她对着那座高达几百里矩的大山失望之极。后来她好笑地想,就算用常识也该知道那要塞不该是这么轻易就能示人的所在,天然的地理屏障之下没有人知道雷斯顿究竟是什么样子。
其实她也不想知道那是什么样子,如果不是因为他。可是明明隔着一座厚重的大山,还是会在工作到很累很累的时候,来到最高的楼层,向北方望过去。像是视线能够穿透那一重重的阻碍,只要看着那个方向就会觉得安心。
叮。
顶楼的电梯门打开了,走出来的是设计室里的加鲁诺,和她一样也是刚来不久的新人。
“好巧啊。”二十岁左右的年轻小伙子有些生涩地掩饰着自己的紧张,用稍许不自然的语调对她说。
——和所有以科研为主的工业化单位一样,中央工房的人员组成也是典型的女少男多。即使是刻意保持的低调在这种环境里也一样无能为力,虽然她觉得白大褂是一种可以有效地消除性别差距的东西。但是他们显然不这样想。
“是很巧啊。”她也只好微笑着回答他。
“莱娜小姐很喜欢这里的风景?”小伙子尝试着寻找话题。
“只是趁午休的时候上来透透气。”她耸了耸肩,笑着说,“时间差不多了,我也该回去了。”
“等等,莱娜小姐……今晚有没有时间一起吃顿晚饭?”
又来了,她心里暗想。这是第几个了?
“实在抱歉,我真的没有时间。”她说,“今晚我要……”
“……和她的男朋友一起共度良宵。”
熟悉的声音从紧急通道那一头传了过来。她惊讶地回头。
“卡修,你怎么来了?”她轻轻地跺脚,“又逃学?”
“没办法,实在是太想你了嘛。”高大的棕发男人走近来搂住她的肩膀,“看来我来的不是时候?”
一腔热情被残酷的现实活生生浇灭的加鲁诺尴尬地站在那里,随即找了个借口迅速地逃离了顶楼的天台。看着年轻的小伙子有些狼狈的背影,身边的男人忽然间叹了口气。
“莱娜,我这样是不是太过分了?”他低头问她,“想我当年也被你拒绝过,那滋味真的是不太好受。”
她抬起脸平静地看他:“你这是物伤其类还是兔死狐悲?”
“都不是。”他抬起头往远处望去,满脸装模作样的萧索寂寞,“是胜利者独孤求败的心态啊。”
她侧头想了想:“那我现在下楼去答应他的邀请大概还来得及。”
“哎呀,何必这么认真呢。”卡西乌斯一下子满脸堆笑,“幸福的生活总是来之不易……”
“卡修,找我有事?”她眼明手快地捉住他另一只想要抱住她的手臂。
他一本正经地点头:“麻烦莱娜小姐带我参观一下这座传说中的中央工房。”
“传说中的?”她几乎被噎得说不出话,“这地方连刚入学的亚兰都参观过,卡修你没来过?”
“上次参观的时候我溜去福格尔酒馆喝酒了嘛。”逃学惯犯煞有介事地解释,“况且那都是三年前的事了。”
“所以你为了弥补三年前逃课的损失因而再次逃课?”她无奈地走到电梯前,按下按钮。
肩膀一轻,男人无声无息地拉住她的手,语气很无辜:“我只是想看看,我的小莱娜每天都要在其中工作八个小时的地方,究竟是什么样子嘛。”
直到带他参观完最后一层的地下工厂,莱娜才发现他拉着自己的手一直没有松开。
这一路她差不多见遍了自己在工房这么多天来认识的所有熟人,她跟他们打招呼的时候身边的男人也一样会和她的同事们微笑着问好,无视那些或是疑惑或是暧昧或是恍然大悟的眼光,一副自来熟的样子。
在地下一层的走廊里她心念一动,抬起头:“卡修,你……”
他若无其事地微笑:“我怎么了?”
你好阴险。
她似笑非笑地看他:“现在工房上下都知道我是你的人了——你满意了?”
他怔了怔,叹了口气。
“莱娜,我也会有缺乏安全感的时候。”
安全感?他说他缺乏安全感?
一种莫名其妙的复杂感觉从心底浮了上来。有一点点不解,有一点点委屈,还有一点点……暗暗的喜悦。
“卡修,你……吃醋了?”她小心翼翼地问。
他吃了一惊,好像本能地想要说些什么去掩饰,可最后只是笑了一声,摸了摸鼻子:“有这么明显么?”
就这样……直截了当地承认了啊。
她张了张口:“可我明明答应过你的……”
明明答应过你,不会变心的。
就像你永远也不会明白,我到那人迹罕至的顶楼,究竟是为了什么。
他在一边,无奈地摇摇头:“大抵是男人的虚荣心作祟吧。——不提那个。莱娜,我找你,确实有事。”
他终于松开了一直牵着她的手,从口袋里拿出一张橄榄绿色的卡片递给她。
“士官学校1182届毕业典礼请柬,”她低下头读出了卡片上方方正正的黑字,“给我的?”
“给你的。”他揉揉她的头发,笑容里有几分宠溺,“别弄丢了。”
有很长一段时间,她都由衷地感激他给她机会见到了雷斯顿的清晨。穿过利塔街道走上佐达特军用道的时候天还太早,初夏的天空湛蓝彻骨,白云之下的瓦雷利亚湖清澈见底如同明镜。在天光云影之下,在湖泊与峡谷之间,利贝尔的咽喉要塞安静地矗立于此,没有任何装饰的铁壁沉默着连绵成蜿蜒的城墙。厚重的大门在石板路的终点严丝合缝地紧闭,而城墙的那一边,远远望去也仿似难以看到尽头。
神秘而拒人千里之外的姿态,却是他每日起居训练生活的地方。她在心里想象了那么多次的地方。
她递上那张请柬,然后在门口等了许久,等到来观礼的人渐渐地多起来。和她一样等在要塞门口的绝大多数是年事已高的长辈,和自己年龄相仿的人并不多。当她发现他们每个人都是独自前来,从未成双成对的时候,才意识到这种请柬每个毕业生大概只有一份。
这样珍贵,珍贵到独一无二,而他竟然给了她。
“卡修,为什么单单邀请我?”他穿着一身橄榄绿色的崭新制服走过来迎接她的时候,她满怀欣喜地跟在他的身后穿过昏暗的门洞,一面小心翼翼地问。
心里有点紧张,害怕问的是不该问的事情。而他在前面的脚步顿了一顿,回过身挽住她的手,微笑了起来。
“因为莱娜你就是我最亲的亲人啊。”
“真的……是这样么?”她侧头问他,仿似隐隐预感到了什么。
而男人的面容平静,像是陈述着一个于己无关的事实。
“我一直没告诉你,其实我和你一样,也是孤儿。”
走廊的尽头第二道门开启,光亮骤然而来。
他挽着她,一径向前走去。她踩上训练场平整宽阔的绿草坪,为他刚刚说的那句话而百感交集,却不知道自己究竟应该说些什么。她想原来这么多年他其实一直也很辛苦,原来自己开始时的难过他可能都明白。有一瞬间她甚至想,他们都是孤儿互相只有彼此依靠那其实——也很好啊。
也很好啊。然后她毫不犹豫地压下这个念头。侧了侧脸,想要问那么卡修你喜欢我是不是因为同命相怜?他却微笑着俯下身,用说悄悄话的姿势贴住了她的耳朵。
“兄弟姐妹也没有——因此不用担心有人跟你分家产哦,我的小莱娜。”
——自己刚才就是为这样一个人伤感了很久命运的不公么?
她又好气又好笑地咬了咬牙:“谁要你的家产!我自己也可以养活自己的。——况且,卡修你真的有什么所谓的家产?”
男人张口结舌了一瞬,随即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抬头看天。
“家产有没有倒另说,这一次可真的是倾家荡产了。”他喃喃地自言自语。
这句话说得实在太小声,她只隐隐约约地听到“倾家荡产”四个字,拉了拉他的袖子问道:“什么?”
“家产什么的先不提,比女朋友赚钱少倒确实是很丢脸的事情啊。”他有些发愁地低头看她,“其实最近我也想过去柏斯那边的新七耀矿打打工赚赚外快什么的……”
为什么这男人连自尊心的所在地都跟平常人不一样啊。
“哎……”她其实还是有些慌,一双手不由自主地抓紧了他:“卡修你刚毕业,又要到别的城市去了?”
脸上的愁容一瞬间烟消云散,男人满足地大笑起来,搂紧了她的肩膀。
“就知道莱娜你舍不得我。”他另一只手轻轻捏了捏她的面颊,“放心吧,不会让你失望的。”
一路上遇到的所有人都穿着样式差不多的制服。有些人胸口有两道丝带,有些人什么都没有。除去那些正在操场上参加训练的士兵们,几乎所有的人都会和他打招呼,大概是由于她在身边的缘故,那些男人之间特有的爽朗笑容里好像忽然就多了几分暧昧不明。
令她吃惊的是,竟然有不少人不知死活地上来搭讪,而且那目标看上去并不是身边正拼命地掩饰自己满脸炫耀之情的即将毕业的高年级学员。
“这位就是莱娜小姐吧?我们认识一下吧,我是……”
“莱娜小姐,您今天真美丽啊。整个雷斯顿都因为你而变得明亮了起来!”
“虽然是初次相见,但我的梦中情人除了莱娜小姐你,还会有谁?”
“莱娜小姐,作为士官学校高年级的纪律委员,我真诚地规劝你不要被身边那个坏男人的花言巧语继续欺骗下去了。”
“真是太过分了!我身为王国军的一员,怎么能眼睁睁地看着一朵娇美的鲜花就这样插在了牛粪上呢?”
“莱娜小姐,虽然这样说有些唐突,但是……请你和我交往吧!”
——然后身边的男人就像一头被激怒了的狮子那样和不怀好意的来人滚成了一团。
她站在一旁看着身边的剑气纵横狼烟四起,忽然想起理查德说过的那句话。
“卡西乌斯•布莱特是整个士官学校人缘最好的学生,没有之一。”
原来在军队里,人缘好的表现就是每时每刻都有人找你打架。她在心里默默地总结。
她对雷斯顿要塞的印象其实很不清晰,记忆中就算在游戏里也只去过大概两三回的样子。而他显然没有让她重新走一遍司令部那段迷宫的意图,——天知道如果到了人员稠密的地方会出现什么情景——绕过墙壁穿过操场路过连绵的兵舍,然后停在了一扇平淡无奇的门前。
“这里是……?”
依然是连成一体的建筑,面前的这扇铁门看上去和普通兵舍的门没有什么区别,她以为到了他的宿舍。
“雷斯顿所有的门和窗都长得一模一样。做成这样据说是为了掩人耳目,我刚来的时候也总是迷路或者走错教室。”卡西乌斯摊了摊手,“虽然外表上看不出来,可是没错,这里就是毕业典礼所在的礼堂。”
“只能先送你到这里了,我得去参加最后一场训练。”他拍拍她的肩膀,“不过,既然来得早,就一定要坐到靠前的位置哦。”
“为什么要靠前坐呢?”她抬头不解地问他,“坐在后排不也一样?”
男人顿时露出一副非常受伤的表情。
“哎呀,好不容易才终于盼到了毕业这么重要的时刻,难道我的小莱娜一点都不想看清楚么?”
她认真地点点头:“毕竟是花了十二年才千辛万苦勉勉强强毕业的……意义确实不同一般啊。”
男人无奈地吁了口气:“这种令人伤心的事实非要提它干什么——那我就先走了,记得要往前坐哦。”
“等等。”他转身已经打算离开了,她忽然在他身后叫住他。
十几场莫名其妙的战斗下来他本来崭新的制服已经变得有些皱,她叹了口气,踮起脚整了整他的衣领,然后低下头,小心而仔细地帮他拂去身上的灰尘。
做完了这一切之后,她用尽自己心中所有的真诚,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
“卡修,恭喜你。”
上午十点的时候,礼堂里已经坐满了人。她依他所言坐到了正数第一排的位置,非常清楚地看着时年四十出头身居士官学校校长的摩尔根上校在主席台的正中央不怒自威。时间那样漫长。其实这整个典礼并不算长,过程也不繁琐,但她发现自己心里竟然有些焦急。
那种隐隐的欣喜,暗暗心焦的期待,像是对第一个生日蛋糕的向往,像是幼儿园里得到了第一枚小红花。只是,这次的主角明明不是她,可是那又忐忑又激动的心情,却不知为何一模一样,甚至比自己毕业了还要更加自豪。
“卡修,”她低低地自言自语,不由自主地开始微笑,“你注定会是……那个英雄。”
终于等到低年级和中年级的仪式都结束了,蓝发蓝眸的主持人站在一角不疾不徐地报幕,然后十几名高年级的毕业生鱼贯而入,在台上笔直地站成一排。军号吹起,然后摩尔根校长将黄色的丝质绶带珍而重之地别在每个人的胸口之上,而毕业生们回以标准的军礼。整个礼堂里都是经久不息的鼓掌声。
头顶的灯光暗淡,而台上明亮耀眼。今天他们是整个礼堂瞩目的新星。明天他将是利贝尔璀璨的明星。她看着他站在队伍的末尾,等着校长拿着绶带向他走过来。他胸前系上绶带的那一刻她仿佛远远地看见他对她笑了一下,而她发现自己热泪盈眶,一双手掌用力地拍到毫无知觉。
英气勃勃的中年校长拿起了话筒,轻咳一声,整个礼堂顿时鸦雀无声。
“今天是一个值得庆祝的日子。你们即将从这里出发,走上人生新的征程。……”
她坐在台下,满心欢喜地望着他。而他站在台上,远远地看着她,脸上的微笑不知道为什么有些不自然,像是紧张。
大概是台下的人太多了吧,她想。于是她冲他鼓励般地竖起了拇指。摩尔根的致辞在耳边像流水般不留痕迹地溜过去,她知道他听不见自己的说话,可是她依然冲着他微笑,用口型跟他说:我爱你。
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
说到第三遍的时候他看懂了,脸上的紧张慢慢地就变得缓和下来。他侧头像是想了一想,然后也用口型无声地冲她说了一句话。
那句话却和她想得不一样,完全不是“我也爱你”的口型,而是三个字,口型张开,拉长,然后聚拢——那是什么?
她有些发愣地看他,满脸都是疑惑。可他微微地摇了摇头,一脸神秘,却无论如何再不肯说第二遍。
又在……取笑我么?
她瞪了他一眼,有些赌气地转头不看他。主席台的中央,头发尚且全黑的摩尔根校长简短而意气风发的致辞不久就结束了,一片掌声之后,主持人接过话筒,微笑地以无懈可击的语调开口:
“本来典礼到这里就已经结束了,但在诸位离开之前,我想插播一条失物招领启事。”
……哎?她有些惊讶地看着台上挺拔的蓝发青年。
“有一位叫莱娜的小姐遗失了重要物品,请速去失物招领处取回。”
竟然是……自己?
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胸口,那枚阴阳还在。想要再继续检查一下自己的随身物品,主持人温和而沉静的声音再次在耳边响起,这一次带了微微的笑意:
“另外,失物招领处的负责人,名叫卡西乌斯•布莱特。”
四周开始有轻微的议论声。她不由自主地站起身,觉得有些迷茫。这一切是怎么回事?她丢了什么东西?主持人为什么知道?而那花样百出的男人,他又……又在做些什么?
等她回过神的时候,发现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从台上走到了她的面前。
她张张口想问他,他却在她面前单膝跪地,手心摊开,捧着一枚精美的宝石戒指。
“哦……”她听见周围不少人的惊叹声。抬起头,就连摩尔根那张板着的脸上也露出了几分惊讶。
心跳开始加快,脸颊变得通红。他这是……这是……
“莱娜小姐,这本来就是属于您的。”男人半跪着,以一种谦恭的姿态抬头看她。
那是雷斯顿晴朗的上午,在毕业典礼的礼堂。他在几百人面前献给她一枚结婚戒指,他说这本来就是属于她的。而周围人影憧憧,却一片安静,每个人都在等待着她的回答。
她忽然想起很多天以前,他第一次向她求婚的样子。她对他说卡修我要再考虑。她想要一个完整的美好的家,而他还在雷斯顿上着看似永无止境的学,她害怕结婚后反而会拖累他。她小心翼翼地拖延,然后长久地等待,结果不到一年的功夫,他真的毕业了。
他真的毕业了,从此可以和她一直在一起。无论他去哪里,做些什么,她都可以陪着他。她终于可以和他朝夕相对,了解他,照顾他,帮助他,依靠他。她会为他煮饭,为他洗衣,然后生儿育女,和他共度余生。
那都是很好很好的……可是谁想得到你这样心急,心急到刚刚佩上预备军官的绶带?
一片静寂中终于有人等不及了,大声地冲着她喊道:“收下吧!别犹豫了!”
起哄的声音越来越大。而她怔怔地站在那里,一下子想通了很多东西。
原来你要我坐在第一排是为了这个。
原来你是因为这个而紧张。
原来你又是早有准备,准备到这种昂贵的东西,准备得倾家荡产。
原来在台上你说的那三个字,口型张开,拉长,然后聚拢——不是“我爱你”,而是“嫁给我”。
她微笑着看他,安静地流泪。他眼神中忐忑不安的期盼她都看在眼里,她想说其实你不需要准备这么多,其实你对我的心我都明白。可是她什么也说不出,任由泪水顺着脸颊滴落,滴落在他摊开的手心。
前方……毕竟还有长长的十年啊。
然后她轻轻地伸出左手,看着他将那枚戒指小心而珍重地套上她的无名指,就这样套住了她的一生。
大小竟然刚好合适,像是专门定做的一般。她看着自己的手,想这一刻终于还是到来了。耳边响起了震耳欲聋的欢呼声。
眼前一花,他将她打横抱起向门外走去,满脸胜利者的自信微笑,而身后的主席台上,主持人蓝眸闪动像是要说些什么,却被摩尔根校长不由分说地抢过了话筒。
“以后再见面就是同样的军人了,”摩尔根在一片欢呼声中清了清嗓子,表情复杂地笑骂道:“小兔崽子们,你们毕业了——都给我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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