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第 70 章
胡杨林,三千年不枯,三千年不朽。
风一阵而过,茅屋的窗外飘进一片黄绿的落叶,我一抬手,接住了那片带着绿意的胡杨叶,免得它打扰了沉睡中的人。
“你害他还不够!你要害死他……你才安心?!你走啊!”一声带着哭意娇喝响起,还飘来了一阵药香。
我的指尖不由微微抖动,“他不会死……”
“他自然不会死,要死也是你去死,你滚开!”
我颤抖着摸着他的脸,玉面公子、岑家少主,原来江湖人的恭称不是恭维,他长得真的挺好看的,剑眉……星目……星目……你几时才会醒来?我轻轻划过他的眉眼,之前,在落马镇,他装睡骗我,我还万分恼怒,“你快些醒吧,不要再睡了,这回,我真的不恼你了。”
可是,眼前的人,依旧沉沉睡着。
“方行衣!你滚,不要再碰他,就是因为你,师兄才会中毒的,怎么躺在这里的不是你?你这害人精!”阿语带着哭腔大吼。
他的头发乌黑,嘴角永远带着笑意,为什么我以前老觉得这笑意不怀好意,其实,我也不曾真的恨过他,那只是年少无知。
岑亦岑亦……
“你走啊!”她一把拉起我,满脸泪痕。
“阿语姑娘,咳咳,二小姐是公子的未婚妻,不得无礼,咳咳咳……”假姑娘咳嗽地走进来,他破天荒地没有喊我“二公子”,而是……
“什么?”阿语愣愣地看着我,手中的药碗哗啦啦地倾倒在地。
她死死地盯着我,眼睛里面全然是怀疑和震惊,片刻,突然提起裙裾,推门跑了出去。
我看着门扉被冲击地“吱呀”不停,一阵风夹着一阵落叶进来。
“二小姐,阿语有口无心,你别多心,咳咳咳。”假姑娘被仇无艳那一掌打得不轻,几日不曾好转。
我摇摇头,不想说话。
“书先生的姬妾随从之前被仇无艳扣住做人质,现在他已经带着他们回江南了。”
仇无艳花言巧语,哄得书尘玉对长生不老心向往之,这下希望落空,不知道是何心情了,只是云儿,那个女孩……唉……
“咳咳咳,大漠几派死伤惨重,也各自回去料理了。”假姑娘看看躺在床上的岑亦。
现在我们借住在裘大姐的茶棚,这里人烟荒芜,无医无药,岑亦昏睡不醒,我不能这么一直等着,也许大哥他们会有办法,他们能保住裘远异的命,也一定能保住岑亦的命!我咬唇,深深吸一口气。
“收拾一下,我们也回江南。”我开口道。
假姑娘点头:“其他人都还在代城,秦姑娘和文公子打算回代城,属下已经请他们二位带信回去,让他们来接公子。”
我点点头。
夜,风依旧。
笛声清冽,对月低吹,我抬头,是重重枝叶,随着风动。
一阵脚步声,到了树下,又停了下来。
“怎么不说话?”我先问道。
文七答道:“我来同你告别。”
“青山不改,绿水长流,有缘再见。”
“好。”他似有很多话,却不出口,我知道他有很多话,却怕他问出口。
“岑兄他……宫中太医医术精妙,我回京城,会派人去江南。”
四年前,我也曾这般安慰自己,只是仇无艳的毒……我曾为了裘远异访遍天下名医,若不是虞梦之的药……
我突然想到了什么,猛地跳了起来,翻身下树,急冲冲地冲回茶棚。
“老二!”文七在后面连连大喊。
茶棚外,浓郁的药气中,一缕清香飘渺而出,一身粗衣的裘大姐正轻轻搅动茶汤,眉目低垂,半面的娇颜映着炉火,似乎是一副沉静的画,她的神思飘远,手中的动作不停,木勺划过锅底,发出细细如呓语般的声音。
我冲过去,打破了画里的宁静,紧紧抓着她的肩膀:“大姐,告诉我,无灵在哪里?”
她登时一愣,手里的木勺“噔愣”一下掉落在地。
“岑亦之前说,无灵没有死,他现在在哪里?告诉我!”我拼命地晃着她。
她的脸霎时变得悲怆:“他死了……”
“怎么可能……他……”我不敢置信地连连摇头。“大姐,我求求你,告诉我,只有无灵能救岑亦。”
她又摇摇头。
“沙漠里的那个影子,是不是无灵,是不是?”
她一抬头,瞪着我,“不是!你别猜了,他已经死了,药仙无灵,世上再没有这个人!”
却又突然愣住了,我一转头,看见的正是那个独腿的摆渡老人。
老人定定地看着裘大姐,眼睛里面却如将死一般苦痛。
“大姐……”我愣住了。
“医者不能自医,何况他,已经不是当年的无灵了,你别问了。”裘大姐痛苦道。
我看着老人,他十指尽断,口不能言,手不能写,原来如此……
我一时悲恸万分,竟不能面对眼前二人,逃避一般猛地推门进屋,却看着依旧沉沉不醒的岑亦,心内有如刀绞。
假姑娘坐在床前,一看我走进来,站了起来:“二小姐。”
我无力地摇摇头。
他起身想出门。
“不,你别走,我,无法一人面对他,我……”我握着拳头,不知道该怎么说,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他又坐回床边,欲言又止,便微微叹气,细心地为岑亦擦擦额上的细汗,又端起一旁的清水,用帕子沾湿了,润润岑亦的嘴唇。
“贾先生,你为何跟随岑亦?”我突然问道,假姑娘当年是江南武林为数不多的高手之一,一朝却为岑家门下客,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这般死心塌地地跟着岑亦。
假姑娘浅笑道:“公子于属下有恩。”
是么?有恩报恩,有仇报仇……江湖本意……
我长叹一气,走过去,整整他的发丝,风吹了进来,吹乱了他的头发,他这般爱美,定然不愿自己这般狼狈,“阿语说得对,躺在这里的人该是我,不是他。”
“……”
“我不值得他这么对我。”
假姑娘不做声,我却似自言自语。
窗外,突地一个人影轻闪而去。
我蓦地抬头,却见到一个白瓷的小瓶静静杵在窗台上,月光洒下,瓶身晶亮一片,我惊疑不定,拿起小瓶嗅嗅,一股浅浅的药香。
“啊!是谁?”假姑娘不由变色。
我捏着瓶子从窗台跳了出去,跟着前方一个黑色的人影而去。
那人影飘忽不定,就像一团黑夜的暗影,随着夜风,飘游在月色笼罩下的树林,我紧紧跟随,一步不离,直到到了树林的深处,影子转过一棵枝叶繁茂的胡杨之后,便不见了影踪。
“是谁?若是朋友,何不现身一见!”踏着满地的枝叶,我对着静悄悄的树林大声喊着。
一阵疾步踏着落叶而来,却是文七跟了过来,“怎么回事?”
我把小瓶给他看:“刚才有人在岑亦的窗台上放了这个。”
文七拿起瓶子闻了闻:“是药!”
他突然站住不动,拍拍我道:“你听。”
我顿了一顿,是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几不可闻,晃眼便听不见了。
文七道:“是那个游魂。”
“嗯!”
“此人内功深厚,身体却极差,暗器手法极好,外家功夫却是丁点全无,我注意他很久了。”想是之前在通州食肆那个少年的一手功夫让文七留心了。
月影移动,我急急向着前方追了过去,半晌都不见人影,却见到远处一棵孤零零的胡杨之下,一座坟丘凸起。
我跑到了过去,夜晚的沙漠,风声劲急,胡杨叶飘飘而下,覆在这座新坟之上,借着月光,那墓碑上歪歪斜斜几个字:仇无艳之墓,没有落款。
我手里捏着那个小瓶,叹息一声。
“他既然会仇无艳的毒针,自然也会解那些毒,他把这个放在岑兄的窗前,这应是解药,为什么他要把这给你?”文七也看清了墓碑,却问道。
我摇摇头,却想到了四年前那个面色苍白的少年,眼里的痛苦和倔强。便紧紧的捏着瓶子,对着无垠的夜色大喊:“多谢!”
岑亦已经醒了。
我坐在树上,拨开枝叶,远远地看着那片胡杨之下的小小茶棚。今天的天气很好,如同以往沙漠里任何一个早晨一样好,阳光有些好的刺眼,我眯着眼睛,透过茶棚的窗子,看着脸色还有些苍白的岑亦,正靠在床上,微笑地看着一口一口喂他吃药的阿语,不时还说些什么,把阿语逗得直笑。
他底子很好,应该很快就会复原了,这样很好,真的很好……我轻轻笑了起来。
“老二,你就这么走了,岑兄他……”文七和秦宝一同坐在树下的马上,还有虞梦之,不知道他这回为什么没有趋吉避凶早早溜掉。最后一骑马,正在我坐的树枝之下,正在打着响鼻。
“我欠了岑亦一个天大的人情,怕还不起,还是早早走吧,他这人最小气,要是追讨起来,我拿什么还他?”
我跳下树,落在马上,一拉缰绳,率先奔出这片树林。
我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要悄悄溜走,连个招呼都不打,他救了我,还几乎死去,我不应该就这么走了的。可我怕……我不敢面对他,我不怕他拿剑指着我,也不怕他对我冷言冷语,刻薄挖苦;但是我怕他救我,怕他一脸微笑的看着我,怕他死,还有那天……他说:方行衣,你不要你那条小命,我要!
其他……也许不止这些,我也说不清,既然说不清,那就什么都不要说了。
他活过来了,没多久还会活得活蹦乱跳的,那么,这样也挺好的。
“方老弟!老弟,等等。”虞梦之打马气喘嘘嘘的跟了上来。
我笑道:“怎么?”
他嘿嘿笑了两声,连连摇头:“那对小情人亲亲我我的,我一个老道在边上,不合时宜,不合时宜的很,还是同老弟一并好些。”
我回头看看,文七和秦宝并骑而行,秦宝面上似有些悲色,想是因为她之前的属下几人皆丧命九碧山,她心中怀悲。
我收了笑容,对着虞梦之道:“有话直说,我懒怠同你打哈哈。”
虞梦之有些尴尬的笑笑:“还是老弟痛快,我也就直说了,老弟不是拿到了仇夫人的解药了么?反正也用不着了,不如……”
那瓶解药是还在我身上,我想着既然岑亦和裘远异中的是同样的毒,岑亦服了解药醒了,裘远异虽然沉疴四年,吃了虞梦之的冰石芝也醒了,只怕余毒未清,还有些计较,便揣上了。
我瞄了瞄他。
“老道炼药多年,好奇而已,你别多心。”虞梦之讪笑道。
我想了一下,问道:“我问你,你不是怕死的很么?怎么之前在地宫中,不赶快逃命去?”
他正色道:“老弟几次救了老道性命,老道再不是人,也不忍心丢下老弟先走嘛。”
“哦?是么?”我轻笑得看着他。
他摸摸胸口:“自然是真的。”
我突然出手,扣住他的右手,“那这里是什么?”
他的右手正摸着胸口一个凸起的小盒。
马上变了颜色,“没什么,没什么……”
“既然没什么,那给我看看有什么要紧的。”
“真的没什么,哈哈哈,老弟,别摸,别摸,痒得很,哈哈哈!”
我忽的变色,“虞梦之,你还在痴心妄想么?死人身上的东西也拿,这么恶心的玩意,你不怕拿了死无葬身之地!”
虞梦之的心性贪婪小气,兼之鬼迷心窍的很,他之前在地宫留着不走,九成九是为了那长生蛊,只怕,他怀中装的便是!
他不自在地道:“不过是死的,老道平生不爱财不爱貌,唯独对这奇诡之物颇为入迷,老弟何必这般讥讽。”
我冷笑,“你好自为之便是。”
我一转头,不去理他,却看见前面两个人影,地上两行足印,其中一行拄着拐棍,另一行颇深,应背着一人前行。
我顿住了。
“是谁?”文七和秦宝打马上前,也看见了那两个人影,走在骄阳底下,步履缓缓。
“吴不动和馋鬼。”我答道。
“他们?”虞梦之愣了一下。
“之前色鬼在鬼哭谷死了,气鬼、痨病鬼和馋鬼带着色鬼的尸身走了,痨病鬼死在沙漠中,没想到他们也在这里。”我叹息道。
秦宝眯着眼睛往前看看:“啊,是他们!之前我们被困在迷阵中,我见过那几人,带着个尸体,说山上有长生之术,要救他们大哥。”
怪不得,吴不动听见九碧山三字就变了脸色,原来他猜到那三人带了色鬼来这里,才跟了来。
“那个大嗓门的、动不动就生气的人被卷进了机关,就没有出来了。”秦宝叹息着摇摇头。
“那是气鬼……”我低声道,“眉山五鬼五人死了三人,长生长生……”回头看九碧山依旧巍峨雄奇,白雪皑皑,分毫没有因为这一场血腥而有任何的改变。
“若是心中贪念不息,就算活上千万年,只怕也不甘心,长生又有何用?老七,你说的对,人生一世,美景当前,美酒万千,今日犹痴心,明日何谈欢?走!”
“驾——”我挥鞭大喊,马蹄扬起一阵尘沙……
(完)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