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沐传：一力降十会

　　从清晨起床开始，殷沐的小院子里气压就很低。
　　停霜和绛雪都不明白，为何昨天还表现得温和亲切的花间、古心的脸色都那么难看，花间还好，勉强能给个笑脸，古心连笑都笑不出来。难道他们昨夜休息得不好？对住的地方不满意？不过，停霜二人虽奇怪，到底和花间、古心只是初相识，也不好太过唐突地打听什么，只是心里暗暗猜测。
　　待花间和古心帮着停霜二人都洗漱更衣之后，阿九也穿戴整齐地出来了。他脸上还肿着，不过满眼都是笑容，显然还沉浸在与殷沐分享秘密的快乐中。看见停霜绛雪也很客气，上前躬身施礼，口里甜甜地喊哥哥。他奉命来暗中协助花间等人行事，为了避嫌，分明与花间等人熟悉，却也不同他们打招呼，只是对停霜二人说道：“我去给姑娘打水盥洗。”
　　他昨天才为了那肿起的脸颊使了一天性子，今天突然就这么好说话了，停霜绛雪也都为了他难得的好脸惊讶。不过，见他这么乖巧懂事，停霜也只好垂首说了声劳烦，连身子不好的绛雪也勉强冲他笑了笑。
　　阿九就乐淘淘地出门去了，他心里想的是，姑娘才不需要盥洗呢，我这是帮她做戏。你们和她再是共过患难的，她也没有告诉你们这个秘密吧？所以这人光命好也是不行的，沈君给你们那么好的机会，可忘了给你们一双好眼睛，男人嘛，什么时候都不是靠脸吃饭的！
　　他到水房的路上自然会路过茶水间，没有看见玉珑的身影，心里略有些奇怪。
　　等他捧着琉璃盆进门时，顺口就问了一句：“玉珑呢？他去领饭了吗？”
　　这句话问得古心一直紧绷的脸色几乎都挂不住了，还是花间出面勉强应了一声，说道：“不知道呢。今天起身时就没看见他，昨夜休息时还在的。”他刚才就想对阿九说这个，不过，阿九刚出来就表现得太得意、太高兴了，压根儿就没有给他开口的机会。
　　阿九原本是平稳地站着，手里热气袅袅的清水突然晃荡了一下，险些泼了出来。
　　他抬眼看着花间，眼神是从未有过的犀利。花间却只是无奈地点了点头。
　　“停霜哥哥和绛雪哥哥身子不好，他们的饭，你们帮着领了吧。”阿九淡淡说道。这句话显然是不相干的，他重点要说的是后面这一句，“我去问问姑娘想吃什么。姑娘的饭，我亲自去领。”言下之意，有关姑娘的事，我“亲自”去对戚君说，你们老实点，包括现在！
　　停霜和绛雪也不是傻子，一说玉珑失踪，又听见阿九的警告，他们就明白大概是怎么了。
　　见阿九一手遮天要摆弄殷沐院子里所有大小事的架势，停霜从榻上下来，说道：“我没什么了，又不伤筋动骨的，不必镇日卧床。姑娘的饭，我去领。至于绛雪的饭……”他看了花间一眼，“我们做下人的，也不那么金贵。待伺候姑娘用了饭，我再去领绛雪的饭就是。”
　　阿九闻言脚步顿了顿，不过，他并没有停步去给停霜赔小心说好话。
　　因为，这不是说几句讨巧话就能敷衍过去的事情！
　　如果他没有猜错，昨天姑娘是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故意把那个玉件拿出来的。她囊中羞涩不是一天两天了，花阿九的钱也丝毫不见客气，甚至还对阿九说过，停霜绛雪也经常掏荷包贴补她，言辞间并没有花了下人银钱的羞耻。就阿九看来，殷沐应该是不甚在意银钱的，甚至没什么太多的概念。
　　可是，偏偏在戚君给她重新挑选小厮的昨天，她把那块价值连城的玉件拿了出来。
　　她用玉件引蛇出洞。是的，谁都知道，戚君的人都是明玉堂的眼线，可是，这种眼线代表的只是戚君作为当家君父对殷家的绝对控制，存在的意义仅是防患于未然，在殷沐没有做出危害殷家，或是危害大房的举动时，戚君的眼线会很安静，甚至成为她的助力。
　　她故意用玉件引人注意，那么，必然有眼睛去向戚君通风报讯。戚君的眼线不会傻到半夜亲自去传递消息，他只需要用某种方式把消息传递出去就行了。这个传递消息的人，很显然就是玉珑。花间对阿九说，他睡前还是在的，醒来就不在了。意思就是，消息送出去时，玉珑还好好的，今天就发现他出事了，他失踪了。
　　殷沐昨晚悄无声息地出去，悄无声息地处理了玉珑，又悄无声息地回来。
　　她是在警告戚君派来的眼线，我知道你们谁安分，谁不安分。我不单知道，还能料理！
　　阿九稍微设想了一下，倘若不是昨天意外知道了殷沐的秘密，今天！今天他必然会出手调查玉珑失踪事件，那么，下一个凭空消失的，绝对是他。他不怀疑一个四阶修者的实力，更不会怀疑一个四阶修者静如止水的道心！
　　殷沐闹出这么一件事来，警告的绝不仅仅是她院子里的人。她真正针对的是明玉堂。
　　一旦玉珑失踪，明玉堂绝不会善罢甘休，戚君手下的高手必然出动。届时，失踪的绝不会仅仅是一个二等小厮。戚君动了停霜和绛雪，她就敢动明玉堂的高手。戚君让她憋气无处发泄，她就要把这些怨气都回报在戚君身上！——如果昨天阿九没发现她四阶的秘密，今天晚上，戚君就该为了他关门弟子的“消失”顿足捶胸了。
　　想到这里，阿九原本雀跃的心情都化作了苦涩，他知道姑娘是要拿明玉堂立威了。
　　是的，一旦拿下了身为殷家当家君父的戚君，整个殷家还有什么能让她憋屈的？她想要在接下来的日子里过得安安稳稳，除了默默无闻，就得让人忌惮。她是小辈，许多事情，明着来是不行的。那么，暗着来呢？阿九可以肯定，就算她让明玉堂前来探察的高手全部莫名其妙“消失”了，戚君也绝对搞不明白她的深浅。
　　是啊，一个十五岁的四阶高手，谁能想象得出来？！
　　这样一来，她既拥有了让人忌惮的“力量”，又可以继续平淡无奇地度日，多好的盘算。
　　现在阿九痛苦纠结的事情是，他明明知道七姑娘有绝对让戚君吃瘪的实力，可是，他敢去通知戚君，警告他七姑娘已晋四阶，修为神鬼莫测，千万别招惹七姑娘吗？一旦他去回了戚君，七姑娘这个立威顺带泄恨的计划无法顺利实行，她能饶得了自己？
　　走进内屋之后，阿九将琉璃盘放在盥洗台上，木然将一条干净洁白的手巾浸入水中。
　　殷沐也已经穿戴整齐了，今天她穿着一袭簇新的水纱色襦裙，外边套了一件新裁的天青对襟半臂，襟前绣着漂亮的鸟雀图，看上去清秀不失富贵，正是她这个年纪世家闺秀应有的妆扮。这些衣服也是戚君交代府上绣娘连夜赶制的，多亏绣娘众多，这年代的女人又懂玄术，这四季衣物才勉强配齐了赶着昨天配送小厮丫鬟时一并送来了。
　　原本这也是戚君示威兼施恩的手段，哪晓得被知情的阿九看在眼里，倒像是殷沐在对戚君示威了。他看着行止一如往常的殷沐，再想起昨天黑夜里她那双明亮沉静的双眼，心里就是一片凄凉的寒。他想，大概也只有他看见的那一眼带着杀意的笑眼，才是他能见过的、属于殷沐的惟一真实吧？那眼神中的，漫不经心的杀意。
　　“这又是怎么啦？”殷沐拿手指从戳了戳阿九的肩膀，一如昨日。
　　阿九慢慢将手里的手巾绞紧，小声说：“您有一位很厉害的师父，三阶！三阶五重！”
　　殷沐明白他这是跟自己求情讲条件了。她略微诧异，暗道这小孩儿想事儿挺快啊。才不过从门外走进来，不到二十步的距离，他就麻利地判断出自己的目的，顺便掌握了自己目前的心态：她不想出风头，但，也不想受气。所以，有人要当靶子，她还不能太着相。
　　阿九想去对戚君告密，但，他不敢直接把殷沐卖了，所以，他打算和殷沐串通，说殷沐有个修为高达三阶五重的师父，劝说戚君不要对付殷沐。
　　殷沐一脸哀号惊诧地看着他，也小声地惊叹道：“你怎么知道？停霜绛雪都不知道！”
　　她才不想接受阿九那么蹩脚的理由，更何况，她凭什么要为了阿九的心情改变已经成型的计划？有个厉害的师父，还直接点名了几阶几重，这种明确地威慑力完全及不上她的“黑洞计划”，想想，所有对七姑娘有想法的高手都有来无回，这才是最高端的心理打击，能吓得戚君最终不敢派人来。戚君都消停了，殷家还有谁敢招惹她？她院子里的玉珑可是正大光明凭空消失的，黎君和沈君又不是傻子，能不明白她和明玉堂在斗法？
　　再者，阿九这个说法的漏洞很大，如果她有一个很厉害的师父，为何照顾了她半年的停霜绛雪不知道，反而是只在他身边待了几天的阿九知道了？还在玉珑失踪的节骨眼儿上，顺利地跑去跟戚君汇报了？在真正的三阶高手的眼里，阿九这个武功高手和粗通拳脚的绛雪，忽悠起来没什么差别……
　　阿九听她这么一说，也知道自己的理由太蹩脚了，有点站不住脚。
　　他着急起来越发用力绞毛巾，撕拉一声，那毛巾竟被他活生生拧成了碎片。
　　殷沐假意地捂住嘴巴，吃惊地低声道：“哎呀，好可怕。难道你要杀我灭口么？”
　　阿九的虎口都裂开了，满手鲜血，却丝毫感觉不到痛苦。他知道殷沐看着好说话，此刻似乎还陪着他开玩笑，但是，他绝不会怀疑殷沐玩笑似的说的每一句话。她昨夜就说了，她把他当自己人。现在又说杀人灭口。意思很明确：阿九你若不想做我的自己人，就别怪我不客气。
　　他用力拉住殷沐的手，小声说：“你跟我来，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殷沐其实挺满意他如今的反应。至少，他第一个反应是和自己求情，而不是头也不回地去戚君那里把自己卖了。因此阿九拉她出门时，她没有喝斥他失礼，也没有拒绝。门外四个小厮都神情古怪地看着她和阿九，她对绛雪笑了笑，说：“去去就回，你们先吃饭。”
　　在那主仆二人一前一后走出大门时，绛雪憋了半天终于忍不住咳嗽起来。停霜冷峻的表情也微微裂开。毕竟，殷沐和阿九之间的气氛太奇怪，他就算想竖起坚墙，给花间、古心一种他与绛雪必然维护殷沐的姿态，好像也有点立场不稳。
　　原本剑拔弩张的情形被彻底破坏，四人八目相对，都有些尴尬。
　　那边阿九带着殷沐直接进了水房，这个屋子就是专门烧水用的，相当逼仄，离柴火间很近，平素也没有人过来。最重要的是，前面就是茶水间，倘若有人靠近，很容易就会被发现，相对而言，在这里说话也比较安全。
　　阿九在放开殷沐手臂时，才发现自己虎口上的鲜血弄脏了她的袖子，当然，这当口他也顾不得这些细枝末节了，只急急忙忙说了一句：“戚君父是我师父！”
　　殷沐只是看着他，似乎不明白他的意思。他也知道没头没脑一句话太唐突了，苍白着脸色，仍旧细致地说道：“我原本就是奉命来协助玉珑他们的。按照常理而言，玉珑失踪，第一个调查此事的就是我。我是师父的关门弟子，师兄们离家之后，师父最倚重的人就是我。”
　　“你杀了我。”阿九脸色苍白地说，嘴唇一无血色。
　　殷沐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说：“我杀了你，戚君就不会再派人来了？”
　　不是她看不起阿九。只是，就殷沐看来，戚君能稳稳当当做着殷家当家君父的位置，底蕴绝不会如此简陋。二房自是不提，三房那位沈君能调教出停霜绛雪这样剔透的人来，照样被戚君整得连个庶女都没留下，他就这么点本事？殷沐不信。
　　“单单杀了我自然不行。是你杀了‘心甘情愿’被你杀死的我。”阿九说。
　　“我在师父身边也算得用的人，若我心甘情愿被你杀死，师父一定会明白你这里很危险。我跟了他十多年，他会明白我用死向他示警的意思。——这样一来，你达到了震慑明玉堂的目的，却不会真的暴露你的底细。”阿九说完这些，又觉得有些伤心。不过，他知道这不是小打小闹和人争宠吃味的时候，也绝不相信眼前这个十五岁就晋了四阶的少女会有普通人的柔软心肠。他只能选择对自己最残忍的方式来解决目前的局面：“师父也算疼爱我的，你杀了我，师父自然也会难过伤心。你也算替停霜哥哥绛雪哥哥报仇，替自己出气了。你看，这样好不好？”
　　殷沐两辈子加起来都是第一次碰见这种事情，她的心情稍微有些微妙。
　　对她而言，阿九存在的意义，大概就类似于一个充满新意的玩物。外向活泼的人有很多，可是，像阿九这样，看见她第一眼起，所有情绪都为了她活跃的人，她还真是两辈子都只遇见这么一个。她把阿九放在身边，逗他玩，看他使性子，看他为了自己开心生气，这让她觉得挺有意思的。
　　真说起来，阿九在她心中绝没有停霜绛雪重要。毕竟，那二人是和前任共了患难的，是值得尊重的人，心念旧主的停霜且不提，绛雪待她是真的情深意重，她不得不放在心上。若真的出了什么事，她能为了停霜绛雪出头，却未必会为了阿九泄露修为的秘密说上一句话。
　　至于阿九昨天在应对灭口危机时展露出的心境，她虽也颇为高看，却不值得她在意。毕竟，身为帝国主宰的殷沐在上一世看过太多聪明人，一个十四岁的少年能有阿九这样的心境急智，只能说训练得法，倒不是他如何资质出挑。
　　倒是阿九今天这看似“愚蠢”的提议，让她多少有些异样的欣赏。
　　他之所以急着要去通知戚君，第一是为着对戚君的忠诚，第二则是为了同门的义气。
　　只要他没把殷沐的可怕告诉戚君，戚君必然会派人前来查看，是的，对于殷家庶女的挑衅，戚君必须彻底打压下去，否则，这个家戚君还能怎么继续当下去？那么，派来的人，他的同门，下场是没有疑虑的，绝对和玉珑一样神秘消失。他知道殷沐必然会把他盯得很紧，绝不会给他泄露秘密的机会，所以，他没有直接背叛殷沐，而是选择好言软语向她求情。这算是他的一个优点，有自知之明，还挺识时务。
　　如果仅是做到这样，殷沐顶多给他一个中上的机谋评价，上升不到品性上。
　　可是，在求情无果的情况下，他给出了一个能要自己命的布局建议。
　　殷沐看着他着急上火，看着他把毛巾撕裂，把自己虎口震裂……
　　然后，他说，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他的秘密就是请她杀了心甘情愿被杀的他。
　　挺绕的一句话吧？说起来都可笑，遑论去做。可是，他真的说了，也准备做。
　　在她记忆中的那个时代，号称忠义的人很多，举着那个旗号东征西讨的人也很多，甚至于，在有限的牺牲中愿意去那么做的人，也有。可是，很少有人豁出命去做。殷沐自己是从来不讲什么道义的，她一个能把自己婶婶弟媳表弟表妹侄儿侄女全部杀光，把叔叔弟弟幽禁在无人星的人，实在讲不了什么道义。但，不讲道义，不耽误她欣赏道义。
　　她自己做不了圣人，不代表她不敬服圣人；她自己不能为了某些信仰舍生忘死，不代表她就蔑视那些为之赴死的人。在她征伐星海的岁月里，被她打垮来降的敌军将领，她一视同仁，从不鄙薄，可是，那些为了尊严和信仰慷慨赴死的敌军将领，她也同样洒酒一杯，恭敬送行。她不觉得为自己认可的理由去赴死的人可笑。
　　这世上的无数人都为着自己心目中认可的美好倾尽最后一滴血，没人能嘲笑他们很愚蠢。若世间都是自私自利或说世故圆滑之人，没有了那些看似笨拙倔强的傻蛋，丹青史书之上，哪有光华可以照耀千古？人性恐怕也早就彻底阴晦而亡了吧。
　　阿九的作为当然不能和圣人相比。可是，他的动机和做法，在殷沐看来，都笨拙却赤诚得可爱。
　　说到底，他只是不想戚君的人再折在殷沐手里，为此，他愿意赴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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