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14
夕阳时分,未见橙色的光华笼罩街市,乌云盖过天空已是许久,却迟迟不见雨水降临,空气湿闷到令人烦躁,路上的行人却不见减少——还有一周便是圣诞。
“赫瑟尔啊,今天要买什么?”
长发过腰的冰眸少女一手拿着便条纸,一手拎着手提袋站在蔬果店里,手臂上挂着一把透明的长柄伞,朝热情的中年妇女微颔首。她站在蔬果栏前一动不动,犹豫片刻,挑选了一些西红柿、土豆和胡萝卜,装袋,付了钱,再整齐地放进袋子,丝毫没有多余的动作。
“啊呀,今天赫伊里先生要做炖蔬菜和水果派吧?”妇女店长显然注意到了袋中的柳橙,拿了两个洋葱塞进赫瑟尔的手提袋里。赫瑟尔一愣,正准备掏出钱包,妇女店长豪爽地压住她的手,笑呵呵地说:“这个就全当大婶送的,汤里放些洋葱会更好吃哦!”
赫瑟尔对中年妇女微鞠一躬,再次低下头端详手中的纸片。
“小心路!”大婶对着她的背影喊道,显然她没有听见,硬是撞上迎面而来的路人,跌跌撞撞得差一点摔倒,稳住步伐后,继续旁若无人地朝前走。
“还是老样子。”大婶笑着叉腰,目送赫瑟尔的远去。
被一位孤寡老人收留,为自己起了老人已经离开了的孙女最喜欢的花的名字——欧石楠。
赫瑟尔。
都是三个月前的事。
学习识字卡片成了赫瑟尔每日的必修课,就像是第一次学着走路的小婴孩,茫然不知所措,好在有老人耐心的教导,虽然艰涩,日子一久也成了习惯,练习本上歪歪扭扭地画满了各种常用词,也只有她才辨识得出。
这日子,像在梦里,感觉得不真切。每每在暗夜中躺在柔软的床上时抬起微陷入床铺的手,分开五指,窗外的幽光隐约投射到房间内,让她能够看清如黑影般活动的手掌。
虽然什么也想不起,却莫名的隐隐心痛,痛得全然不知由来。
她对生肉有着强烈的排斥感。
尤其是看到案板上被切成条的肉排后更会捂住嘴逃开。想要上前亲自砍断,或者撕碎,亦或者揉捏得看不出原本的纹路直至变成一滩烂泥。
血。
她会想要划开自己的皮肤,舔舐那红色的液体。
并不是觉得那气味很诱人,只是下意识想那么做。
做家事时不小心割伤的手指,不出多久伤口就会愈合,不留一星点血渍。好似电影胶片播放的中途被掐断,以逆时针倒退,自然流畅的动作变得滑稽无比。
同样的事不会发生在其他孩子身上——玩耍的时候不小心摔倒,孩子哇哇大哭的同时还会捂住流血的膝盖,之后的几日内赫瑟尔都可以看到对方一瘸一拐的走路姿势和膝盖上肉色的创可贴。
回到老人的家后,她来到厨房拿起水果刀戳向自己的掌中,噗叽一声弹出几粒血珠,控制不住自己地靠近伤口,舌尖轻轻划过,味蕾接触到熟悉的味道立刻将粘稠的珠粒吸食干净。
老人进入后自然吓了一跳,赶紧将她的伤口包扎好。睡前赫瑟尔拆掉了伤药布贴,手掌干干净净,渗血和尖锐的疼痛只是她的幻觉。
觉得若有若失。
老人要她为伤害自己道歉,她沉默片刻只说了一句话。
“伊里爷爷,我是怪物吗?”
其实老人说什么都不重要。
亏自己的福,老人还是得出门一趟买些肉食。赫瑟尔停下脚步看看袋中的蔬果,几滴清澈透明的水渍跃于果皮上,低沉的气流云绕的声响开始作祟。
终于下雨了。
赫瑟尔笨拙地抱着袋子撑开伞,加快脚步。路上的各式鞋也渐渐减少,个别失策的人像是孤岛上的逃生者,躲在浅窄的屋檐下,孤立无援。
她应该赶回家,却逐渐停住脚步。
淅沥淅沥的雨。
——呵
风雨声中传来一声几乎不可闻的轻笑,随即如浮烟般被吹散。
赫瑟尔扭头望向刚跑过距离不远的小巷,那里的店家在整修,巷子里放置了许多被废弃的装修材料。
那里……
居然毫不犹豫地朝小巷口跑去,果如她所想,堆放了许多报废的木材。可是没有人的气息。赫瑟尔有些犹豫,踩着碎木屑朝跟深处探了探脑袋,被她发现了一个穿着短袖白衣的小男孩。
这么冷的天气还穿成这样,会冻伤的……
缓慢走进去,想要询问小男孩的情况,他突然猛地抬头把赫瑟尔着实吓了一大跳,仿佛有电流通过额头,她瞬间感到一股诡异的亲切感。
“……没事吗?”
“……”
几乎透明的皮肤,秀气的耳廓,没有血色的唇,那带着一只红瞳的男孩一瞬露出吃惊的表情,很快被微妙的笑颜所代替。
赫瑟尔并未察觉有什么一样,对那只眼睛有些许好奇,目不转睛地观察,像是想从其中看出些端倪,而她终于有了收获。
他的身上有血的味道,他身后藏掖着的一支散发无暇银光的精致三叉戟上,没有腥色,空留有腥的气息。
“……”
“……”
雨声越来越大,蓬勃的水帘不间隙地砸在那还瘦弱的肩膀上,白色的汗衫紧贴单薄的上身映出他不健康的肤色。男孩对夺取自己体温的雨水毫不在乎,乖乖让赫瑟尔端详自己。
雨水借着寒风的助阵侵袭木板间缝中尚未被打湿的一块块干燥地带,打着伞也无济于事,冰凉的水珠跳上赫瑟尔温热的脸颊。目光收焦,她才意识到雨势之猛烈。男孩完全没有要离开地面的意思,砖地上早已被一层浅浅的水流覆盖。
“会生病的……”
这是她第二次在赫伊里先生以外的人面前开口说话。她不太发声,声律一直不高,听起来难免会有老气横秋的感觉。
男孩的笑淡淡的,浅浅的。
一般人怎么会发现一个坐在楼间小道的废弃物堆后的流浪儿,显然她不是一般人。
眼见暴雨没有收敛的趋势,赫瑟尔当机立断将伞举至男孩的头顶,看着他的发尖一颗颗快速膨胀成型再落地的晶莹水珠,后脑勺被梳起的一小簇头发被压扁似地瘫软下来,服帖地躺在头顶。
“不需要,你拿走吧。”
明明是被拒绝的话语,口气却意外的温和。
“还有人在等着你,不是吗?”
或许是男孩的嗓音触动赫瑟尔大脑中某根思弦,她二话不说蹲下,轻轻掰开对方纤细湿润的十指,将伞柄塞进冰凉的手掌中,摆正伞的位置,将那身躯与水雾隔离。
生怕遭到拒绝,她抓起手提袋就奔跑回家。
换上干净的衣服,赫瑟尔坐在床上。桌上放着赫伊里先生特地烹饪的的鸡肉蒜汤,稀薄的热气优雅地朝上游去,慢慢消融于空气中至消失彻底。赫瑟尔心不在焉地盯着杯子,回荡在脑海中的是那一头与众不同蓝紫色发型。
这是什么感觉。
她按了按胸口,轻震传达到她指尖的神经。
太反常。还是说这个素未蒙面的男孩在她遗失的记忆中占据某一个位置?
闪着无情光芒的三叉戟,他身上散发出的微弱的血锈味,还有那只眼睛……
回过神来,左手抬在半空,想要触摸的动作。有那么一瞬间,他迷失在思忆的浪潮中。
赫瑟尔翻身下床,连外套都不拿,冲出店门,奔上水汽犹存的街道。
天空终于停止哭泣,纯粹的星空回归夜幕。
突然,她好像听见了厚重的铁链在地上被强制拖曳的声音,后面似是拽着一个重物,赫瑟尔从心底生出一股寒意直冲头顶,步伐不受控制地停顿,心跳莫名加快。没消多久,那种阴冷如蟒蛇爬行的感觉终于离开了,她才鼓起勇气再次迈开步子。
那是什么……
她产生了差一点就被巨蟒生吞活剥的恐惧,结果猎手发现了更好的猎物,毅然决然地舍弃弱小的她,去捕获更能填饱肚子的每餐。
那么它离开了吗?心满意足?
不要多想……
透明的黄色光芒接二连三地从沿路的街灯中跃出,灯光,黑影,交替出现在她的脸上。抱着侥幸心理朝街巷冲刺,等待她的只是那把透明的塑料伞孤零零地斜撑在凹凸不平的狭窄地路上。
银白色的月光冷冷地照在水坑上,微波动荡,像是赫瑟尔冷透了的心,一波一波,搅动着她的五脏六腑,眼泪从眼眶中划出,她不去擦拭,任由它们沾湿衣襟。
她的情绪几乎都是灰色的,不知何故一直的压抑忍耐,努力的装得若无其事,身体在抗拒着什么她都不知道,只明白这成了习惯,已经没有办法像寻常孩子那样痛痛快快地哭出声,只是眼泪不停地向外涌,哽住了,喘不过气。
此刻她什么都听不见,耳畔回响男孩仅说的第二句,也是最后一句话。
——还有人在等你,不是吗?
刺痛。
不是。
她抓紧胸口的衣料。
不是。
没有人在等她。
心里有什么东西在左冲右突,想要蹦出嘴来,她极力压抑,换来一声声的抽泣,向夜空传达她的寂寞与受伤。
又一次……
不去追究自己唐突生成的错乱结论,她心中坚定着这样一个绝望的无法抗拒的荒谬事实。
“又……被……丢…………”
没有任何前兆,她突然就眼前一黑。
浑浑噩噩后,映入她眼帘的是日渐熟悉的花型顶灯——卧室的天花板。赫伊里先生对她照顾得无微不至,见她无事,忽然问道:
“是不是想起什么?”
赫瑟尔不知该是点头还是摇头,回归的仅是那份心傃,那份失落,感知未能换回被封存的过去。
老人温柔地抚摸她的脑袋,说:“赫瑟尔,你还记得昏过去之前说了什么吗?”
赫瑟尔摇头。
老人叹了口气,隐透出无奈的表情——他听到小姑娘出门的动静,不放心地跟在后面,看到这个表情了淡漠的孩子,这个从不轻易表露自己情绪的小女孩站在一个黑洞洞的巷口,看着地上的塑胶伞发呆,光洁的脸上糊满泪水,呢喃了几句就倒了下来。
“你说了,‘又被丢下’,和‘骸’。”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