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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念西风独自凉
三百多年前,一位翩翩嘉公子,独立寒秋,低声吟哦,留给世人一个完美的遥远的背影。
却不知,不忍见萧萧黄叶,匆忙忙闭锁疏窗。闭锁疏窗,几多旧事,几度思量。秋风乍起,人间天上。那完美了一世的背影其实也承载了一世的悲凉,只因那份不甘的寂寞。
三百多年后,当人们仍在摇头晃脑的吟着“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这样的名句时是否又解了这不可言喻的悲凉呢?
每日小读诗词,是我的一个习惯,不为风雅,只为情。爱东坡之高华,解稼轩之壮志,徜易安之清丽,也独钟容若之寂寞,那份完美的寂寞。
男人情深之至则不寿,纳兰容若亦逃不过此劫,堪堪的三十一岁便离了人世,带着几多惆怅和此生未了的梦。出身始终是决定一个人命运的最强有力的因素,这是无法摆脱的,容若之父——康熙时权倾朝野的宰相明珠给了他人人艳羡的贵公子身份,他接受了满汉两族精英级的教育,故而他的词风既有汉人的风华又有满人的质朴,他与康熙同年,后来又入宫成了康熙帝身边的一等侍卫,他天资聪颖,勤奋刻苦,能文能武,皇亲贵族的生活又造就了他浑然天成的高华气度和风骨。拥有如此多的他可谓是完美的,几乎站在了那个时代的顶端了。
但是,谁人又知,容若终其一生都只是一个孤独的孩子,在漫漫人海中寻找着他期盼的那一丝丝幸福。幸福?容若会不幸福?或许有人会觉得这是庸人自扰,是为赋新词强说愁,故作惆怅罢了,但是容若真正在乎的并非是这些人人艳羡的背景,古语云:人生得一知己足矣。而容若恰恰缺的就是这样的一个知己。容若生命中那三段刻骨铭心的爱恋让他这一生都在世间寻觅挣扎,青梅竹马的表妹入了那朱漆高墙的皇宫,温婉的结发妻子三载便赴黄泉,灵秀的江南女子沈宛的出现,让这个地道的北国才子以为自己终于寻到了这一生的知音,然而,还是那个将他推向时代顶峰的家世,让他做不到许多寻常百姓能做得到的事,高贵的满清公子怎可娶低贱的汉人女子,纵然他的铁心争取为他们脆弱的爱情赢得了那么一星半点的希望,但幸福是要付出代价的,生生的离别让相思之痛溢满心弦,天黑了,花谢了,冬来了,容若在那个寒冷的府邸中离开了这装满悲凉的人世,去另一个世界继续寻找他渴求了一生的幸福。
这让我想起了另一个抑郁的诗人杜牧,但是杜牧确是选择了与容若完全不同的生活方式,没有人懂我也罢,我自潇洒,于是乎终日沉溺于诗酒花,放浪形骸,却仍在夜深人静之时渴望着那个懂我之人的出现。而同样抑郁的容若,却选择沉默,选择将那一份寂寞掩埋在心底那渴望幸福的角落,不停的追寻,然后再不停的落寞。老天似乎从不怜惜英才,时代的骄子永远都是充满了悲剧的。
兴许是他独特的人生轨迹,让他的词作中寂寞与高雅同在,又有着一种素面朝天的贵气。容若的作品集题名为《饮水集》,取义:如鱼饮水,冷暖自知。词作不佶屈聱牙,不刻意华丽,相反地却是既平白易懂,又不乏艺术氛围。他可以将前人平乏的诗句运用的炉火纯青,也可以自如的将并不出彩的典故说的铮铮有声,他一生饱读诗书,王国维先生赞他是质胜文则史,文胜质则野,文质彬彬,然后君子。
一首《画堂春》,开头便是:一生一代一双人,争教两处销魂。相思相望不相亲,天为谁春。明白如话,并无甚多惊人的推敲和揣摩,直接将骆宾王的《代女道士王灵非赠道士李荣》中:“相怜相念倍相亲,一生一代一双人”信手拈来,稍加点染便赛过了原作,流传于世以表相思之情;同时,辞的下阕:浆向蓝桥易乞,药成碧海难奔。若容相访饮牛津,相对忘贫。则接连用典,同样还是明白如话,却又巧妙天成的将裴航求妻和嫦娥奔月这样精彩的典故用的恰到好处,在词的末尾两句已然将作者的心意表露无遗,不求荣华富贵,但求茅舍竹篱,与心爱之人共度余生。
还有一首令我印象深刻的妙辞《蝶恋花》,亦是容若名篇,将容若敢爱的性格刻画的入木三分:辛苦最怜天上月,一昔如环,昔昔都成钰。若似月轮终皎洁,不辞冰雪为卿热。无那尘缘容易绝。燕子依然,软踏帘钩说。唱罢秋坟愁未歇,春丛认取双栖蝶。如此优雅的词句,实则是一首悼亡词,容若悼念自己亡故的结发妻子,感怀那堪比易安明诚的恩爱日子,昨夜枕边私语,今宵天人永隔,唏嘘人生长恨水长东,终留不住时光匆匆。在我的印象中能与之比肩的只有苏轼的《江城子》了。“不辞冰雪为卿热”是《世说新语》中的一个用作为反面教材的典故,说的是丈夫为给病中的妻子退热,情急之下脱去衣物立于寒风中,冷冻自己的身体,再回来为妻子降温,但深情并未感动上苍,妻子还是离世了。这种沉溺于情感的事在当时是不被推崇的,而容若则不然,依然大大方方的用典,深深理解着典故中丈夫的做法,因为同是一个敢爱的人,又有何忌讳可言呢?
再来看这一首《木兰花令•拟古决绝词》想必是众人最为熟悉的了:“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骊山语罢清宵半,泪雨零铃终不怨。何如薄幸锦衣郎,比翼连枝当日愿。”还是纳兰的风格,初读似乎仍觉得是一首情诗,但细读却发觉每一遍的感觉都不同,似隐藏着难言的惋惜的情,又似影射着与故友决绝的痛,再一看颈联又将杨贵妃与唐明皇的故事巧借妙用,参杂着淡淡忧思,到底是爱人?故人?还是友人?那就全凭看官了。这就是容若,曲折的,但也明朗的,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人生若只如初见那该多好,没有纠缠没有烦恼,只有最初的美好,朋友爱情均如是。
容若之辞,阙阙都有精妙之处可圈可点,用典不似李商隐那般隐晦难以琢磨,却又能于典中寓于深刻的但又显而易见的情,读来令人回味令人感慨,没有庸俗文人的诟病,大气天成。
曾在一本书中读到过一句形容容若的话:“我们喜欢一个人,一幅画,一本书,一首诗,往往真正喜欢的并非人画书诗的本身,而是从其中看到的我们的自己,它们仅仅只是一面镜子,人是一种自恋的动物,总在其他人身上找寻着适合自己的镜子,而容若就是这样一面镜子,一面适合许多人的镜子。人们能想象到的,不能想象到的,美满的,悲伤的总能在容若身上找寻到那丝似有若无的影子,然后梦想,然后感怀。
生于温柔富贵,却满篇哀感顽艳;身处花柳繁华,心却游离于喧闹之外;属尚武的八旗子弟,但喜结交落拓文人;奔波于仕途,却又一生为情所累。南唐后主李煜有一首著名的田园诗曰:“一棹春风一叶舟,一轮茧缕一轻钩。花满渚,酒满瓯,万顷波中得自由。”这恰与容若的梦想不谋而合,但试想,容若若真过上了这样的日子,那这世上是否还真有纳兰容若这样一个镜子般人物存在?是否会有这么多口角噙香的佳作流传于世?
谁念西风独自凉。萧萧黄叶闭疏窗。沉思往事细思量。被酒莫惊春睡重,读书消得泼墨香。当时只道是寻常。这样一个惆怅的寻觅的容若才是真实的容若,在理想与现实的旋涡中挣扎,冷暖自知,肖似众人,却又独立寒秋,在凉风中默默咀嚼着自己的哀思,完美的寂寞着,创造了那个时代不可逾越的文学成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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