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明（明穿）

　　“你是怎么找到这样一个地方的啊？”晴玥抬头环顾起来，只见这里处在假山的背阴面，通着一个小小的人工山洞，入了春之后四周的花草也茂密起来，倒个很难被人注意的幽静所在。

　　“那日摘杏花，偶然瞧见的。”那人边说边欣赏着四周，倒是有些小小的得意。

　　“你倒是会享受。”

　　那人笑了笑望着晴玥说：“上次你的问题我答出来了，那么你能回答我一个问题吗？”

　　脑海里忽然浮现“水蛇参加庙会去了”这句话，晴玥忍不住笑了，便朝他轻轻点了点头。

　　“你，叫什么名字？”

　　晴玥听了微微愣住，又抿了抿嘴说：“晴，玥。”

　　“晴玥？”那人不禁露出几分讶异。

　　晴玥见他这副表情，倒不解起来：“怎么，你……好像知道我？”

　　那人听了，倒是很诚实的点了点头。

　　“你怎么会……？”

　　“因为……”只见他唰得一下展开折扇，轻摇了两下故弄玄虚的说：“魏国公府落井丫鬟死而复生的奇闻可是传遍了应天府的大街小巷啊！”

　　“啊？”晴玥一愣，又有点无可奈何的笑道：“原来我还是应天府的名人啊！可是……你居然连名字都清楚，这也太夸张了。”

　　那人听了笑着摇摇头说：“原本也并不知道的。只是来公府议学之后，周围什么样的人都有，也就难免听到一些风言风语。”

　　“那你还听过我什么？”晴玥歪着头好奇的问。

　　“流言蜚语不足为道，说了倒还惹姑娘生气。”

　　“你说嘛，我不会生气的。”晴玥央求着。

　　“不说。”

　　“说啦！说啦！”

　　“不说。”

　　“你说嘛！我真的不会生气。”

　　“你真的要听？”

　　“确定要听！”晴玥字句坚定。

　　那个人听罢脸上忽然就沉静了下来，他认真的望着晴玥：“传闻你是徐都督和一个奴婢的私生女，在府中常受人欺辱。后被人推下了井溺毙而亡，可入土之后竟又死而复生。”

　　晴玥回望着他，只觉得心中一沉，却只挤出个无所谓的笑容骂道：“你说你们这帮孺子啊！到底是来这里修习孔孟之道，还是来听别人的家长里短啊？”说着摆了摆手道：“简直是有辱斯文！”

　　那人一听顿时大笑起来，连连拍着手赞道：“姑娘倒是和小生见地一致！这也是小生躲到此处偷得浮生半日闲的缘故！”说着是起身朝晴玥长揖到底：“真是相见恨晚啊！”

　　晴玥见状就“扑哧”一声喷笑出来。

　　见晴玥笑了，那人脸上便也浮现出一丝淡淡的喜悦。

　　“你既不喜欢，为什么还要来呢？”晴玥忽仰起头，反问道。

　　“这个嘛……”那人拿扇子轻敲着额头，眼中流露出淡淡的无奈：“可总比另外的地方强些……”

　　“什么意思？”晴玥不解

　　那人便宛然一笑，撩起衣襟坐了下去。

　　“你觉得我是什么人？”他忽然问道。

　　“你是什么人？”晴玥想了想说：“你既然能来魏国公府议经论道，自然是读书人。若是问身份的话……”摸了摸下巴，晴玥又道：“想来不是官宦家的公子，就是地主家的少爷！”

　　“地主家的少爷？”那人听了倒是有点讶异。

　　“是啊！”晴玥用力点点头，实际却也是胡乱猜的。

　　只因他简朴素雅的衣饰好似并非什么高官侯爵子弟，但言谈举止之间却又总流露出一种不凡的气质，所以晴玥也并不知道他到底是什么来路。

　　“倒也算是吧……”他笑了笑，似乎觉得晴玥的话勉勉强强还能接受

　　晴玥也跟着笑了，却见他忽然就安静了下来，眼睛不知凝视着哪里，只是显得格外的深沉。也不知道沉默了多久，他才在百般酝酿后淡淡的开了口。

　　“我母亲，原也是我父亲身边的下人。”

　　晴玥听了不禁有一些讶异。

　　“生了我之后，母亲就被……收了房……”他转过头笑望了望晴玥道：“倒是比你强多了。”

　　晴玥不语，只默默的听他说下去。

　　“我父亲的结发妻子也有个儿子，比我要年长些。他是个很好的兄长，从小就很照顾疼爱我。”说着他的嘴角不自觉的微微扬起，眼中流露出丝丝暖意，好像怀念起了那些日子。可是想着想着，一种莫名的悲伤就从他眼中升了起来。

　　“我出生没多久嫡母就去世了，于是大哥是同我一起被我母亲带大的。”说着忍不住微微低下了头：“可惜他八岁那年得了顽疾，大夫们都束手无策，没拖到半个月就走了。”

　　晴玥心头一揪，望着他不知该讲些什么。

　　“后来我母亲被扶正，我就从一个庶子变成了嫡长子。”他嘴里说着，眼中却是无尽的空洞：“那个时候背地里就有人说我命硬，先克死嫡母再克死长兄，继而成为了嫡长子。我那个时候还很小，不懂得这些，只记得大哥走的时候伤心的连饭也吃不下。”

　　“我在此起彼伏的流言重伤下长大，也渐渐明白了自己身上的担子。那些年好在有我的父亲，他像一棵沉默温柔的大树时时刻刻守护着我。”说着，他忽就闭上了眼，嘴角微微抽搐，脸上写满了藏不住的痛苦：“十五岁的夏天，父亲身上突生恶瘤。求医问药不见分毫起色，我不分昼夜在病榻前伺候却只看着他一天一天的虚弱下去，直到……”

　　他没有再说下去，只是眉头深深的皱起，似乎在努力压抑着某种情绪。

　　不知为何，晴玥那一刻只觉得心里说不出的压抑。虽只当了两三个月的私生女，可这种身份所招惹来的各种问题，已经让自己无力招架。她实在无法想象，处在风口浪尖里一二十年，这样的生活要怎么熬过去。

　　长长的吐了一口气，他渐渐的平静了下来。

　　“父亲过世之后，我才真正明白自己身上责任。只因父亲是家族中的嫡长子，他的过世不仅带给我和母亲打击，更影响了整个家族。”他顿了顿，朝晴玥微微一笑：“就如你所说，作为地主的儿子，我们家里自然有很多的地。”

　　晴玥听了亦冲他笑了笑，却觉得很无力。

　　“爷爷将其中一部分给了我的各位叔叔去经营，但是田契却还是握在爷爷手里。按照爷爷的意思，这些田契以及其他家常都要按祖制传给我父亲，可是我父亲却走在了爷爷的前头。”他轻哼一声，有些无奈的摇了摇头：“于是问题就出现了。爷爷不知道是将家业传给我，还是另选一位儿子。”

　　“自然该是你啊！”晴玥忍不住插道。

　　“为什么？”他反问。

　　“因为你父亲是你爷爷的长子，而你又是你父亲的长子。”

　　那人只微微一笑，说：“倒是也有些人和你看法一致。”

　　“那……还有些人呢？”

　　“还有些人觉得我太年轻了，根本担不起这份责任。包括爷爷都会有这样的忧虑，只因他栽培我父亲就耗尽了几十年的精力。如今所有的心血付出都付诸东流，如果选了我便要一切重头再来，而他已经不年轻了。”无奈的轻笑了笑，他又道：“至于叔叔们，无论出于怎样的心态，没有几个是看好我的。可笑的是这个时候，那些什么天煞孤心，克母克兄克父的说法又冒了出来。”

　　“其实，有的时候，连我都不看好自己。”他说完负手而立，留下一阵长久的沉默。

　　“可如果你都不看好自己，那你父亲要怎么办？”

　　他轻啊一声，不解的回过头望向晴玥。

　　“你说你爷爷用尽几十年的精力栽培你父亲，对你父亲是倾尽了心血。那么我想，你父亲的大半生也一定都是怀抱这样的信念在生活的，对吗？”

　　他思索了片刻，点了点头。

　　“所以你父亲一定也怀抱着这种期望在你哥哥身上，在你哥哥不幸夭折后，又将这种期望转移到你身上，对吗？”

　　那人听了亦表示赞同，却不知道晴玥到底想说什么。

　　“那就对啦。”晴玥暮然一笑，却很认真的望着他的眼睛：“如果轻易放弃了，那么你父亲对你的希望要怎么办？如果这就认输了，那你父亲还未来完成的一生，又算什么呢？”

　　望着晴玥，那人眼中忽闪现一丝不易察觉的惊讶。

　　“当然，如果你是真的不想做。”晴玥摊了摊手：“也不用勉强自己。”

　　他听了微微一笑，又坐了下来。

　　“爷爷挣下这份家业很不容易，为了能使家族兴旺，他对父亲是倾心栽培，所以父亲的离世几乎打破了他后半生的梦想。”他顿了顿，似在思索什么，又道：“有的时候我也觉得这担子太重，不想去扛。可是，看到还有那么多依靠我们土地而生存的人，我又希望能够尽自己的力让他们过得好。”

　　“如果是这样，那你一定要去做了！”

　　“为什么？”

　　“因为对于佃户来说，最幸福的事莫过于遇到一个不会压榨，懂得体谅他们的地主了。”晴玥说着露出一个灿烂的微笑，伸手拍了拍那人的肩膀：“你会是个很好的地主老爷！”

　　望着晴玥微微愣住，他忽温柔一笑：“谢谢，我也希望我会是。”

　　晴玥看着他，忽觉有些不好意思，便讪笑着道：“所以你要勇敢一点，遇到困难也不能轻易退缩。”

　　“那你呢？”

　　“我？”晴玥不解的指着自己。

　　那人浅浅一笑：“你刚才在那边，看起来，很难过的样子。”

　　晴玥一愣，忽然明白过来。原来，他是想要安慰自己，所以才说了他自己的故事。

　　顿时，一股莫名的温暖就从晴玥心底升起。她站起来深深吸气又长长的吐了出来，朝他握了握拳头，坚定的说：“我以后也会更勇敢一点。”

　　话音刚落，二人就默契的相视而笑。

　　正在这时，却听一个颇有意味的声音传了进来

　　“哟！孙公子，你怎么躲在这儿呢？”

　　晴玥吓得抬头一瞧，却见一位身着华服的年轻公子走了过来。

　　晴玥见此人生得是唇红齿白面如粉敷，活脱脱倒像是俊俏的姑娘。可看他身高八尺，举手投足间满是阳刚之气，又确是个如假包换的男人。

　　只见他拿扇子挑了挑挡在额前的花草，便弯身进了来，笑眯眯的看了晴玥一眼，又瞧了孙公子一眼，便颇有意味的说：“孙公子可让我一顿好找，原来在这儿快活呢。”

　　晴玥一听顿时对此人生出厌恶，只拿起搁在一旁的衣服起身就要走。

　　“晴玥！”孙公子见状立刻追了上来，抱歉的说：“你不要生气，他从来嘴上没正经！”说着将手上的扇子用力朝那人砸了过去。

　　那人猛一个激灵，伸手就把扇子接到了怀里，还连连抚着胸口故作惊恐的说：“你砸死我都是小的，砸坏了赵孟頫的真迹可不合算呢！”

　　孙公子听罢只斜眼瞪着他。

　　那人见状吐了吐舌头，便讪笑着走过来双手将扇子奉还，又毕恭毕敬的对着晴玥长揖到底：“姑娘莫怪，小生失礼了！”

　　晴玥也不作声，只是嘴角微微抽了两下。

　　见她好像在笑，孙公子忙说：“他就是这个德行，但是本性不坏，你千万别跟他计较。”

　　晴玥听了冷哼一声：“我一个小丫鬟哪里配跟各位爷儿生气。这时候也不早了，我也该回去了。”说着就抬脚走出了假山。

　　只是还没走出两步，忽听后面有人高喊：“喂，小丫鬟！我还没自我介绍呢！在下王辽！你可以叫我王公子！我和孙公子都是月栖小榭的社友！”

　　“王公子……”晴玥忽想起那日偷看那群书生连诗的时候，是好像有一个什么王公子，一直在跟别人互相吹捧。

　　想着，晴玥便转身大声回道：“王公子！今日一见才知道，你那首‘杏子梢头香蕾破，淡红褪白胭脂涴’念得真是妙极了！只把您的面容姿态形容的淋漓尽致！”

　　说完晴玥立刻撒腿就跑，只留下背后那个王公子渐渐模糊的嘶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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