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城旧梦

　　“夜上海”的生意自开业以来便蒸蒸日上，露露小姐人美歌甜，红遍了渌州城。这日肖广平奉母命到这“夜上海”为露露小姐送一件绣好的旗袍，这件月白色的旗袍是上好的料子做成，只是露露嫌它过于素净，要找一个巧手的绣娘来锦上添花，便拜托了肖母，给的酬劳倒是丰厚。
　　原来这肖母闰名慧娘，生于苏州，从小儿习得一手好绣活，因独自拉扯儿子诸多不易，迫不得已时也帮人做一些绣活来补贴家用，因其绣功精细、纹样别致为太太小姐们所推崇。只是露露小姐刚来渌州不久便知道这些，倒让他母子有些意外。
　　小丫头阿其领着肖广平来到二楼露露小姐的休息室，开门进去只见露露一手托腮，百无聊赖地望着窗外出神，阿其走上前去说衣服送来了，她也只漫应了声知道了。
　　“露露小姐，您不看一下吗？”肖广平道，对于母亲的绣品，他是颇有些自信的。
　　那露露似是吃了一惊，原先她竟没注意到有外人进来，回头看见他，便招手道：“拿来我看看。”
　　肖广平走过去，将盒子放下，轻轻揭开盖子，露露随意一瞥，不禁眼前一亮，只见月白色的底子上，衣领往下，腰部以上，层层叠叠，绣满了紫红色的玫瑰，那些花朵有的含苞待放，有的完全盛开，无不娇艳欲滴。“肖婶子真好手艺！”露露真心叹服。
　　下楼时见楼梯口有几名男女拉扯着，像是喝了不少酒，肖广平忙侧过身子挤过去，冷不防却被其中一人一把抓住。他仔细看了几眼，认出来此人正是潘家的家凝小姐，前两天他与雨晴上街的时候正巧遇到她，当时她嚷着说自己是他和雨晴的媒人，看起来和雨晴关系不错。
　　原来这天是城中一位纨绔子弟的生日，请了一些朋友聚在这里吃饭跳舞，家凝每逢这种场合总是如鱼得水，恰好这回樊家二少爷带着一位打扮的花枝招展的美人儿也来赴宴，她的脾气是绝不落于人后的，不免多喝了几杯，多舞了几圈，不知不觉间竟已醉了。
　　潘家凝不由分说拉住他，向那几人笑道：“接我的人来了，你们上去，继续玩儿，不醉不归、不醉不归啊——”边说边挥手的功夫，人已踉跄着歪在肖广平身上，他赶紧伸手稳住。
　　那几人还要纠缠，好在露露赶着下来，笑道：“无碍的、无碍的，这位肖先生是熟人，有他送潘小姐回去大家尽可放心！”众人无奈，只得让他们走了。
　　肖广平叫了一辆黄包车，扶着她坐上去，说了地址。看着她东倒西歪的样子，想了想终是不放心，只得自己也跟着，一直护送着到了潘宅。
　　他让车夫停着稍等，自己先来到门前。按了门铃，开门的是潘家的丫环何满。那何满见了他便脱口而出：“肖先生！你怎么来啦！”肖广平是第一次见这丫头，见她认得自己，却不知在哪见过。其实这也不怪，他和江家小姐的事，被大家添油加醋传得活灵活现，况且这潘家的下人们眼皮是何等灵活，只远远地看过他两眼，便记住了。
　　进了门，何满忙着送她家小姐回房，只得让肖广平独自留在客厅里。和江家古色古香的中式风格不同，潘宅的布置是西洋化的，款式繁复的沙发和橱柜，壁上挂的、几上设的也都是些西洋的油画与器物，通往楼上的扶梯铺设着波丝国的地毯，整个客厅显得高敞阔亮、贵气逼人。
　　等了有一阵子，才听得楼上缓缓传来极轻的脚步声，到了楼梯口处却停住了，肖广平抬头看去，只见一位美貌的少妇倚着楼栏站着，正居高临下地审视着自己。“是肖先生么？”这几个字吐字极慢，悠悠扬扬传来，只恰好能够让楼下的人听得见。“我家老爷外出未归，怠慢之处还请海涵，先生请先稍坐休息，何满——倒茶。”徐珍珍用她黄莺出谷的嗓音懒懒地客套着，似是提高半分声量都怕费了力气，如若不是天生音色甜润，早让人如兜头浇了冷水一般落荒而逃。肖广平倒不在意，他原本就是站着，当下更不准备停留，告辞一声，便要离去。
　　珍珍也不挽留，便要唤来何满送客。何满刚刚安顿好小姐，气喘吁吁跑来，低声在珍珍耳边说了几句什么，珍珍轻“咦”了一声，唤住肖广平，自己却提步款款走下楼来。
　　徐珍珍自婚后便相夫教子，极少出头露面，以前虽红遍渌州城，无奈肖广平并不是这条道上的人，竟对她一无所知，只是有礼地笑看着她。珍珍只得自我介绍道：“我是家凝的嫂嫂，实在是不好意思，一个姑娘家醉成这个样子，让您见笑了！”
　　“夫人客气了，举手之劳而已。”
　　“坐、请坐！”一面又叫何满，“这孩子，怎么也不知道给客人上茶，让人笑话，只说我们家也忒没规矩了！”
　　肖广平接过茶盏对着何满道了声谢，惹得何满掩嘴悄声而笑，珍珍饶有兴趣地看着他们，也笑了一笑，一面随口聊些家常。
　　略坐了一坐，肖广平便告辞而去。何满关了门，回身见自家太太还一个人坐在沙发上出神，她也不在意，径直走开去做自己的事情。这位夫人跟别人家的有所不同，打牌应酬、逛街跳舞等等这些平时太太小姐们做的事情她通通不爱，无事时最常见她独自枯坐、凝神发呆，也不爱串门子。要说她是天性孤辟吧，每每有别的府里太太小姐们上门打牌取乐，她却也周旋得游刃有余、宾主尽欢。何满有时觉得，太太根本就是厌烦了这些。
　　徐珍珍对着何满招了招手，何满见状忙凑了过去。又等了一会，才听得她问道：
　　“你刚才说——他就是江家选中的女婿？”
　　“对对对，千真万确！”何满脑袋几乎凑到了她家夫人的脸上，生怕她不相信似的，瞪圆了眼睛道：“整个渌州城都传遍了，说是个穷小子，机缘巧合之下救了江家的大小姐，现在为了报答救命恩人，大小姐要以身相许呢！”
　　珍珍推得她的脑袋离远了一些，擦了擦自己头脸上莫须有的唾沫星子，“救命恩人？有意思！不过，江会长看中的人，自应有他的过人之处。”
　　“太太说得极是！”何满忙不迭地连连点头。
　　珍珍嗤地笑了声，手托着腮，若有所思地看着何满道：“你有没有觉着，这个人有些不一样的地方？”
　　“不一样的地方嘛——好像有些傻乎乎的——”何满挠着头笑道：“刚才给他倒水的时候，还对着我道谢呢！”
　　“你的劳动被人尊重，你不高兴么？”
　　何满愣了一愣，勾喽着头喃喃道：“我只是个奴才，这些都是我该尽的本分。”
　　“何满，你不懂得。其实我也不是太懂得。算了算了，不说了，要是大家都成了明白人儿，有些人就该担心了。”说着扬手把帕子往她面前一扔，道：“拿去洗了。”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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