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花

　　这条街，从这头到那头都没有路灯，唯有的光线来自街道两侧的商店。

　　这儿没有那种超大型屏幕，放着新闻或是广告，有的只是各家店的音响乐此不疲的吵嚷声。你每路过一家，都能换一首听。是那种很讨厌的音乐，那种变换了节奏后的流行歌曲。

　　“看，是烟火诶！”身旁的女孩兴奋地欢呼着，惊喜地眨动她的大眼睛。

　　烟火，在一瞬间绽放，又在下一瞬间烟消云散。在她心中，那是一种近乎奢华的东西，只为那一瞬绚烂，燃尽一生，值得吗？

　　（一）

　　有人说过，命运在你出生的那一刻，早已经安排好了。那么我，你，他，难道也只不过是天上的那个人手里的几颗棋子，任由其摆布？

　　上初中的第一天，她羞涩地推开初一（4）班的教室门，给了老师一个迟到者抱歉的眼神后，终于在老师的示意下，找了个空位置，坐了下来。环顾四周，发现没有认识的同学，正失望着，老师开始例行的自我介绍和同学的自我介绍。按着座位顺序来，从第一排第一个男生开始，然后渐渐向她逼近。即便是再慌张也终究是逃不过，她红着脸上了讲台，低头小心翼翼的说道：“大家好，我叫薛炅炅，被分在这个班，我很开心……”她的介绍还算成功,没有出什么笑话,自然心情舒畅地走回自己的位置上。后座的男生这时候也起了身，略过她，走上讲台。“大家好，我叫颜逸书，请大家多多指教。”然后是大气的转身，引来台下嘘声一片。

　　（二）

　　炅炅看着眼前的他，气度非凡，与第一次见的他比，简直是换了个人，要不是名字没变，她都不敢相信。那时的他穿很旧的深蓝色上衣和一条褐色的裤子，裤子上甚至还有几块很大的补丁。那时候的他和自己玩躲猫猫，钓龙虾，一起嬉笑，一起打闹。而看着这个被大家簇拥着的人，这个一身名牌，戴黑框眼镜的人，炅炅所感到的全是疏远。他仿佛只是她过去的一个梦而已。

　　人常常能记住一些很难忘，很开心又或是很痛苦的事，它们是一段段藏着各种秘密的胶片，把最值得牢记的部分摄进人心的各个角落。

　　三年前，他从她的生命里消失，就在她等了三年仍不见他踪迹的时候，他却再次回到她的世界里。在这三年里，她告诉自己，要乖乖的等他回来，乖乖的吃饭，乖乖的天天微笑，乖乖的学习、做作业，乖乖的和同学友好好相处。因为，三年前，他告诉过自己，只有很乖的孩子才是好孩子，他只和这样的好孩子一起玩。

　　只是，她不知道三年前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他才会离开自己，这个很努力的好孩子。

　　风已吹过，即使再轻再细，她也知道，那风来过。如一位白纱遮面的美貌女子，长袖一挥后，悠然离去，留下了一些，也带走了一些。

　　她曾在一个彩霞满天的傍晚，兴奋地告诉他，我能感觉得到风，只要你伸出手掌，耐心地等待它穿过你的指缝，你就能感觉到这种大自然特有的力量……

　　（三）

　　三年不见的他，虽然在穿着上改变了很多，但关于他的其他，她有把握，都没有变！他眉宇间时时透出的自信，他微笑时嘴角弯起的完美弧度，骄傲时扬起的收敛得当的下巴。虽然头发长了些，衣服新了些，他应该还是他，那个在她倔强的时候纠正她，在她无助的时候陪伴她的人。

　　可是为什么，他好像不记得炅炅了，他只是偶尔微笑着夸奖她，像其他的同学一样。一点多余的言语，动作也没有。难道他像电视里、小说里讲的一样，发生什么意外，把过去忘了？她想着，又连忙“呸呸呸”抱怨自己干嘛乌鸦嘴！不会的，他怎么可能发生那种事！他说过，天上的那个人眷顾着的是乖孩子，而他人那么好，那么乖，上天是不会忍心伤害他的。可是，既然没有忘记，为什么还假装一副不认识自己的模样呢？

　　有些事是自己不想去想起的吧？或者，是不忍。

　　终于，在一次大扫除中，他和她被分在一组擦窗户。她是女生，出于身高考虑，她擦下面的玻璃，而他擦上面的。下面的部分很容易就擦完了，她抬起头看男生的部分。他穿着校服的白衬衫，袖子处因为打扫挽起来了一点，露出他结实的手臂。他右手扶着窗户，左手拿抹布细细的擦着，她从很久以前就知道他是个左撇子。黑发稍稍遮住眼窝，看不见神情。这样简单的线条，在她心里，却美得如夜间的星斗。有阳光恰巧穿过他的发丝，稀稀疏疏，层层叠叠，投入她的眼眸里。似乎是觉察到她的目光，又或者是因为其它，他悄悄地抿嘴笑了。就在这时，她再也忍不住了，问了句，你还记得那个叫炅炅的很努力的乖孩子吗？

　　他的笑容就那样僵住了，像一朵开不下去的花。花开得很好，只是开到绚烂了一半的时候，自己把自己焚了身。“炅炅？你不就叫炅炅吗？”他很快从惊讶里恢复过来，换回很自然的口气，“我不懂你的意思，你是不是认错人了？”

　　认错人了吗？可是他刚刚的表情分明出卖了自己。

　　（四）

　　“不选我就不选我！哼，反正我也不稀罕！……再说跳舞有什么好的呀！天天练基本功，又无聊又累，一点也不好玩！……我跳这么好，不就是黑了点矮了点嘛，就瞧不起我，哼，走着瞧，不选我是你们的损失！……”

　　逸书老远就听见这个女生的嘀咕了，断断续续的，连起来听，似乎是什么舞蹈排练没被选上的事情。他用力提了提手上的尼龙袋，又把手换成肩膀使劲拽着它往前走。袋子实在太大了，如果这时候炅炅抬起头，就会看见这个像背了座山一样往前走的男孩。可惜，她没有，当她还沉浸在自言自语里的时候，男孩已经和她擦肩而过。

　　经过一个路口再穿过一条弄堂，他就能到家了，在离弄堂不远处的一个拐角，他将袋子放下，回过身，向弄堂里走。才走两步却又回过头，看向那个拐角，那里已经有很多个那样的袋子了。他满足地想，照这样的速度，再过不久，他就能凑足钱给妈妈上大医院治病了。最近妈妈的老毛病又犯了，咳嗽咳个不停。他听着，看着，却毫无办法。没钱上大医院，只能去小诊所看病，小诊所的叔叔告诉妈妈，查不出是什么病，最好去大医院好好检查一下。那时候，小逸书正巧在门外等妈妈，听见了他们的对话。他知道他们家没钱上大医院，妈妈自从和爸爸离婚后就一直在一家私人纺织厂做活，挣不了多少钱。前几天妈妈回到家微笑着告诉小逸书，厂里放她几天假，让在家好好休息。现在连妈妈都只能呆在家里了，从此他们家没有经济来源了。后来，小逸书想到了捡饮料瓶子。以前经常看见路边有人捡那样的瓶子，他问妈妈，他们捡瓶子做什么，妈妈和他说，用瓶子换钱，一个瓶子是两毛钱。最近几天，逸书早晨偷偷的把一个妈妈厂里拿回来的大尼龙袋塞进书包，在放学后沿路找瓶子捡。第一天一边回家一边找，第二天走得远些，后来的几天走得就更远了。为了找瓶子，他甚至翻过垃圾桶，垃圾桶里什么都有，尽管很脏，他想，只要不弄脏衣服，把手洗洗就不会被妈妈发现。

　　看着儿子睡着后，她才想起，万一自己的病真的和厂里人说的会传染，那可怎么办才好，她不想小逸书也生和自己一样的病。于是她起身，找来厂里工作时用的卫生口罩戴好。想了想除了口罩，还有刚刚吃过的碗筷也要好好洗洗，又去了厨房。她细细地洗完碗筷，又拿开水烫，最后取出一副放在旁边，那会是她自己日后固定的餐具。做完这些，她又走进院子，地上有一堆衣服，那都是她接来的工作，她只能这样背着小逸书，偷偷接几份洗衣的活干。她不敢告诉他，自己是被厂里人赶出来的，他们怕她的病传染。是啊，现在连她自己也在怕。自己这样没日没夜的咳，又拿不出钱根治，肯定是会出事的。自己一个人没关系，关键是逸书还在自己身边，现在想起来，真希望自己当初没有把逸书带走，如果把他留在他父亲的身边，现在又会是怎样？
　　颜华奋力挤干一件一件的衣服，又在院子里架起竹竿，然后在一个个竹竿间穿行，把衣服细致地挂好。在这期间，她努力让自己少发出点声音，不能吵醒了逸书。实在是忍不住想咳嗽了，就拿来毛巾捂住嘴，猛得咳一阵。她不能再让儿子为她担心了，已经不能给他好的生活，却又生了病，她越想越恨自己。

　　如果这时候小逸书醒了，爬起来揉揉眼睛，看向四周的时候就会发现，妈妈不在他的身边。或许他会到处找妈妈，最后发现她在院子里睡着了，他当然不知道那是因为她太累了。

　　还好这时是初秋，夏的气息还未完全褪去。天稍稍凉了起来，颜华虚掩了一下外衣，起身回了房间。

　　（五）

　　天就在颜华刚睡下去三个小时的时候亮了。无论是再怎么不愿意，无论是再怎么讨厌“如梭”这个家伙，天还是在日复一日重复着亮与暗的动作。这时候的小逸书刚上四年级，还不知道什么太阳发光，月亮不发光的原理，还不知道为什么会有日出、日落。他所知道的只是，日子拖得越久，妈妈的病就会越严重。于是，他悄悄起了床，煮好稀饭，抓起书包出了门。今天他要在扫马路的阿姨来之前把瓶子先捡完，可是事情没有他想的那么简单。或许昨夜经过的人少了些，又或许是有人早在他来之前就来过了，总之，小逸书没有捡到他想像中的那么多的瓶子。他失落的提着扁扁的袋子，去了学校。放学后，第一个跑出教室，在传达室向看门大叔要了袋子，就急匆匆出了校门。“你慢点，不要急！”大叔在后面喊，逸书已经以十万火急的速度冲向了目标。

　　“……67，68，69，…”他一边捡一边数，这一路的捡完了就换一条。路边的阿姨看在眼里，心疼他，把家里收集的瓶子也拿出来给他。逸书开心的收下，反复说着谢谢，却突然想起来什么，又把瓶子还了回去。阿姨急了，“怎么收下了又还回来呢？小孩子，你就收下吧。”“谢谢阿姨，我不能收，妈妈说的不能拿。”“你这孩子怎么这样呀，你妈妈不在，她怎么会和你说什么呢？”“不是的，是妈妈以前告诉我的。”说完逃也似的离开了。

　　那时候，颜华和丈夫刚离婚，带着小逸书来到这个镇上。小逸书眨巴着眼睛问妈妈，为什么要离开原来的家？颜华沉默了会儿，眼眸湿润的告诉逸书，因为她想证明给他父亲看，只要靠努力，就能获得属于自己真正的幸福！不要施舍，不要屈服，只是默默的努力给生活看，给自己看！讲这些话的时候，她不知道，小小的逸书不仅听着，还在用力记忆。因为他看见了母亲脸上那么认真的表情，他知道这些话很重要。在后来的几个年头里，他终于知道了什么叫努力，什么叫施舍，什么叫屈服，至于幸福，那时的他还是不理解，只知道那是一种感觉。

　　后来听说，什么叫幸福，其实就是一种叫做幸福的感觉，那时的小逸书理解的其实一点也没错。

　　“……96，97，98，99 ”还差一个就到一百了，他环顾四周却找不着哪里还有瓶子。就在这时，一个女生迎面走过来，把手里刚喝完的饮料瓶放进了逸书的大口袋，正当他一脸惊讶的时候，女孩说道：“没什么的，你不要一副那么感动的表情好吗？我正好喝完，找垃圾桶嫌麻烦，正好看见你在找瓶子捡。”女孩很瘦小，偏偏皮肤又有点黑，显得更瘦小了。眼睛像是镶在瓜子脸上的星斗，又黑又大，这时正扑闪着盯着男孩看。男孩想起来，“哦！你就是昨天晚上在路上嘀嘀咕咕自言自语的那个女生嘛！对吧？”女孩一时发愣，心想，完蛋了，被他听见了，真丢人！男孩看女孩尴尬的样子，偷笑了一下，“喂！你干嘛偷笑啊！偷听我讲话还好意思说！脸皮真厚！”“我哪有，是偷笑的话，你还看得见啊！再说是你自己讲给我听的，我哪有偷听啊，我是大大方方的在听啊！”女孩被气得不行，恨恨的想离开。“其实，有时候机会是自己争取来的。我妈妈告诉我，只要你自己努力，就能得到你想要的！”女孩捂着耳朵逃走了。逸书想，这真是一个又可爱又奇怪的女生。

　　逸书一定猜不到，其实，她是听清楚他的话的。只是她不敢承认自己其实很喜欢舞蹈罢了。
　　校庆日，各个班级都细心准备了校庆日晚会的节目。逸书没什么特长，那天晚上只是个观众，看台上的人欢笑，看台上的人发光。只是他没想到，会从那么多身着红舞衣的女孩里，发现那个奇怪但又怪可爱的女孩。女孩在灯光下舞蹈，她的红色纱裙蓬松而柔软。脸上的表情不再那么倔强，眉宇、唇角随着她的翩翩起舞幻化作点点温柔，现在的她宛如一朵盛开在秋日里的花朵，在大家的视线里旋转、跳跃。音乐停止的时候，好多观众都情不自禁站起来，逸书也一样，女孩和众人一起鞠躬，下台。“刚才的舞蹈太美了，特别是光线从上面洒下来的那一段，那个皮肤有点黑的女生，简直像月光下仰天看的花朵。哦，不对，应该是沉浸在梦境中的花朵，你看她那副陶醉的神情，把我都带入了她的梦境。逸书，你说是吧？”坐在一旁的死党阿浩死命扯着逸书的衣领，嘴里说着“非得知道那女生是谁才行”这样的话。

　　她做到了，为自己而舞。她的神情告诉他，在起舞的那一刻，她才是完整的，完完整整的幸福。

　　（六）

　　他没想到还会再遇到她。他不知道，她在这个路口徘徊了多长时间才终于等来了他。男孩还是穿着那件深蓝色上衣，褐色裤子，上面虽然有几个补丁，但却很干净。男孩很瘦，一直觉得自己已经很瘦了，没想到还有更瘦的人。男孩的眼眸深邃，看不出表情，皮肤很白。“喂，你干嘛偷我看啊！很没礼貌知不知道！”“如果是偷看，你怎么会看得见？真是好笑！”“好，那把偷看换成盯着看好了！你干嘛盯着我看呀！”“哦，只是想说，你一个男生，长那么白做什么，真浪费！”“浪费是我的事，与你无关！”女孩被气得不轻，面红耳赤，还直跺脚。逸书看着眼前这个搞怪的女孩，实在难以把她和那个在舞台上温柔可人，绚烂多姿的红衣少女联系在一起，可是一想，那或许就是舞蹈的魅力所在吧。逸书伸出手，“你好，我是四年一班的颜逸书，你呢？”女孩被惊得退后一步，抬头看见他嘴角弯起的完美弧度，却也伸出手，“你好，我叫薛炅炅，哦，我在三年九班。”就这样，在那个傍晚，他们第一次握手言和，倔强的女孩遇见了坚强的男孩，不清楚幸福为何物的男孩遇见了很幸福的她。如果这时候，他们抬起头，会看见不远的方向，一轮圆月正缓缓升起。月光开始在小镇肆虐，渐渐侵蚀尽一切荒芜，颓废与凄凉。

　　她是夜的天使，是梦里幸福的花朵。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