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夜

　　今天是师父祭天的大日子。
　　谭落然一早便到了祭坛，不意外地见到四师兄谭留，二师兄谭现和五妹谭容容已经恭恭敬敬地拱手立在坛边。
　　谭现跟她使了个眼色，示意她先什么都不要说。
　　她心领神会，便也拱了手，站在谭现身旁。偷眼瞥去，师父尚未来，但已来的四人脸上表情都有些古怪。
　　四师兄谭留还没有什么，五妹谭容容脸上已经挂不住了，皱着眉头，显是极为焦急。谭落然四下望了一眼，便已心领神会，他们之所以急，自然跟那个从未迟到的八师妹极有关系。
　　此刻天色变得极黑，只有正东方天空一颗璀璨星子挂在当中。
　　谭落然心里明白，若是八师妹过了启星落下的时刻仍然未到祭坛，少不了受师父的一顿责罚，重的也会影响她在师父心目中的地位——这才是最重要的，毕竟七师弟便是因为常常迟到，目无法纪，才受到师父的冷遇。
　　师父那个人，除了利益，最重的便是规矩，没了规矩，这家还让他怎么当？

　　启星高高地悬在东方天空，然后渐渐落下。
　　湖边木屋里间的地板上，悄无声息地躺着一个衣衫凌乱的少女。
　　屋外的雨声已经停了。
　　她默然地睁着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低矮房梁上的某一点，淡然的眼神散乱而迷茫。
　　微凉沁冷的湖风透过门缝吹进来，将那铺满地面的黑色帐幔似的发丝轻轻卷起，在少女脸畔飞扬飘舞，薄被就在身旁，然而少女却如同人偶一般没有半点动静。

　　谭青青静静地躺着。
　　昨夜的雨声还在她耳畔淅沥，天边的雷鸣还在她脑中轰然作响。
　　她甚至听到了被风掀起滔天巨浪的湖面上鸬鹚的歌声，和风雨摇摆的密林里精魅们诡异的叫喊。
　　她听到老婆婆曾经哼唱过的催眠曲。
　　她唱道，睡吧，睡吧，不要醒来。
　　睡吧，不要醒来。
　　她有一会儿确实就要睡过去了。黑暗挽住了她的手，把她引向遥远的地方，那条路上一片寂静。
　　但她又被唤醒过来，一个冰冷的声音在她耳畔缠绕，带着凉丝丝的气息。
　　你现在能死么？
　　他只说了一句，但这话在她脑中回响了一整夜。它如同暗沉的夜色里高山上的钟声，回荡盘旋，挥之不去。她被它吵的睡不着，她被它缠绕着，始终也睡不着。
　　有一些脸在她脑中载沉载浮，随着钟声变得越来越清晰。
　　于是整个过程她只能从始至终望着房梁的某一处，感觉冰冷的地板和那个与地板一样冰冷的躯体。
　　当一切结束的时候，他坐在她身旁。
　　有好一会儿他静静地望着她。
　　也许她眼里有什么东西令他感到好奇，也许他也对那房梁有兴趣。但她却没有兴趣知道，她只关心她的房梁，也许下一刻，天空会从那里塌落。
　　他的目光停留在她脸上。她没看，但感觉的到。一样清澈的目光，却令她感觉恶心。
　　我让你活着。
　　他说，伸向她脸畔的手垂落在中途。但没有人能够妨碍我的计划，你记住，没有下次。
　　然后，他站起身，走了出去。
　　他没有再回头，因为她听到他一向轻浅的步子，那时迈得很急。

　　祭天仪式一结束，谭留便和五妹容容匆匆赶往八师妹谭青青的住处。
　　一路上泥泞的山路难走，两人却谁也没有开口讲话。
　　以八师妹聪敏的个性，遇险的可能少之又少，即使事情麻烦，但师父的祭天仪式如此重要，聪慧如她，也该知道事情的轻重缓急，不会不脱身赶来。
　　但她今天却缺席了，这原本已经是十几年来未曾有过的事，更诡异的是，祭天仪式结束后，竟是他们的大师兄冥罗告知她的下落。
　　这更是令人匪夷所思。
　　据他们所知，八师妹与大师兄是他们八个人当中最沉默寡言的两个，他们之间，怎么会产生交集？再退一万步讲，如若真的产生了交集，那今日之前他们之间又到底发生过什么？
　　他们八个人之间确实有些不合，但只敢彼此之间争斗，从不敢把大师兄扯进其中。那个人，沾上一点恐怕就会万劫不复，小师妹不会不懂这一点。
　　然而依小师妹的个性，却不是个能够轻易退缩的人。
　　谭留紧紧的皱着眉，联想到今日大师兄一直阴沉的脸色，心中不安的感觉越来越强烈。
　　难道青青当真出事了？

　　二人来到湖边木屋。
　　雨水刚过，屋前的草丛茂盛，青翠的颜色仿佛便要从那叶子上滴落下来。屋后的湖泊如一汪碧玉，水波清澈见底。
　　木屋的门半掩着，却不见半个人影。
　　谭容容上前两步就要去推门，却被谭留一把拉住，对她使了个手势，她点点头。
　　“青青……青青……”两人一边喊着，一边各自握紧怀中的兵刃。谭容容绕到木屋旁的一处木质回廊上，不经意间瞥见茫茫湖面中央似乎有个人影。
　　“四师兄！”她对另外一边的谭留示意，他点点头表示已经看见了。两人忽然拔地而起，纵跃着朝湖心而去，所过之处清澈的湖水如凝固了的细嫩豆腐，只略微弹了几下。

　　“青青！”
　　谭容容看清湖面巨石上抱膝团坐的身影，终于松了一口气。白袍飘拂，裙裾飞扬，发丝如瀑面目如谪仙的人物，不是青青是谁！
　　谭青青听到喊声，回过头，站了起来。
　　她见谭留二人分别落在巨石两端，半是担心半是焦虑地望着她，便盈然一笑，上前道：“四师兄，五师姐好。”
　　谭留上下打量她，并不见她身上有什么伤痕，一件白衣穿在她身上，整洁干净，也不见打斗的痕迹，只是脖颈间多添了一袭白中透着鹅黄的半透纱巾，更衬得她肌肤洁白如玉。再瞧她的脸色，并无异样，许是湖风吹的久了，只觉比平日里苍白了些。
　　“今日是师父一年一度的祭天礼，你可知道？”谭容容见她人完好无损地立在面前，胸中积累的担心和抱怨便一齐发了出来。
　　这个日子非比寻常，谭青青自然知道，她这样问，言下之意便是有心责备于她。
　　谭留见她微一怔愣，道：“忘了。”
　　如此堂而皇之的敷衍塞责，让面前两人顿时呆在当地。
　　“忘了？”
　　谭容容性子一向急躁，忍不住反问出来。
　　谭留比她沉稳些，便示意她先不要急。他望着自己最小的师妹，那双点漆似的双眸，他却从未猜到过里面的情绪。他叹口气，道：“容容，青青一向分得清轻重缓急，事情缘由她若不愿意说，我们也不要逼她……你先去木屋等着，我另有话问青青。”
　　谭容容不解地看着自己的师兄。他们两人在八人中关系最好，又是从小一起长大，她一向什么都听他的，这回尽管肚子里有一堆的疑问，她也不再问，径自点点头，跃回木屋。
　　诺大的湖面上只剩下青青和谭留两人。
　　谭留见她还是一径站着，也不来看他一眼，只好叹了口气。
　　“青青，”谭留开口道，“我们几人自小相互扶持，到了现在，并不容易。四哥和五姐都当你是自己亲生的妹妹，凡事都多帮衬着，免得你年龄小，受了二师兄三师姐他们的欺负，你说有是没有？”
　　暗沉的夜色将她的表情隐藏了起来，叫人看不清楚。
　　“今日师兄便问你一句，你可有真心待过我们？”
　　他瞥一眼面前的师妹，只见她绝美的脸庞微微低垂着，却似在想些另外的什么事情，还出了神去，他的那番话，也不知听到了几句。
　　谭留又叹了口气。
　　“好，就算你不领我们的情……我来问你，大师兄昨日可是来找过你？他都对你说了什么，你与他又是什么关系？”他说这几句时，显然是哀痛莫名的口气，直是为自己不懂事的妹妹伤神一般。却不料谭青青突然抬起头来，眼眸里闪闪亮亮，那清亮的光只是从他身上扫过，谭留已觉得被扫到的地方有些泛寒。
　　“四师兄难道不觉得，问得太多了吗？”冰凌一样的声音，清亮地响起，仿佛将周围沉沉的夜色都照亮了几分似的。
　　“青青，你这是跟师兄说话的口气吗？”谭留自然恼怒起来。他这个小师妹平日里都是乖巧顺从，今日居然说话突然变得不知天高地厚……“我们一直维护你，你却想恩将仇报？不知好歹……”
　　“师兄，”清亮的声音又起，“别再拿那些空话来压人，青青还是几岁的孩子么？你和五师姐来向我示好，未必没有其他打算。”
　　“你！”
　　谭留目光一敛，思虑片刻，忽而隐隐笑了起来。
　　“既然八师妹如此直爽，现如今我们也只好打开天窗说亮话……”
　　再开口时，已是换了一副口气。
　　“师妹一向有奇计，行事机敏过人，这十几年来你利用我和你五师姐以求与二师兄他们抗衡，很是有一番成绩，但别忘了……这成绩里，有一般的功劳也是我们的！如今，你却突然与我翻脸，师兄不怪你，可你须得说出个理由来，说！——”他忽然话音一落，眼中忽然精光闪烁，低沉的嗓音里是十足的威胁，“是否你与大师兄订了某种协议？你敢与我们翻脸，他是不是已经成了你的靠山？”
　　他此时的语气已与先前十足的痛心千差万别，只觉话中寒气逼人，令人毛骨悚然。
　　然而谭青青却不理会他的威胁。
　　微风贴着湖面吹过，将她的乌黑长发也吹的翻飞起来。
　　远方乌黛色的青山笼在黑漆漆的天幕下，沉默而空旷。头上满天的星子闪闪发亮，如排缀满了宝石的天鹅绒缎子。
　　谭青青望向湖边木屋。远远望去它如同一块黑色锦盒，只在窗口出亮着幽幽的火光。
　　良久，谭留已经等的不耐烦时，她忽而开口，说的却是一句模棱两可的话语。
　　“随便你怎么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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