觅渡桥

　　我回绝了张强要我回X城参加哥哥葬礼的事。尽快的收拾行李像着了魔一样没日没夜千山万水的寻找查理。

　　从天山到乌鲁木齐，从乌鲁木齐到上海，从上海到北京，从北京到奥地利，从奥地利到德国。我拿着天主教堂的人给我的信，像在汪洋大海上寻找一艘我很久没打旗语的船，寻找着查理。

　　这些信从他出走那年就开始写，一直到08年终止。内容不外乎小小天主堂运作得怎么样，大家感情好不好，主一定会在天上看着大家。除了每封信的最后一句都会重复的问今年天山的葡萄酒卖得还好么，我看不出和我有多大联系。我并不知道收信人们怎么回复他的信，我只知道他就是个奇怪的人。

　　难道提笔写一封信，问我最近好不好会死？

　　他那么多年给了我那么多台阶下，这次为什么就要这么固执。

　　在长途的飞机上一个无聊的留学小孩儿问我去德国干嘛，我说找人。他一边玩着他的笔记本一边很热心的说：“找人其实很简单嘛，不是有科学数据说地球上这六十多亿人口，其实只需要通过四个人就完全足够扯上关系。”

　　是么？四个人。

　　我联系了四十个人了吧，才知道他的地址。

　　在一个陌生的国家用完全听不懂的语言找人是一件特别痛苦的事情。我拿着查理写的信问着一个个神甫，他们都对我的翻译说不知道没见过还顺便耸耸肩。在我和我的翻译都快绝望的时候，教堂里走出一个胖神甫说他知道：“哦，混血的高个子。”

　　翻译是这么告诉我的。我放松的叹了一口气，跟着那胖胖的神甫走出教堂，走过街区走了快二十分钟远远的看到一座公墓。

　　翻了大半个地球，我在波恩找到了他的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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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嘿，查理，你怎么死掉了？”我表情很淡的敲了敲他坟上的十字架，用一种亲切的打招呼的语气。我一眼就看见了他的坟墓，有谁会在自己墓碑上刻上中文的“查理”两字。

　　摆明了让我看么？怕我不知道你死了啊？查理。

　　天气有些冷，我有些哆嗦。神甫叽哩呱啦的说了些什么。接着翻译也叽哩呱啦的热烈讨论一通，也就是一些你的朋友啊，请你节哀啊，他本来身体就不大好啊，反正去也是去天堂的约定俗成的暗语。

　　我请翻译谢谢了神甫，顺便说自己想在这儿呼吸些新鲜空气。于是翻译带着胖神甫逃掉了。

　　“查理，我哥哥最近也死掉了。”我盘腿坐下来，波恩的天气很好，到处都在狂洒阳光。

　　“就是那个我寄了好多瓶葡萄酒结果查无此人，你说的‘我的情人’的那一位。”

　　“听到他死掉的噩耗之后，我并没有伤心得快随他而去的感觉。倒是现在，我觉得站在这儿人生特别没意思。”我抬头看了看天上，万里无云，连个遮挡都没有，天使应该是不会出现实现我愿望，更不要说只是个神甫的查理。

　　“那天夜里我说的话不对，我是真的爱上你了。”

　　“我觉得也是有点迟了。”

　　“你是去天堂了吧。”我坐在坟墓旁边缓慢的睡在没人悼念的公墓，侧躺，就像那日查理离开之前我拥抱他的姿势。

　　“我好像也没犯什么罪孽，还是你等不及先去还我的罪孽了。”最后我站起身来，又轻轻的擦了擦他的十字架。

　　查理的坟小小的，死亡日期写着2009年，他已经过世两年。原来我时不时会想起音容笑貌的家伙已经变成了孤魂一只，原来我对他源源不断的不是思念是悼念。

　　我在汉堡租了一间小小的房子，每日行程就是带上足够的酒和鲜花，在查理小小的墓前陪他讲话或者和墓碑互相拥抱。胖神甫有时也来看我，从刚刚开始的面有难色到后来的为难最后索性和我一起喝酒一直讲我听不懂的话，我想他大概在说查理是好人吧，不然为什么会这么神色激动。

　　我陪查理一直陪到签证快过期。回国前一日，我去花店定了五六十束鲜花，放在和查理相临的那些坟墓上。按我老家的规矩，扫墓到最后要给左邻右舍也点香一根，让墓主和其他人能和平相处。

　　“他是个好人，请您照顾一下他。”我用从翻译那儿学会的唯一一句德文，一遍一遍的对着陌生的坟墓释放最大的善意。查理，如果真的有另一个世界，我希望你在没有我的时候不会像我现在此刻，这么孤独寂寞。

　　我蹲在查理墓前，一遍又一遍的抚摸着墓碑上的字，轻轻的说：“我走了，不能回来了，你自己好好的。”

　　回新疆后，我在一个星期内就把我的所有资产处理掉，只让人留下了查理和我最后一次一起酿造还剩下的几十桶葡萄酒和挨着天主堂的一小片土地。

　　我又变成孑然一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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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住在简单修葺过一下似乎不久还是会垮塌的老屋里。没有电视没有冰箱没有微波炉，唯一的电器就是一盏在天花板上荡来荡去的电灯。我最常做的事情就是半躺在床上看查理给教会的信，然后喝酒喝到失去记忆，恍惚清醒之后忘记这是第二天还是第三天。

　　不少人说巨大的痛苦会忽然降临。人会发疯，发狂，咒骂，之后再默默承受这份悲痛。

　　可是对于我来说，事情好像并不是这样。查理的死就像一杯回味比浅尝更苦的苦酒，喝下去后让我完全没有反抗能力。哥哥的死对于我来说只是一个开局，让我发现人生其实早就得到解脱继而发现自己爱的想的另有其人，在立志要追求的时候惊觉自己伤害他到彻底但心里还在想没关系没关系，只要人生还在就还是有喜欢，结果他死了。

　　事情并无转圜的余地。

　　我为了买日常生活用品不得不走上小县城的街头，县城的夜市刚刚开始，吃完饭的居民三三两两的出门散步。我拖着一大长条卫生纸静悄悄的走在人群中间。人们放松的笑声、小孩儿的打闹声、摩托喇叭混着流行歌曲声刺激着我，我失心疯般的站在刚建好的广场中央，想对着认识他或者认识我，或者认识我们俩的人大喊：“查理死了。”但是我嘴巴张开，发不出的全是默然的怪调。

　　一个小时候经常偷偷摘我家葡萄的小孩儿见我，牵着女朋友过来拥抱我：“张阿姨您回来了啊，我下个月结婚办酒席，正不知道怎么给您送请贴，您回来了真好，一定要参加我们的婚宴哦。”

　　我很想抱着他问：“你还记不记得查理，查理，就那个爱笑的混血叔叔，你小时候最喜欢躲在他身后的查理叔叔他死掉了。他居然趁你要结婚的前两年自己默默的死掉了。”

　　但我并没有这样疯狂的惊吓一对新人，我撑着最后一丝理智紧紧握了握他的手又匆匆走开。

　　我们最大的痛苦在别人面前其实并没有什么，不过是一个人的死亡。他们会告诉你芸芸众生谁不会死，可是这个人的死亡却和陌生人并不一样，他代表着那个一不注意就在我面前笑得眉眼弯弯，我如果哪天加班累得如死狗，他就会默默在某个路口一直等着我，一定要陪我走了夜路知道我怕黑怕鬼怕鞭炮的人再也不会等我一次；那个我只是说厨房有点漏水，他就不顾自己正在重感冒一定要把屋顶上的瓦全部检查一遍才放心的人再也不会为我的生活琐事操心到睡不着；那个我一到教堂就叫他查理，他必定会对着我绽放最大微笑放下手中的事，问我今天过得如何，有没和谁吵架，拍拍我的头，一定要我工作不许辛苦的人已经默默的躺在地球浅表慢慢的和土壤化为一体了。

　　他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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