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瓶邪]心斗

　　青鬼灯蛾（一）

　　新年伊始，肃杀的寒风褪去，大地又开始草长莺飞。

　　吴邪直到搬了进去大致熟悉了环境才知道，碧景小区占地面积非常大，竟然像旅游点一样按照不同的位置、风格分成了秦月、汉阙、唐宫、清风四个园区，通过不同的园区还需要门禁卡。宫殿城阙高楼广厦小桥流水甚至农舍船坞的景观错落分布，社区商业街也被建成宋代东市西市的格局，两边对开，连洋快餐都被包裹在繁复的中式建筑里，他都怀疑是不是再走两步都能看见摇着扇子的古人，看来这里的开发商是个狂热的历史爱好者，不知道有没有把自己的房子装修成金銮宝殿……

　　他们的新居处于唐宫区中，到处精雕细琢透着股盛世长安的气派，阳台斜对的就是园区的中心九曲廊，那里是现在是老人家们下棋打牌闲唠的好去处，虽然他不止一次觉得到了夜晚那个地方树影密布灯光昏黄，幽静却也碜人得要命——这大概是自己斗倒多了留下的惯性阴影。

　　此时正是阳春三月，宁静午后。湖边的柳树一点点萌出绿意，缀在仿二十四桥的汉白玉栏杆边上，一小簇一小簇的，不多但显眼得很，树梢上大雀儿带着小雀儿唧唧喳喳，墙根下大猫带着小猫喵喵咪咪。

　　吴邪半躺在新家小花园的藤椅中，看到一半的书覆在脸上，听着隔壁传来的琴声睡下午觉。搬了家之后，也许是环境太过闲适，天不冷了床不硬了骨头不疼了，让他老想睡觉，有时候吃着饭、看着书甚至说着话都会犯困。有一次和胖子打电话，那头胖子唾沫横飞吹嘘自己又搞到了什么宝贝，他听着听着居然就睡着了，你说能在胖爷的嘴皮子底下睡着，这是多艰巨的一件事，惹得胖子后来笑他这是犯了春困，每日家情思睡昏昏……

　　我去，那是林黛玉！吴邪坚决否认，心里也一边在想不能再这么懒下去了，可事实上，他确实又在明媚的大好春光中睡了过去，《福尔摩斯探案集》也没能拉住他。

　　渐渐的，悠扬欢快的琴声却好像变了调，一点一点尖利悲切起来，哽咽的女声在低低哼唱什么，又慢慢放大，似乎还混着哭声，交错着盖过了周围所有的声音。

　　吴邪听得真切，想睁开眼睛却怎么也动不了，他像是跌入了另一个空间，后颈像是被什么虫子或是谁的手指爬过，凉凉的一阵麻痒，让他不知不觉出了满头的冷汗。

　　“吴邪……”谁在叫我？

　　有一双手搭上他的肩膀。

　　“吴邪？……”放开我！……他开始轻微地挣动，肩膀上的手却无论如何甩不开，反而像是将他按进更深的水底。

　　“啊！”大叫着坐起来，温度略低的手指擦过快要滴进眼里的汗，他使劲定了定神看清蹲在身前的人影，紧绷的脊背放松下来，“小哥……”

　　“怎么了？”

　　“没事，做了个噩梦……”吴邪甩了甩头，刚想站起来，耳旁又落下一声不轻不重的叹息，像是刚才那个梦魇未尽的尾音，他顿时觉得四肢冰冷，寒毛都竖了起来。

　　那个声音就在他耳边一样近，甚至好像就在他的身体里。连闷油瓶覆上他额头的手都让他焦躁起来，回想起后颈被爬过的触感，下意识偏头挥开。

　　闷油瓶于是没有再触碰他，仍是蹲着，一动不动盯着他看。

　　吴邪好一会才回过神来，耳边依然是清脆的鸟鸣声和小区里孩童的嬉闹声，跟睡着前并没有什么不同，“抱歉，”他不好意思地碰碰闷油瓶的手，“下午睡太久容易神经紊乱果然是真的。”

　　闷油瓶拉着他站起来，“去洗个澡。”

　　他这才发现自己竟然全身都让汗湿透了。

　　站在花洒下，将水开到最大，也不打香皂就这么直直地站着，等到热水把全身都冲刷过一遍才感觉到暖意，闭上眼睛的一瞬间似乎看见一片暗红，再睁开还是那个干净洁白的浴室。吴邪为自己的疑神疑鬼苦笑，最近他好像越来越不对劲了。

　　裹上浴巾才发现忘了拿换洗的衣服进来，刚想叫闷油瓶给他递一下，门却被砰地一脚踹开。

　　吴邪吓了一跳，“小哥你干吗？！”

　　闷油瓶手伸向他，似乎想说什么，话到嘴边又转了弯，“衣服。”

　　“你递个衣服需要把门踹开么，多麻烦还要找人来修……”

　　“我叫了你很久，也敲了门。”

　　吴邪愣住了，“可是，我没听见啊……”暴露在空气中的皮肤骤然凉了下来，他猛地打了个冷颤。

　　他抑制着没有说，小哥，我们这房子好像买邪乎了。

　　只是吴邪万万没有想到，更邪乎的，还在后头。

　　他减少了白天的睡眠，晚上却开始怪梦连连。倒不是梦见被什么妖魔鬼怪纠缠，梦中恰恰都是他身边的人，却越变越陌生，他觉得自己掉进了一个不真实的世界里。

　　那天晚上，他自深睡中睁开眼，竟看见窗边背对他坐着个长发及肩的女人。

　　你是谁？他想问，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倒是那女人说话了，“你以为，他真的甘心放下一切，跟你过平淡的生活？”

　　你在说什么？

　　“你以为，他对你好就不会厌倦么？”

　　他是谁？你说闷油瓶？

　　“你看看，他已经走了……”

　　“他不要你了。

　　……他背叛了。

　　……他变了。

　　……变成你不认识的样子。

　　……他厌倦了。

　　……他要离开你。”

　　吴邪真的忍无可忍，你他娘的乱说什么？！他深吸一口气再次睁开眼睛，房间里昏昏暗暗的，果然只是个不知所谓的梦而已。

　　“小哥？”床上没有人，他恍惚地爬下去，感觉头重脚轻，像踩在棉花上。

　　闷油瓶坐在床角，像梦里的女人一样背对着他，面前是一个很大的行囊。

　　“小哥……你不睡觉，在做什么？”

　　他没有转过头来，也没理他。

　　他以为闷油瓶没听见，又重复了一遍，语气里有自己也没发觉的急切。

　　“我要出去几天。”声音冷冷的，让吴邪的不安扩大了几分，好像那个随时会消失的张起灵又出现了。

　　“为什么，好好的突然要走？你要去哪里？”

　　“你别管。”闷油瓶终于回头，眼里却是他完全陌生的不耐烦。

　　吴邪心中又涌起一股不知名的悲愤，“你再说一遍。”要是平时，他早就挥爪子扑上去了，打不打得过另说，他吴小爷是那么好敷衍的嘛？可是现在，一种浓浓的悲伤情绪捕获了他，好像控制身体的是另一个灵魂。

　　闷油瓶没有再说什么，轻松地背起行囊，离开的时候，甚至把属于他的钥匙都抛在床头柜上。

　　难道，被她说中了？她，哪个她？梦里的那个女人？她是谁？别信她，做梦而已。对，是做梦，吴邪使劲捶着自己的脑门，我根本还没有醒过来……

　　“嘀嘀，嘀嘀嘀！”是床头闹钟的声音，吴邪终于彻底睁开眼睛，天已经大亮。他揉揉酸涩的双眼，好像真的大哭过一场，他的梦一环套一环，每一次以为自己醒了，却是走进了另一个梦境，真实得在阳光下还能清晰回想。

　　梦中梦？他只记得自己小的时候也被这样魇住过，醒来后吓都动都不敢动，还让奶奶灌了一大盅香灰水收惊。

　　另一边床早就空了，闷油瓶虽然白天喜欢发呆打瞌睡，但从来不睡懒觉，他是知道的，也许被那个梦刺激了，还是有那么一点慌——从那个战国的无琊墓出来后，他一直对做梦非常抵触。

　　厨房里有动静，他犹豫着喊了声小哥，没有回应，说什么也不敢再喊了，抱着被子继续赖着不动。

　　闷油瓶关小了火，锅里哧啦乱叫的两个煎蛋安静下来，又把轰隆作响的抽油烟机关掉，从烤箱拿出热好的面包，倒上果汁。他似乎听见吴邪喊了他一声，抬头看看钟，九点十五，不错，比昨天早了半小时，醒了也不起来，肯定还抱着被子不肯挪窝，这么想着，他搁下杯碟，走进房去。

　　吴邪听他走近了，下意识闭上眼睛，眼珠子却在骨碌乱转，闷油瓶把被子掀开一点，“醒了？吃早餐。”

　　“就来！”吴邪一下蹦起来，没敢和闷油瓶对视，就这么光着脚踩在瓷砖地上，冻得嘶地一声坐回去。

　　闷油瓶无奈地弯下腰，从床底下拖出卷好的袜子给他穿上，又服务周到地把拖鞋也套上。吴邪两脚被他握着，怪不好意思，一张老脸红得可以摘去炒鸡蛋了。

　　闷油瓶的脸上没有半点不耐烦，让吴邪定下心来，但错乱的梦境，似乎并不会因为明亮的日光而彻底消退。

　　接下来的几天，他再也没在梦中见过那个只有背影的女人，但那个女人却像是一个不祥的引子，让他夜夜都梦见不一样的，让他觉得陌生的闷油瓶。

　　他梦见过闷油瓶乘上一列火车，任他怎么奋力拍着窗都没有回头，下一秒火车就轰隆隆开进前方黝黑的隧道再也看不见。

　　或是闷油瓶突然就忘记了吴邪这个人，他磨破了嘴皮还是一点没让他回想起来。

　　甚至，闷油瓶的身边开始出现面目模糊的人，却对他视若无睹。

　　他知道自己陷入了某个怪圈，却仍然被时而交错时而重叠的梦境与现实弄得筋疲力尽。他开始怀疑如果哪天闹钟不再能叫醒他，他是不是就会永远留在那些梦里，面对着一个让他害怕的闷油瓶。他也控制不住自己在醒着的时候想，闷油瓶在他看不见的地方，会不会也露出那种不耐烦的漠然的表情，会不会，在每天一成不变的生活模式下，他已经开始厌倦？

　　心魔无法消除，它只会蛰伏，然后越滚越大。有时候你觉得熟悉的脸扭曲了，也只不过是因为水雾模糊了镜面。

　　闷油瓶能觉察吴邪的变化，他醒来之后一向毫无防备的神情会带着些许怀疑和闪躲，但他无从感知吴邪究竟梦见了什么，也不知怎么问起。除此之外，他们的生活一切正常。

　　裂隙却在冰层之下逐渐蔓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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