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重

　　冬日，白雪皑皑。
　　我自小在这座城池长大，下雪是常有的，却不曾见过这么大的雪。
　　整整三天三夜的大雪，将这古城淹没在一片素白之中。
　　又是天亮，大雪渐止。路边陆续有人出没，小孩子戏耍的尖叫声传得老远，满满的尽是喜悦。
　　窗外寒梅压枝，簌簌地不时掉下些许积雪。

　　冷风扑面，自有一番彻骨寒。我拢紧袖子，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天气这般寒冷，也不知哪人如何了？
　　想了想，拿起新做好的衣服，掇拾一番便出门了。
　　时而有熟悉的婶婶拿话打趣，忍了几忍还是红了脸，只得暗暗咬牙加快脚步。

　　群山的一处小山谷，木屋简朴，围栏成院。
　　果然，只要条件允许，这人就会在院中静坐看书。

　　冬阳之下，男子一袭淡青色外袍，黑发齐束，执书的手指纤长，这样远远看去，竟似是泛着白雪之光。
　　许是听到声响，本是专心于书籍的男子侧脸，眼眸清亮，是毫不逊色于冬雪的冷清。
　　淬不及防地四目相对，我一时忘了言语。
　　他却是淡然一笑，“红俏。”

　　我听到他这么说。
　　这称呼被唤过无数次，不曾有过如此心跳的感觉。
　　蓦地又有了脸红耳赤的冲动，我掩下头，不让他看到自己的失态。
　　临近的时候，脚步自觉地就缓了下来。

　　男子清隽的面容终于清晰地映入眼帘，无论看了几次，都还是觉得着实过于俊美。
　　“景源。”
　　我唤他，他略略颔首。
　　没有欢喜，亦无不悦，仿若我的到来是再普通不过的事。

　　他性子倾于冷清，这个我是知道的，不然我便也没缘分与之相识。
　　“贵客上门，只可惜无好菜好酒以待。”
　　我压下心中的悸动，笑道，“天寒，饮茶足矣。”

　　身侧煮水的小炉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提壶，斟水，一注清水，渗出青玉。霎时，茶香四溢。
　　我和他各执一杯，缓缓地品着。
　　见我踌躇，他开口，“可是有事？”
　　拿在手中的包袱被用力地挤压着，“我……天寒，我便送了衣物来。”
　　他含笑接纳，“多谢。”
　　这般的相处并不像是彼此两情相悦之人，而我们也确实不是。
　　空有一纸婚约，终究无法与之比肩。

　　他还是那么专注着手中的书本，这般的认真情形，便如他平素与人对视。
　　那个年轻的皇帝就曾笑得摇头说，这家伙不论是看着谁，都一副专心得不行的样子。偏生又长得好看，不知道的，还道是他有意于自己呢。
　　景源景源。
　　我念口号似的在心里默念着他的名字。

　　有种难以置信的情绪在四肢百骸中蔓延。
　　他如今已是自己的未婚夫君了啊……
　　这个优秀连皇帝都不得不以礼相待的男子，将是自己以后一生相伴的人。
　　这般想着，心里头便是一阵难以明喻的愉悦。

　　年轻的皇帝说，我孩儿都有好几个了，身为天下第一谋士的你怎能还是这般茕茕独立？
　　是啊，天下第一谋士，才貌兼备，风采无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这样被天下人所仰望的人，怎能孤身独立呢？
　　于是，圣旨下，牵起了一桩姻缘。
　　于他心中，我不过是个陌生的女子，但对我而言，他却是我仰慕已久之人。
　　这场感情的对弈，从一开始，就注定我是处于下风的。

　　但是我不在意，只要能这样相伴相守下去，终有一日，我亦会成为他无法割舍的存在。
　　然而，一场阴谋打破了我想象已久的未来。
　　其实也早就该料到的，在这个以战争为题年代，和平总是显得过于奢侈。第一谋士的分量太重太重，威胁也太大太大，有多少人感激他，就有多少人憎恨他。
　　只是实在不甘心，还没来得及执其手，便更快地被迫放手了。

　　卖国贼无论在哪里都是那般的令人憎恶，我心虽是既惊又怒，还是坚持同他共进退。
　　对方是有备而来，他对敌不弱，我的存在终究是拖累了他。
　　不过幸好幸好，挡住剑的最终还是我。

　　有红色的艳丽自胸口绽放，我不觉开始神情涣散。
　　地上很凉，铺着厚厚的雪，但是并不软，我却已经不在乎了。
　　他抱着我，眸光依稀有着歉意，也只有歉意。

　　天空很阔很远，我看得很专心。
　　此处地势较高，这般躺着的我还能望到生我养我的城，于一片白雪皑皑中。
　　其实我总觉得，冬天是最和平的季节，海河具静，万物皆籁，天地安详得美好。
　　好遗憾，还有三天，便是我与他喜结良缘之日。
　　不过三天，还是没能盼到。呵，只能说一句“有缘无分”吗？

　　我听见他说，抱歉，是我之过。
　　很想仿照戏中女子大方地朝他笑着说没关系，只是我实在是好累，撑不住了。
　　第一次被他拥入怀中，却也是最后一次。
　　罢了，做人不能太贪心。

　　我这么想着，余光便看到了矗立的高山之上，奔腾而下的万千雪浪。
　　什么声响都听不到了，只依稀间还看得敌人带着惊恐的表情四处逃奔。
　　抱着我的这人呼吸仍然那般淡定自若，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说的大抵就是他吧。
　　若是此次我忘他存，日后必定还有更多更好的女子与之结缘，我不甘心。
　　妒是七出之一，我知道不能这样却还是忍不住想，不求同生，但求同死，这样，我总算能自私地拥有你了吧？
　　天昏地暗，于是一切都归于虚无。

　　或许是我太过自私，我竟是再次孤独醒来，在另一个完全陌生的时空醒来。
　　说是醒来，其实也不全对。
　　我的灵魂寄生在一个女孩子身上，她与我长相一致，名唤周薇薇。
　　只是我的魂魄算不得完整，只能说是残余的一些执念，对于心悦之人的执念。
　　那个女孩子仍然享受着她的人生，情感却多少掺入了我之于景源的倾慕。

　　时日渐逝，我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消失。
　　幸得上天怜悯，有生之年，我到底再次遇见了他。
　　只是彼时他不是他，是个名为龙璟的失忆男子。
　　纵然如此，我还是认得他啊，第一眼便认出了他。
　　君子端方，如切如磋，如琢如磨，良石璞玉般的风采，试问世间能有几人？

　　私心作祟，于是纵容这名叫周薇薇的女子接近于他。
　　越是接触，我便越发的惊讶。
　　原来这个冷清的男子，也会有情动的一天，也会对着心悦之人，露出浅淡的喜悦。
　　他再次有了良缘。

　　他大婚的前一天，我约见了他，这大抵是我有生之年最后一次能细细地望着他的机会。
　　这次出现在他眼前的，是真真正正，完完全全的我。
　　你想知道从前的事吗？我问他。
　　他轻笑着反问，你能告诉我吗？
　　果然，失去了记忆，他还是他，云淡风轻，仍然有着令世人仰止的风采。
　　我挑了紧要的跟他讲了。
　　故事结束，他只点头说，已然过去，已然开始，不必太过计较。

　　人之将死，也就没有过多讲究了。
　　我问，倘若没有遇到她，你会娶我吗？
　　会。
　　也能够如对待她那样，全心全意地对我吗？
　　如果我还是我，你还是你，你会是我唯一的妻。
　　于是释怀了，到底是我没福分，怪不得他人。

　　曾觉得“恨不相逢未嫁时”是种极度的悲哀与无奈，更是暗暗庆幸自己没有在错误的时间遇上心悦之人。
　　而今再细想，我只是选对了时间，并没有选对人。
　　于正确的时间遇上了错误的人，结局同样令人难过。
　　要消失了吧？我最后一次抬头望天。
　　若可以，下辈子不要再让我错过了好不好，景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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