坏女人

　　总督留给乔太太的两名侍官把她们母女送到了半山上的一处别墅区，——这个地方是总督府用来招待从国内来的贵宾，岛上鲜少会有人过来。

　　眼下的季节有些热了，一些高官们把国内的亲朋招来消夏。许多间别墅都亮着灯，倒比平时有人气。

　　车子驶到了别墅区中间的一幢二层小楼前停下来。

　　乔太太抱着熟睡的女儿下了车，两名侍官帮她拿着行李跟在后面。

　　屋子里迎出来一对老夫妻，看穿着打扮，似是仆从。

　　进了厅里，姓关的侍卫给他们介绍。

　　“这位是乔太太和她的女儿，你们从今天起要好好服侍。”

　　又指着那对夫妇对乔太太道，“这是老黄和他老伴儿，是大人从总督府里调来的。”

　　大人自然是总督大人，乔太太不敢怠慢，抱着孩子给老夫妻两个浅浅鞠了个躬。

　　那夫妻二人均是老实人，哪里敢受，都侧着身子避开了。

　　黄阿姨主动上前来抱乔乔，乔太太轻声道，“她睡着了。”

　　黄阿姨连忙引着乔太太上楼。

　　那两名侍官也不走，在一楼的客房安置下了。

　　晚上，乔太太下楼简单吃了点东西，然后和关侍卫商量着这些天的安排。

　　“乔太太放心，这里除了有门卫，还有一个排的士兵负责整个别墅区的安全，而且这段时间我和陈侍官会贴身保护你们母女两个。”

　　乔太太点点头。麻烦事才刚刚开始，她虽然有总督大人帮忙，但离岛是讲法律的地方，便是总督权势再大，也不好求他为自己只手遮天。眼下能得到他的庇护，不用担心人身安全已经万幸。

　　关侍卫见乔太太有些心不在焉，便请她早些休息。自己寻了老黄去下棋。

　　乔乔醒来，看见自己在陌生的地方，有点发懵，听见楼梯声响，便倒回床里闭着眼睛装睡。

　　乔太太进屋，见女儿仍然睡着，就把端上来的蛋糕和牛奶放在桌子上，转过身，却见女儿睁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盯着自己，“咦？乔乔醒了呀？”

　　乔乔伸出双手，要妈妈抱。

　　乔太太坐到了床边，乔乔紧紧抓着妈妈的胳膊，乔太太抱起她来，母女两个就紧紧抱在一起，也不说话。

　　过了一会儿，乔太太觉得不对劲，原来乔乔的眼泪把她的衣服都弄湿了。

　　“怎么了，乔乔？”

　　乔乔呜咽道，“我刚才醒过来，不见了你，还以为妈妈不要我了呢。”

　　“瞎说，妈妈最爱乔乔了。怎么舍得不要呢？”

　　“爸爸就不喜欢乔乔，把乔乔一个人丢在车里，……”

　　“那我们也不要他。”乔太太的声音很轻，语气很坚决。

　　“嗯，”乔乔却开心，“妈妈千万别要他！你有乔乔就够了。”爸爸有了露薏莎就不会多看自己一眼，有爸爸在的地方，妈妈也看他多些……

　　乔乔胜利了，胃口大开，把蛋糕和牛奶都吃光，洗完澡后，和妈妈一起，睡了个美美的觉。

　　第二天一早，乔太太便打电话到周公馆。

　　芳姐一接电话便哇哩哇啦的讲说大事不好了，昨日有贼进了公馆行窃。

　　乔太太心里一惊，详细问了问，芳姐除了说多么吓人的话也说不出别的。

　　乔太太就叫关侍卫陪她回周公馆。

　　周公馆里留了几个大头兵守着房子，虽然贼人进了院子，但也没拿走什么东西。

　　原来只是虚惊一场。

　　乔太太先是回房看了一眼，房间和她昨天离开时一样，桌子上干干净净，露台上的门虚掩着。

　　芳姐一直跟在她身后絮叨着，“……我晚上起夜，听见外面有声响，开始以为是野猫，但又不像，就仔细听了听，果然是人走动的声音，肯定是那帮被赶出去的家贼干的……”

　　即是赶出去的，就不是家里的人，乔太太冷笑。

　　楼下，关侍卫把领头的卫兵训了一顿，芳姐听见了有点讪讪的。她还得在宅子里住着，眼见得罪了兵爷总是不好，于是又上前说了几句话。

　　关侍卫根本不理睬她。芳姐便用眼色求乔太太，但乔太太也不理她，只是看着厅里周夫人的画像发呆。

　　芳姐气闷得很，直想甩手走人，但又舍不得好处，心里暗暗盘算要把两个楼的房间都清洗一遍挖地三尺……

　　周夫人去世之前，就把所有珠宝首饰金条古董都存进银行了，身边留的现金也有限，这还是乔太太的主意。乔太太说时，芳姐也在场。

　　周夫人最喜欢华服首饰，每天都要换几套衣裳配上不同的珠宝，在镜子前照足半个钟头就下楼巡视一遍。后来身体不能动了，也是每天把心爱的首饰摆弄一遍才能吃药吃饭——芳姐根本没想到周夫人能同意乔太太的提议。

　　但是，周夫人当时毫不犹豫的点了头，甚至把张律师叫来，和巴林银行的人一道把首饰一件件的清点出来。

　　就是从那时候起吧，芳姐便隐隐觉得这个乔太太并不是个好拿捏的。原来，她是真心把乔其当下个主子的，但随着周夫人和她的话越来越少，甚至不愿意多看她的时候，她才心惊。是了，人还没死，自己这样做无疑是犯了大忌讳。又或者，人之将死，亲情变得愈发重要，乔太太虽是个女的，但毕竟和周夫人有着血脉关系。

　　芳姐现在的差事就是把公馆里的旧衣物等东西处理掉，这也原是她做惯的。

　　周公馆存在了二十来年，每年都要订做购买大量的新衣，如何处理旧衣自有一套门道——芳姐这些年靠这项生意已经是个身价不小的富婆了。

　　只周夫人满屋子的华服，如果搁往常慢慢处理，都能在山上买间小楼，但乔太太催得紧，小楼是买不成了，但还能在海边买几间平房……芳姐算计着衣服，便什么都忘了。

　　乔太太离开周公馆，直接去了张律师的办公室。

　　“房子什么时候能脱手？”

　　“这个极容易，只要你签个字就行。”

　　“哦？那个英国人决定要买了？”

　　“不只他一个，”张律师笑道，“昨晚，岛上红馆的大老板亲自找了来，问我周公馆是不是真的要卖——他愿意全盘下来——包括房子里所有的家具，出价比英国人高一成。”

　　乔太太轻笑，“他打的好算盘，公馆里的家具也不便宜呢。”

　　“一时能拿得出那样一大笔钱，也不容易了。”张律师自然希望房价卖得高一点。

　　乔太太想一想，“他想要借势吧。”

　　岛上这一行竞争十分激烈，有了周公馆的名声，就不愁花大钱的客人——而客人代表的势力更能打动生意人的心。

　　“你怎么打算？”

　　“马上签吧，和那个英国人。”

　　张律师虽然不意外，但心里还是有想法的，现在离岛的房价地价上涨得厉害，一成不是个小数字，但乔太太甚至都没考虑一下……

　　“签吧，少那一成的代理费我补你。”乔太太正色说道，“我要的不单是卖房子，而是周公馆从岛上，不，是从这世上彻底消失。”

　　张律师是聪明人，立刻作出唯乔太太马首是瞻的姿态。

　　乔太太在售房合同上签完字，张律师又道，“离婚的文件我也早准备好了，你要不要一起签？”

　　乔太太想了想，“离婚不用两个人一起签么？”

　　“如果你不愿意再见乔先生的话，我可以分别约见你们两个。”张律师道，“当然了，也可以同时。”

　　“也好。”

　　乔太太离开了，张律师不明白“也好”是说不见也好，还是见面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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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乔太太忧心忡忡，没注意关侍卫把车子开过了桥，直到她下了车，才发现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

　　“乔太太，我们去吃早点吧。”

　　关侍卫说完就往巷子里走，乔太太只好跟在他身后，巷子里人极多，乔太太紧走几步，生怕自己落了单。

　　巷子很窄，道旁楼房都比较破旧，人多嘈杂，空气中散发着食物的热香气浪。

　　关侍卫带着她进了间街头排档，问她吃什么。

　　乔太太没主意，“你点好了。”便寻了张干净椅子坐下。

　　关侍卫也不客气，点了蛋黄酥、虾饺、香芋卷还有葱油饼，又点了两碗云吞，两份栗子奶露。

　　乔太太并不是离岛人，虽说在岛上过了十多年，但大多讲英语和普通话，平时和周夫人及芳姐讲一口京片子，只能听得懂几句当地土语，现在她到了当地人惯常生活的地方，仿佛天外来客。注意到身边的人都把目光集中在自己身上，乔太太一时间手足无措。

　　关侍卫有点后悔自己的莽撞。他见着乔太太一早就围着孩子转，在把乔乔交给黄阿姨之前，先是在乔乔吃饭的时候和黄阿姨聊天，在孩子和黄阿姨熟了之后才出的门，别说早点，就连水都没喝一口。从半山别墅出来，先去了南区的周公馆，又到中区的写字楼，这样一顿折腾，她的脸色更加惨白，实在难看得紧。于是，关侍卫才自作主张带她来了这间老店，但穿着一身黑纱旗袍的乔太太，在这样的环境里精致漂亮得过了头。

　　现在后悔也没法子了，即来之，则安之。

　　关侍卫拿了纸巾把乔太太面前的桌子又擦了一遍，乔太太道了谢。

　　食物上得快，有了合胃口的美食，乔太太就不再想着自己在这个环境里有多窘迫了。

　　从巷子里出来的时候，乔太太的步子明显从容许多，“真是奇怪，一样的东西，怎么这里格外的美味？”

　　关侍卫暗自松了口气，“这是家老店，早点最有名，若是赶上饭点儿，都没座位的。”

　　乔太太道了一句原来如此。

　　“我原来在营里，同大家一起吃大灶伙食，到了总督府换成了小灶。明明饭菜更精致，可就是觉得越来越没味道。开始时，想着是厨子不好，后来想明白了，有心事的时候吃东西怎么会感觉到香甜呢？其实人活着就是为了一张嘴，踏实的吃好每一顿饭，每天按部就班做好每一件事，哪还有那么多不如意的？……”

　　乔太太停下了脚步，“原来如此。”

　　“您是聪明人，按说我这个粗人不该对您的事指手画脚，只是……”只是从前听着老人说什么红颜薄命，他只认为那是戏台上的老词儿，但见了乔太太，才知道林妹妹那样才貌双全的女子确实是为心所累，故而他才鬼使神差的多嘴了。

　　关侍卫一向谨言慎行，所以才被总督大人看中，从一个普通的卫兵提到了府里做侍卫官。这个月轮到他休大假，就被安排抽调出来为总督大人办件私差。

　　乔太太摇头，“原就是我太多心了……只是，想要生活得好些总得费些心思的。”

　　二人一时都不说话，默默走到了车子跟前，上了车。

　　“现在是回半山别墅吧。”关侍卫请示，语气十分郑重。

　　乔太太淡淡道，“先回去刚才的那间写字楼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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