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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他和三爷还有大奎,坐在一辆军用吉普车里驶出星沙城。
白沙井、白沙烟……潘子扭了脖子从后窗往外看。
上次离开也是军用的车,不过是卡车。几百口子站在车上,激动地都在喊着保家卫国的口号。他也跟着喊。
倒是他妈,站在车下面,捂着脸哭得似要断了肠子,不像送儿子光荣入伍,倒像是潘子要去赶赴刑场一样,卡车一拉走,就再不给送回来了。
他当时年少,想着进了部队,当排长当连长当团长……争气!后来,到了战场上,就不说将领梦了。
他们像一颗颗种子被埋进了战争之土中。
母亲病了,书信过来希望儿子能从前线上回来,当时还有人说他妈妈觉悟低。
觉悟低?在他接到母亲病逝的消息的时候,他怒骂你们丫那狗日的脑袋一定被虫子蛀了!我他妈的也被虫蛀了!
那天晚上的潘子,在洞外守着热火堆,火苗舔着木头,他看了一夜。
种子们。
破土而出的同时,从茎杆到枝叶都血肉模糊。
后窗玻璃外的长沙,还笼罩在清晨冷气形成薄雾之中。
上次回来,是因为自己也不知道能去哪。两只脚本能地就往家乡走。等走到了,潘子才发现,没有了牵挂的家乡也不过就是脚下的一片黄土。
而这次走出去,却平静得不像话。
“三爷,您再睡一会儿吧。”潘子坐直了身子,似乎是等着三爷靠过来。
吴三省从没听那个伙计这样不带一丝讨好的说过这种体贴话。最可怕的是,他全身长满得那些敏感汗毛竟然一根也没有立起来。
吴三省眉头一皱,目光依次扫过潘子、大奎、开车的司机,最后再回到潘子身上。
“您睡吧。我醒着呢。”
言下之意是,要有谁带着二心,他一个也不放过。
平白滋生出来的信任让吴三省多次都很后怕。潘子如果想害他,太容易了。他在和潘子相处的漫长岁月里养成了骇人的习惯,他谁都不信对谁都警觉,回回留一手。唯独潘子,只要潘子在,再危险的地方,他都能睡熟。
关于这个,吴三省认真想过。好比你养了一条看门狗,来贼的时候它会叫会扑会咬,你自然睡的安心。
问题是,他没栓链子啊。
他就不怕它咬他吗?
吴三省慢慢歪过头,靠在潘子身上闭上了眼。原来,他这种人,也可以放松得这么不像话。
潘子扶着病房的窗台,颤颤巍巍地站起来。外面的天也是雾蒙蒙的,稀薄的光线在水汽中吝啬地浮动着。
“不可以这个时候吹风哦。”不知道什么时候走进来的护士嘱咐道。
(到了斗里别乱走……)
他点点头。
“虽然可以下床了,也不可以一个人出去。更不能偷偷把药扔掉了……尤其是窗户外!”
(我没吩咐,就什么都不要碰,不让拿走的,千万别拿。)
他不停地点头。
和今天的天气几乎一样,坐在山上,大奎扒拉着面前的火堆,三爷反复叮嘱他们这些菜鸟。
有点紧张,也有点兴奋。因为三爷是一脸的胸有成竹,潘子也是跟着没头没脑的泰然。只有大奎,屁股挨着地,双腿攒着打颤。
“冷?”潘子问。
大奎点头如捣蒜,抖腿如筛麦,潘子一乐,毫不犹豫地脱下外套披在了三爷身上。
“马屁。”不敢大声说,大奎压低了嗓子鄙视地说道。可潘子听见了也没理他,自顾自地一个人望天上看。
三爷也往天上看。
大奎也只好抬头跟着看。
没星星,没月亮,穿过树影后是更高的树影然后是漏在叶子与叶子之间的夜空。
一层一层的。
深深浅浅的黑色。
黑得大奎心里犯毛,这山上有墓,指不定他们现在就是坐在主棺室的正上方。几百几千年前的老妖怪的主卧正像一个巨大马桶一样被自己坐在屁股底下。
于是大奎悄悄地将屁股挪起,距离地面有一定距离。
其实这样,马桶也不过是变成了茅坑而已。
“诶,”大奎用胳膊肘捅捅潘子,说“讲讲你打仗时候的事。”
潘子收回仰着的脑袋,突然将脸贴上大奎的脸,吓得大奎又重新坐到了地上,“知道有些被我们围困,走投无路的越南兵怎么办吗?我们也不杀他们,他们要自己杀自己的。知道人柱吗?把四肢都砍掉,可是砍掉的四肢去哪了了?”
一边说着,潘子一边用手刀假装砍削着大奎的肩膀。
“人身上的肉,也跟猪肉似的,每个部位味道都不一样,有些看起来很美味的地方,会因为油脂太多难以入口。有些锻炼得当,又不太消瘦的”潘子拍在大奎肚子上的手,明显感觉到那个地方的肌肉在收紧,“味道据说不错。但是,不能贪图享受而先吃那个部分。”
“为……为什么?”大奎问。
潘子的手在自己的肚子上一划,说:“想先吃这里的话,就要把肚子划开,肠子流出来,人就死了。被困住的人,不可能一次将可以做食物的人杀掉,在雨林里,没办法保存食物,想要食物新鲜的最好办法,就是叫他们的食物活着。”
显然潘子的描述已经让大奎的胃开始起反应了。其实他说得这些也只是听说过,没见过。那些用这种方法生存的人绝对不是被人围困,而是被自然围困。会围在树林外仔细观察食人过程的人,比直接吃人肉更加变态。
真有这样的人,潘子一定冲上去一个枪子给他们个痛快。
可是,潘子真的吃过同伴。
一条狗。
通身黄毛掺着黑毛,小杂种。到他膝盖那么高。老跟在他屁股后面,也许是因为他是炊事兵,手上有饭香。
旁边的大奎见潘子断了讲述,哼了两声说:“净说恶心的。说点英勇杀敌啊,经典战役啊什么的,多起劲。”
正往火堆里添柴的潘子,咔吧一声折断手里的树枝。
“都是些杀人的事,没什么好说的。”
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
不管有多大的牵挂,某一刻,每一个人,都成了亡命之徒。从一个沉甸甸的生命,变成一个轻飘飘的灵魂。
起先,他想不明白需要的疯狂在哪里。
后来,他真真切切的发掘到了,即使很微小,也依旧存在的,快感。
把性命抛出手当做筹码一样赢来的结果。
你死。
我活。
“怎么回事啊。谁让你们把狗带进来的。小孩不懂大人也不懂是怎么着,赶紧带出去,这儿是病房懂吗!”
护士显然是生气了。
同病房的患者家属,带来的家养宠物狗,反而温顺地在蹭着护士的小腿。
“它也是我家的一员!它一定也想爷爷了!为什么不许它来!为什么为什么!”
带狗进来的小女孩看到父亲将狗抱走就开始耍赖。护士和女孩的妈妈耐心地哄着也没有任何起色。潘子见状,一瘸一拐地走过去。
手按在女孩的头上哄骗着:“因为这里是医院,住在这里的人都是病人,如果让狗进来的话,它也会生病的,你希望它生病吗?”
女孩摇头,问:“那,我进来,会不会生病?”
“不会。”
“为什么?”
“因为你是人。”
一直到那一家人探病结束,离开。潘子才想到,方才他这样一个脸上有刀疤身上有绷带的瘸腿怪叔叔突然摸人小女孩的头,会不会吓坏小朋友。
护士凑上来对他刚才帮忙解围表示感谢。
潘子却问:“人,比较厉害吗?”
“您指什么?”
“在决定生死上,人比较有特权吗?不论是别人的,还是自己的。”
(那只爱跟着潘子的杂种狗,被起名叫做大黑。特俗的名字,但好叫。)
“其实,任何生物,在决定生死的时候,都有特权。”护士说。
潘子的手,抓紧了床单。
(大黑给潘子他们连带过路。破越南防线的地雷阵,大黑走在最前头,凡是大黑嗅过的地方,潘子就往上插一根树枝,不足两里地的路,潘子跟在大黑后面,从天擦黑走到一脑袋顶的星光灿烂。后来,他们连通过地雷阵的伤亡总数是零。)
这样矫情的去和一个护士讨论生死的问题,潘子觉得自己简直已经不是自己了。他老老实实的接过药。
(断了粮食的时候,大黑从林子里逮到过跟猫崽儿一般大的田鼠。拔了皮,放在火上烤,兹兹地顺着耗子尾巴滴油。可是,就算是一窝耗子,也不够这么多人吃。他们有伤员,也许还有鼠疫的威胁,野草有的有毒。潘子就是那时候听说人柱食物的。)
药片含进嘴里。
(有人劝他,说,潘子,很多人在挨饿。说,潘子,人要紧。说,潘子,杀吧。)
没有糖衣包裹的药片化在舌头上。
苦。
咽不下去,更吐不出来。
(他给大黑立了个坟头。除了几根骨头,潘子再也想不出来还要往里头埋些什么。)
不可能为一条狗而哭。
但是的但是。迟来的捷报像拳头,重重地打在了潘子心上。
他把它杀了。
他们把它吃了。
越南跟着投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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