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淆

　　眼泪顺着眼角往外渗。潘子觉得现在和那时候的感觉一样——窝囊！如果他那被绑成木乃伊的胳膊还能抬得起来的话他一定抽自己一个大嘴巴。三爷让他打先锋，他这个一直标榜当过兵，跟着三爷黑白两道横行过的狠角色，竟然是头一个从这场战役上退下来的废物。
　　因为潘子伤的太重，动静太大伤口容易裂开，于是他们在沙漠边缘又多呆了几天。潘子一到晚上就做梦，梦里全是打仗时候的事。他心焦，梦里总是在死人，这不是好兆头纵使他坚信三爷福大命大。
　　到了白天，他每天分早中晚三次询问三爷他们的下落。他的声音就像砂纸摩擦。
　　嚓……嚓……嚓
　　所得到的答案，也如同他的声音一样沙哑。
　　后来，他们启程离开了沙漠。

　　后来，潘子从战场上活着回来了。
　　潘子没家，回到长沙也是没着没落。比起那些心里有所记挂的人，真的，他才是该死的那个。
　　——我会看相你信不？
　　他成天游手好闲，成了一个兵痞。这是很多从前线下来又没有出路的人的通病。一边小打小闹一般地进行着一些无伤大雅的恶行一边想，我他妈是谁啊。
　　——你这样的，一看就知道命忒大。
　　我他妈到底是谁啊？潘子坐在路边，眼睛瞄着光天化日就敢上街招揽生意的发廊女的大腿根。太阳正足，是一天中最晒的时候。有人挡住了潘子的视线，大腿根看不见了，他有些恼，错了个位置，谁想到眼前的几个人也跟着动了动，再次挡了个十成十。
　　无名的怒火蹿腾着，他想要惹是生非。
　　“操！”
　　前面的人马上就注意到了他。为首的人瞪着眼，喝道：“滚他妈远点！”
　　潘子嘿嘿一笑，手就背到后面去摸刀子。他在这条街上也混出点名儿来了，但跟道儿上一比，还差那么点意思。可贵的是，潘子不怕死。
　　他不能欺负老弱病残孕，虽说谈不上锄强扶弱，但是弄弄这些来钱都是不义之财的家伙还是绰绰有余。
　　“潘爷！”胡同里的人眼见地看他亮了刀，咋咋呼呼地跑出来五六个。这些都是平日跟着潘子混的，有的是给潘子制服了的混混儿，有的则是平日里总被人欺负的被叫做孬种的小鬼，跟了潘子以后，倒是长了几分气焰。
　　“几位爷穿这么好，不分点钱花花？”有潘子在，那些不成气候的混子胆子越来越肥，伸手就要去摸为首的人的口袋。
　　连潘子都没看清他们的动作，就听自己兄弟惨叫一声，一只手“啪”地掉到了地上。
　　潘子急了。
　　刀挥得太快，血飞了一脸。他感觉到手臂上热辣辣地疼，却没时间注意自己的伤口。后面的人也跟着抽出武器冲上来。
　　可是打群架不只拼你恨，到底是人多压倒人少的斗争。一旦人数悬殊就意味着实力差了一大截。
　　潘子举着刀停住，这触感太熟悉了。他光着上身，后背顶着的枪口轮廓分明。
　　“在长沙还真少见能给我们这么嚣张的！怎么，活腻味，急着见阎王老子？”
　　潘子啐了一口。
　　“还挺有骨气。跪下叫声爷爷，留下一条胳膊滚出长沙我既往不咎。”话音一落，紧接着就是子弹上膛的声音。潘子是真的不怕。
　　他见过的生生死死太他妈多了。曾经的日子是天天命悬一线。你要是踩着成千上万人的尸体走过，你就会觉得现在这种，真是小场面。
　　“放你娘的屁！”
　　要是阎王肯收他……
　　“操他妈，就送你上路！”
　　要是阎王肯收他他早就不站在这儿了。

　　潘子闭上眼睛，等了一会儿。枪没响。感觉四周的人哗啦啦地散开，他睁开眼睛看。只见所有人都毕恭毕敬地站到两边。
　　在他面前，有一个男人。年纪要比他大，浑身透发着一股气势，压迫，神秘，深……
　　“三爷好！”
　　他听见那群人是这么喊的。
　　“身手不错，胆子也大。”被称作三爷的人称赞着，其实潘子也不清楚这究竟算不算称赞。
　　“是胆大妄为！连我们都想抢！也不看看我们是谁的人……”用枪顶着潘子的人说着，一脸的恶心谄媚。
　　“谁他妈让你说话了！”男人走上前，推开那人手里的枪，他也不畏惧潘子手中的刀，低声问道，“谁的人？”
　　“谁的人也不是。”潘子说。
　　“为什么动我的伙计？”
　　这个问题还真把潘子稳住了，谁他妈知道为什么啊，你以为是十万个为什么啊，你他妈不如问问为什么我爹妈生了我又撒手不管上西天才导致我动你伙计！我能不能说是太阳太大给老子晒着火晒晕菜了啊！
　　但是潘子不是这么回答的。
　　“因为我死不了。”

　　三爷笑了，他觉得这人有趣。正想再多问他点什么，就又被那个不识趣的伙计打断。
　　“三爷，他砍伤咱好几个人！不弄他，您面子往哪放？”
　　“谁他妈跟你‘咱’！以后，这个人，是我吴三省的人，哪个不服气就来我铺子要人吧！”
　　撂下这句话，吴三省转身大踏步地就往前走。
　　潘子一时间琢磨不过味儿来。只觉得自己像个大雪人，傻站在在太阳底下通人都被化开成了一滩水。
　　直到有人推搡他。
　　“傻愣着做什么！三爷是要你跟着他！还不跟上。”
　　当时三爷又跟他说了好些话，他有些模糊了。印象最深刻的是，三爷说——我身边就缺一个不怕死还死不了的人。
　　不怕死还死不了的人。潘子回到长沙这么久，第一次对自己有了定义，一个全新的定义。他身上背着好多人的命。
　　是时候，要还一还了。
　　“你叫什么？”
　　“潘子。”
　　吴三省嘴角一翘，对着身后所有人宣布：“以后，你们都喊他潘爷！”
　　潘子并不喜欢这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感觉。可是他喜欢眼前这个三爷的感觉。这个人就像是当初甩给他烟的那个人，可以将他里外看个通透。
　　所以，潘子连第一声三爷，也喊得格外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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