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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宋江率人马进京不久,便奉圣旨开始了南征北讨的生涯,戎马倥偬,浴血厮杀,个中辛苦不必尽言,所幸辽、田虎、王庆三役之后手足俱全,一百零八将未曾折损一个,只此足慰众人心肠,遂了克辽回山时曾在五台山发过的誓愿:“只愿弟兄同生同死,世世相逢。”五台山的道场向来灵验,李俊求祷后便觉踏实,他对张顺说佛祖菩萨们最是厚道,受人香火与人消灾,不似牛鼻子老道专爱弄玄虚瞎诈唬,张顺闻言笑了:“哥哥还在记恨那位罗真人么?”李俊点头,他当然记恨那罗真人,“大限到时,岂容汝等留恋乎?”这道士为何偏要恁般直白!红尘中自有痴迷愚顽如他者,撇不开俗世眷恋,受不了生离死别,宁愿相信天下还有不散的筵席,他们聚在同一张桌子上,注定了永生永世拆分不开,这信念何其神圣赤诚、至朴无华,罗真人却偏要残酷无情地泼上一盆冷水,毫不在乎那会伤了多少人的心,李俊对此颇为不满,私下里对张顺抱怨那道士胡言乱语,张顺当时忙不迭附和他,但事后却感叹其“说得是大实话”,这令李俊深感忧虑,接连几天睡不安稳,幸好某个晚上张顺特地跑来陪他,张顺搂着他,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他焦躁的心便逐渐缓和下来,攥住张顺的手进入了梦乡,一觉醒来天已大亮,张顺正坐在绚丽的朝阳里温柔地看着他,他面颊滚烫,觉得自己好笑又幼稚,但同时也感到欣喜而满足,整个白天都精神焕发,将那个什么罗真人忘得一干二净,俨然回到了无惧无畏的少年时代,仿佛他不是命运脚下卑微的蝼蚁,而是九天之上乾坤的主宰。
但他终究不是主宰,攻打太原城那阵子连日阴雨,三军驻扎城外,处境艰难,他恐敌将派兵来袭,遂抢先下手,率水军决引智伯渠及晋水倒灌太原城,致令太原城内一片汪洋,无数生灵魂丧黄泉,洪水退后宋军入城,但见人烟绝灭,尸横遍地,惨不忍睹,众头领观之无不胆寒,李俊走进帅府查勘情形,忽听有人连声叹息,忙四处探看,不见人影,匆匆奔出门外,只听天上传来一个女声:“李俊,你太刻毒了!”李俊立时回道:“我也不想。”若非担心折损兄弟他的确不会这么做,城内的惨状也令他心生愧疚,但那愧疚仅是一闪而过,对于陌生人的死他从来没有太多感觉,更不可能发自内心的哀痛怜悯,所以如果重新选择,他的军令依然不改。那女子似乎明白他的意思,冷笑了一声,李俊不由得遍体生寒,头皮发紧,仰望碧空大声呼喊:“若是我的错我便一人承担,不干我兄弟们事。”再也没人理他,只有张顺气喘吁吁地跑过来问他:“哥哥,你在同谁说话?”他眉头深锁,迷茫地摇头,他也不知道那是谁,只知道自己心底的那道记忆石门略略闪开一丝缝隙,然后又重重地阖上了。
征伐王庆得胜后,梁山人马仍旧于东京城外安营,朝廷迟迟不加封赏,反出榜禁止出征的将军头目擅自入城,如有违反,必按军法处置,此令一出,营内哗然,众人愤怒,皆有反意,都闹着要回梁山,水军头领们更是没一个受得气,将吴用邀到船上,尽说肺腑,李俊道:“我等连克三寇屡立战功,朝廷却数番失信,不恤兄弟们辛苦不说,反而出榜约束,将我等视为何物?请军师说服公明哥哥,准我们就此杀将起来,劫了东京城重返梁山,那时天不收地不管,兄弟们聚在一处逍遥自在,量朝廷腐朽透顶,轻易也不敢去惹咱们,岂不强如在此受那奸臣窝囊气?”吴用应道:“待我回去劝说哥哥。”众头领闻言大喜,张横、阮小七兴冲冲收拾行囊,阮小二、阮小五则懊恼山上屋舍已然拆毁殆尽,琢磨回去应该怎么住,童威出主意说安排女眷们先住石碣村,水军们挤船上,其余人就在山上搭棚子,白天一齐动手盖房,先盖忠义堂,张顺插嘴说绝不能砍山上的树,张横连声说对,建议将皇宫拆了带走,阮小七敲着他的头笑话他笨,“真能拆皇宫还不如直接住了,让公明哥哥做皇帝咱们都当大将军,还拆什么拆!不过,把高俅和蔡京他们家拆了倒是不难。”张横发狠道:“对,先拆他们脑袋,再拆他们家,一片瓦也别给球馕的留。”众人大笑,叽叽喳喳商议不休,都盼着吴用的好消息,兴奋得围坐在船舱里一直闹到后半夜。
次日一早,宋江会集诸人议事,突然跪倒在地,声泪俱下:“宋江本一郓城小吏,误犯大罪,幸得朝廷不弃,得为臣子,此生当尽忠报国,有死而已。你们当中若有谁心生他意,可先斩我首级,然后任你所为,我眼里看不见也就罢了,若不然我必自刎以谢天子,断难苟活于世。”众头领见宋江如此,神色凄然,各各饮泣,呼啦啦跪倒一地,哭拜道:“我等无状,凡事但凭哥哥。”遂与之设誓,饮过血酒方才散去。水军头领们回到船上沉默不语,张顺泪流满面地跑到林子里呆站,李俊追到他身边抱住他,双目紧闭,哽咽难言,半晌才道:“兄弟,无妨,我们总归还在一起。”张顺叹道:“我不是难过这个,只是觉得……觉得公明哥哥这片忠心可敬。”李俊一怔,蓦地明白,当初辽主曾派使者招降他等,许以高官厚禄,宋江当时便与众兄弟表明志向:“纵使赵宋负我,我心绝不负宋。纵使日后身死无地,也要落得青史留名。”张顺感念宋江心诚意坚,数次赞颂他公明哥哥是条汉子,此事煞是稀奇,张顺生于草莽,自幼家贫,既没学过孔孟之道,也不晓得遵守法纪,更懒得寻思誓死效忠一位爱逛窑子的赵官家道理何在,但他却能深切地理解宋江,体谅宋江那份愚顽不化的痴心,崇敬宋江那撞了南墙也不打算回头的架势,有时候,他实在是过于善解人意了,李俊心中五味杂陈,乱成一团,想告诉张顺他的想法不对,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上元节后,朝廷再度下旨,命宋江、卢俊义率本部人马南征方腊,二人领命,整顿队伍即日启程,此次人却不全,公孙胜早已辞去,金大坚、皇甫端、萧让、乐和等又先后被留在京城听用,李俊想起公孙胜临别时赠他之言,心神不宁:“雁南飞,渐失伴,去时群,归来散。”他们一百单八人本是刻在一块石碣上的,如今却硬被拆了几个去,恐非佳兆,李俊思量形势有变,嘱咐其余水军头领:“凡事谨慎,切莫贪功恋战,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我兄弟们保命为上。”众人都点头赞同,说没必要给朝廷拼命,慢慢打着便是,李俊闻言甚是宽慰,伐辽以来众人都稳当了不少,尤其是张顺,一改以往那些喜欢冒险取巧的毛病,变得颇为持重,再没想过什么歪点子,这叫李俊颇为安心,逮到机会竭尽全力地夸了他一顿,张顺也不谦虚,笑道:“那是,兄弟得哄着我哥哥吃饭,还得哄哥哥你睡觉,命太重了,哪里敢死?”然后便近前拥抱李俊,嘴里还念念有辞,李俊挣出一身汗来才听清楚,原来他说得是:“哥哥吉人天相,吉人天相,吉人天相……”“你……你这是跟谁学的?”李俊既激动喜悦又有些哭笑不得,“又是哪路大仙教你的?用了几条鱼?”张顺答说没用鱼,是他自家悟的,言毕接着固执地念叨他那独创的绝世咒语,之后得空便抱着李俊作法,说只有抱着才灵验,他近来的言行举止有点儿像小孩子,李俊怀疑出了事,却又寻不出缘由,于是便开始喜滋滋地享受这种令他迷醉的变化,言听计从,俯首听命,张顺高兴他就快活,张顺皱眉他就忧愁,不过张顺与他在一起时总是高兴的,他也就省了许多的忧愁。
但是忧愁还是主动寻上门来,攻打润洲之役虽然顺利,却也折了宋万、焦挺和陶宗旺三位地煞,打常州又损了韩滔、彭玘二将,打宣州时又被城上磨盘打死郑天寿,毒箭射死曹正和王定六,李俊自江阴回来得知消息大吃一惊,着实伤悼,忙向宋江报知军情,又奉命带着童威、童猛去探苏洲城外水面宽窄,三人架一叶扁舟,假做买鱼人径奔太湖而去,未料竟被一伙渔人诓到庄上擒了,当成细作,要挖了他们的心肝儿下酒,为首者喝问李俊姓名,李俊矢志不说,宁死不肯玷辱名号,那四人见他如此英豪,慌忙割了绳索,将他三人拥到房中坐定,纳头便拜,李俊这才告知姓名,四人得知正是混江龙,大喜过望,口称“哥哥”,说久闻大名,如雷贯耳,还知道有个叫浪里白条张顺的,水里功夫极是了得,李俊一听就笑了,“张顺是我兄弟,现在江阴剿贼,等他回来,我带他来见你们。”四人闻言不胜欢喜,随报自家名字,却是费保、倪云、卜青、狄成,七人一见投缘,志同道合,当下便于榆柳庄义结金兰,约为兄弟,费保等协同助力宋军拿下苏州,大获全胜,只可惜又折损了丑郡马宣赞。
数日之后,水军头领们陆续都回苏州,石秀跟随张横、张顺自嘉定归来,一见李俊便笑,问他却又不说,李俊如坠云雾,也不理会,急忙去找张顺,张顺听见他的声音,三步并做两步扑到他身边,紧紧搂住他脖颈,又哭又笑地呼唤:“哥哥,哥哥……”李俊喜极而泣,低头亲吻他的发丝和额头,将他抱进屋里轻轻地放在床上,张顺面色潮红,浑身都在颤抖,李俊吓坏了,拥着他不停安慰,良久,张顺稍微平复,却又突然冒出些一反常态的话来,即使再过几万年,李俊也忘不了那些话:“哥哥,等征完方腊,你去哪里,我就跟你去哪里,你想回梁山咱们就回梁山,想回浔阳江咱们就回浔阳江,即使你想去爪洼国我也跟着,反正就是缠着你,哪怕打死我,我也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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