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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2)
“你跟我说这些,是在让我同情你吗?你把你母性的缺乏全部怪罪于命运对你的无情,然后想把你的冷漠自私全部洗白!?”我表情麻木地转头望向聂白杨,问道。
她脸上的眼泪差不多被风吹干,身子后仰,将自己的重量完全倾靠身后笔直挺拔的白杨树,没有说话,我知道她根本无力反驳。
这个女人此刻的思绪全部浸在那段回忆里,显然,那距离现在已有将近三十年的过往仍然会在她身上产生化学反应,会让她轻轻皱起眉头,会让她身体蜷成一团,会让我看出她在颤抖。
我闭了嘴,但下定决心就算她接下来的讲述是如何悲惨,也绝不会对她产生同情。
她突然问我:“你知道我为什么会有洁癖吗?好像记得那次你和向树请我吃饭,我嫌那个餐厅太脏,让我从头到尾都不舒服。”
原来她还记得。
“是啊,我看见你出餐厅时把外套脱了放进塑料袋,心想你真是极品女人,我对你的印象也是从那时候开始急转直下的。”
聂白杨微微扬起嘴角,望着虚空,声音嘶哑地说道:“因为......我浸过粪坑。”
我吃惊地望着她。
她低垂着眼眸,淡淡地继续说道:“......我利用上茅厕的机会想要逃出这里,买我的那家人看管我很严,连我去茅厕都在外面守着我,我便掉在粪坑里,一直走一直走,终于走出那家人的栅栏外,从化粪池里爬了出来......可是那时村子里的人扭成了一根绳,我在逃走的路上被几个村民看见,他们把我又抓了回去。”
我脑袋里自行生成那时聂白杨逃走的情景,瞬间有流泪的冲动,但仍在不断对自己说,不能同情她!
“真的是我一辈子也无法忘掉的经历,浓烈的氨气让我晕了几次,醒来又继续朝前走,好在那家人的粪坑挖得很宽敞,粪便只淹及我的小腿,自从那件事情之后,我看什么东西都觉得是脏的......”
聂白杨用微笑的表情在述说,我知道她内心在哭。向树如果听见她的此番话,一定会流眼泪。
“我试过好几次逃跑,都没有成功。那时候的黄石村封闭得就像另一个世界,通往这里的只有一条狭窄的山路,环山而行,要绕过好几座山才能见到相邻的县城,大概几十里的样子,连汽车都见不到。在那样的情况下,我渐渐发现自己是不可能逃出去的了。”
“电话呢?”我没有思考就问出口。
“电话?”她冷笑,“那时候当然是没有手机的,这个小山村也不可能有什么公用电话,别说这里了,就连去县城也很难找到,也许只有邮政所那样的地方有吧,但我不可能去到那里,连县城也找不到借口去。
他们每次把我抓回来,就把我四肢都绑在床上,用的虽然是麻布,但是绑得很紧,我动弹不得,从粪坑逃跑被抓回来后,我几近绝望,想要咬舌自尽,却没有那么大的力气咬断舌根,而且,在痛的时候我就会想起父母,想着他们该是如何悲伤如何盼望我回家,如果我死了,他们也会跟着绝望。所以,我放弃了自杀的打算。第一次买我的那家人对我很野蛮,男人有媳妇,但是生不出儿子,想要再娶,但是村子里的女人本来就不多,愿意为他生养的就更没有了。他们买卖妇女的习俗来自一个以前下放到这里后来回到海宁的知青,是他开了拐卖妇女的先河,当然,前几年他被抓了。”
“第一次买你的人?你的意思是....你被卖过几次?”
“...嗯,因为之前的男人发现,我不是处女,□□已经疏松,于是恶心我,愤怒人贩子骗了他父母一辈子的积蓄,再加上大半年我都没有怀孕的迹象,他们觉得我实在是赔钱的货色,而且成天被关在家里也浪费他们的精力和粮食,于是把我转卖。”
虽然之前已经从母亲口中大致了解她的经历,我仍然是惊讶的,惊讶于她能如此赤裸裸地对我诉说细节。
......她说的这些,和被□□又有什么区别呢?
“后来...我被卖给了向大鹏,也就是向树的父亲。”
我沉默。
“向大鹏那时已经四十岁了,是个老光棍,而且是村里最穷的一户,连耕牛都买不起...我被送到他家的时候已经半疯半颠,上家人把我甩包袱一样甩给了他们家,没要钱...他爹妈反对我进门,但用向大鹏的话来说,能娶上一个从海宁运过来的女人是他一辈子最满足的收成。他很爱惜我......林慧兰...也就是你妈妈,她家和向大鹏家住在一起,再加上也是被拐卖过来的...所以我们自然而然地经常在一起谈心说话。慧兰劝我要保全自己,不要和向家人对着干,什么事都已退为进。”
“也就是说...向树的爸爸相当于收留了你。”我沉静地说道。
“......嗯,你也可以这样想......。”她的声音越来越低,眼里有了泪光,“因为怕我回城他们买卖妇女的事情会败露,所以就算我变成一个已经要不成的女人,整个村的人仍然把我看得很严,向大鹏也不敢有任何松懈,但是除了不让我逃跑,其他时候他还是对我很温柔,而且自己也变得勤劳起来,学会种果树,地里的收成也一天天变好...他不会强硬地要求我和他上床,我的精神在宁静的生活中一点点恢复...,日子久了,我和他□□,作为答谢,他问我会不会仍然想逃跑,我骗他说不会了,他相信我,于是我在他家有了一定的自由,洗衣服什么的都不会有人管了...我仍然想要找机会逃脱,却发现自己竟然怀孕。看到向大鹏高兴的样子,我决定至少等到生下孩子后再跑,把这个孩子作为对他最后的谢意...”
我的眼睛有些热,为了一直以来相信的事情,向大叔是好人,他不曾参与黄石村罪恶的历史,这是我从来坚信不疑的。
“和向树同时出生的,还有个女孩,但是刚出生不久就夭折了...亲眼看到从自己身体里出生的婴儿渐渐濒临死亡,这是件无比残酷的事情,也许因为这件事的影响,我一天天放弃逃跑的打算,至少要给向树喂足奶水...至少要看到向树会走路...至少要听见向树会喊妈妈...至少要教会向树认字...至少...至少...至少...我每天都渴望能离开这个对于我来说如同地狱的地方,可是每天又都在说服自己再照顾向树多一些时间再走...直到向树五岁的时候,有一次他因为淋雨发高烧怎么也退不了,向大鹏的爹妈生怕失去这个唯一的孙子,于是连夜推着车把他送到了县城里的卫生所,我也被允许跟着去了。在卫生所,我第一次看见了稍微和城市有关联的人,负责向树的医生刚从海宁读完大专分配到这里...我意识到,他是我唯一可以和家里人取得联系的希望,于是,我想方设法避开了向大鹏家里的人,跟着医生进了男厕所,跪在他面前求他救救我,他答应了...
过了有大半年,就有警车开到了黄石村...来接我的是我小姨和姨父,我抱着向树上了警车,警车被堵在村口,警察没办法只能下车......姨父说把钱全部退给那些人,可他们根本不买账,向大鹏的老父亲带着人野蛮地用棍子敲开了车窗,生生把向树抢离了我的怀抱.....警察无可奈何只能让我暂时在村委会过夜,他们晚上偷偷带我走,我问他们我的孩子怎么办,警察说向树是不可能带走了,就算闹上法院也说不清楚...晚上更不可能去向家把向树偷出来,动静太大,惊动了全村人就可能连我也走不了,我实在没有办法,只能对向树放手......”
“那之后呢!?五年,十年...你为什么不回来看看向树!?你别为你自己辩驳了!没有用!我不会同情你!永远不会!你知道你离开的日子他有多么寂寞!你知道他孤僻的性格都是来源于你!你知道你对他的伤害有多深么!?他那么爱你无时无刻不在想念...你是怎样对他的,是怎样对他的!?......”我内心的怨恨就像开水壶上的蒸汽,越升越高,说话大声而急促,怒气冲冲地站起身。
她长久凝望着我,眼泪无声落下,然后,慢慢,慢慢闭上了眼睛。
我转身走开。
身后没有动静,周围的一切暗下来,仿佛静止,就连树叶飘动的声音也听不到了。
难道...
我恐惧地回头,急忙跑到她身边,摸了摸她的鼻息,还好...我恐惧的事情没有发生,她像熟睡一样晕了过去。
“真该死!”我恶毒地咒骂,扛过她的手,吃力地将她背起。
记得两年前在太平间看到永远睡着了的向树,我曾经失去理智,觉得整个世界都在顷刻间轰然倒塌,我大声痛骂聂白杨,难听的脏话,绝望的嘶吼......那次她也当场就厥了过去...人毕竟上了年龄,激动的时候身体都会突然停电。
“至少...能走得出这片树林吧。” 夕阳西下,我背着她艰难前行,自言自语道。
......
其实我想写下的,只是关于我和向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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