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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事半消磨
应天府的初夏是美好的。阳光依旧如此和煦,让桑宓觉得自己好像回到了从前。她坐在秋千架上读诗,阳光洒下来,洒在她的发梢,洒在她的指尖,还洒在蕴蓄着墨香的纸页上,闪耀着金光。他会悄无声息地走到她身后,轻轻推动秋千,与她一同吟诵。
同一条道路,她从应天府到燕地,又丛燕地回到应天府。城中的面貌没有什么变化,还是一年前的应天府。在幻觉中,她还是桑府中待字闺中的小姐,父母呵护备至的掌珠。
车马颠簸了数日总算进京,他们安置在了应天府的敕造燕王府。这里,是一切噩梦的开始。如果命运可以重新来过,她当日绝对不会来到这里。
一路上,方嬷嬷都是以担忧的目光看着她。她知道,姆妈还是放不下心来。
他们安顿下来以后,燕王就去了前庭。好不容易南下一趟,他一定很忙。
留下他们一群妇孺围坐在了后堂。永安郡主领着妹妹永平郡主跑来跑去,这座王府虽然也是她们的家,却是陌生而新鲜的。这里摸摸,那里碰碰,到处都好玩。
永安郡主兴奋地说:“应天府真大真漂亮,比咱们燕京还要好。”
王妃怀中抱了生母不在身边的安成郡主,含笑问:“这整个应天你们还没看到呢,就说好?”
永安郡主跑到母亲身边撒娇:“那咱们就出去玩啊,母后带咱们到处去逛逛好不好?”
吴妃说:“要说在应天府玩啊逛啊的你们桑母妃想是最精通了。”
欣妃旅途劳顿原是在自己屋里歇着,这时却也走了出来,少有地表示赞成:“是啊,有你们桑母妃这么个地地道道的应天人在,还怕玩不尽兴吗?”
常年留在府中主事的是高夫人符氏,她领了婢女端茶进来,笑道:“王妃自己也是应天府养大的呢。”
祖籍凤阳的王妃颌首道:“可不是嘛,在燕地待久了,就也分不清哪儿是家乡了。”
高夫人早年便侍奉过燕王,亦颇得王妃倚重,桑宓她们更不能把她当下人了。
高夫人问:“王妃这回来了可看过娘家人了吗?”
王妃答:“还没呢,这不现在才空下来,娘家亲戚多,婆家亲戚更多,可闲不了。”
高夫人打笑说:“这半座城的大宅都是王妃的亲戚,还称自己是外乡人。”
王妃对桑宓说:“咱们藩地来的女眷按规矩是不能随便串门子的,不过你若是想早些见到父母家人的话不妨把他们接过来。”
桑宓心中欢喜,忙谢过王妃。
远远地见到母亲眼眶便霎时湿润了。不到一年,母亲却仿佛老了十岁。原先还是望之三十许人的雍容贵妇,如今看上去却像五十知天命的老妪,母亲才刚刚四十出头呀。
在她的房间里,只有她们母女二人。母亲轻柔地拍着她的背,当她还是稚嫩的婴儿,轻柔地拍着她的背,当她还是一个离不开母亲的婴儿。
“宓儿,你在王府过得可好?”
母亲的手抚过她的额发,抚过她的面颊,抚过她的脊背,又抚过她的手臂。母亲用泪眼打量着她,从头到脚,细细地打量着她。母亲凝视的目光令她心痛。
“娘,都是女儿不孝。”
母亲摇头:“宓儿,在那边还过得惯吗,燕地冷吗,衣食起居都还适应吗?”
她点点头。
母亲略带迟疑地轻声问:“那燕王殿下呢,他待你好吗?”
她想了想,还是点了点头。
母亲有些如释重负:“那就好,娘就知道,他当时那般待你,对你一定是真心的。与王府的女眷相处得还好吧?”
“他当时那般待你,对你一定是真心的”,这其中的道理她想过千百遍,却始终没有想通,亦或她根本就不愿想通。太过坦白的真相,太过可怕的事实,她都不愿想通。
只是不停地点头。
“娘就知道宓儿是个乖孩子,娘的宓儿是世上最乖的孩子。”
“娘总是担心你,明明也没什么可担心的,却还是担心。”
“你走了以后家里寂寞许多,娘身边再也没有一个贴心的女儿了。”
“你的房间一直留着,娘让人天天打扫,你什么时候想回家了都可以回来。”
“你不用担心娘,家里还有你几个侄儿侄女,你哥哥嫂嫂他们也都很孝顺。”
“娘从来不希望自己的孩子跟天家沾亲带故,所以当初反对你和皇,”母亲顿了一下,“谁知是命中注定,老天爷给了你这么个归宿,你也只有好好珍惜了。”
“宓儿,你千万要保护好自己。”
依偎在母亲怀里,她无比安宁。
送母亲出来时,嫂嫂们真被王妃招待着,孩子们则与皇孙郡主一起玩得快活。桑家的长孙维绪已经六岁,与吴妃之子爔乃是一般大小。他的弟弟维律西岁,妹妹维舒三岁,同永平郡主同岁。高夫人笑:“舒小姐同咱们郡主倒是合得来。”
吴妃极是热情,亲手给每个孩子削了只蜜糖梨,盛在果盘上,更显晶莹。两个女孩子年纪最幼,便得了最大的。维绪十分懂事,拿了只最小的。高夫人奇怪:“绪公子怎么不拣制大的?”
“王爷回来了。”
燕王一身绛红长袍已然步入殿中,桑府的女眷忙领了孩子跪下行礼,桑夫人虽为长辈,却也得行君臣之礼。桑宓想起自己被正式册封为燕王侧妃后,因为已经代表皇家,生身父母也必得拜在她脚前,叫她好生难受。
燕王早早示意免礼,又亲手扶起桑夫人,客气地寒暄几句。几位少夫人不免有些拘谨,毕竟这样的场合多少是有些尴尬的。
王妃道:“王爷可来晚了,错过了方才的孔融让梨。”
燕王扬眉:“哦?”
欣妃一直默默坐在一旁,这时也说:“可不是,古有孔融让梨,今有桑维绪,也不过稚龄,却懂得将好的让给他人。”
燕王看了维绪一眼,赞赏地点头:“不错,不愧是桑家长孙。”
吴妃教训儿子:“瞧见没,只有你,成天的疯闹。”
桑宓的长嫂忙诚惶诚恐,永安郡主却牵了小舒的手道:“父王母妃瞧,小舒生得好像桑母妃呢。”
王妃端详了一会,微笑:“却是有几分像,毕竟是嫡亲姑侄。”
燕王原已预备回前庭去,听她这么一说也不禁回头一看。小舒虽还是幼稚女童,却着实生了桑宓的模样,犹是一双眸子,如秋水般淡定,却不失隐隐约约的星芒般的灵动。自己头一次剪刀她,便是这么一双眸子。
仿佛是错觉,他的眼神不自觉地停留在那双眸子上,眼神中满是温柔。
他说:“前边还有事,我得去看看。”
恐怕只有他自己没觉得,他的与其异常得温和,甚至没有自称本王,而是说我。这已是许多年不曾有过的了。
入京以后的燕王比平素更忙了,而桑宓则是岁王妃进宫去。正宫娘娘皇帝的原配马皇后已逝,而帝后是患难夫妻,早在天下大定以前是万分艰辛,因此感情深厚。这位开国皇后贤淑通达,却终是操劳过度以至耗尽心力溘然长逝。陛下一直没有再立皇后,所以只需拜见几位主位娘娘。
自贵妃孙氏薨后,后宫位份最尊的便是贤妃和康妃。两位娘娘都是饱经风霜的妇人,却保养得极好,待她们燕王府的女眷十分客气。贤妃一身宝蓝宫装,康妃则着铁锈红。桑宓赴燕以前曾奉旨进宫谢恩,曾见过主理六宫的贤妃。她私心觉得贤妃气质端庄高贵,却不如康妃平易近人。
贤妃问了问燕王府的日常,王妃都一一答了,贤妃道:“亏得四王有你主家,把诺大的王府料理得井井有条。”
王妃道:“贤母妃过誉了,臣媳实不敢当,幸有几位妹妹从旁协助,才维持了今日的模样。”
康妃把桑宓叫到跟前,笑吟吟道:“这便是四王娶的新媳妇吧,册封那会我身上病着,今日总算见着了,果真是个标致可人的孩子。”
贤妃道:“宫中喜事连连,去岁是四王,今年便轮到皇太孙了。”
康妃说:“可不是吗,也好叫咱们这些老婆子热闹热闹。”
贤妃轻拍了下康妃怪罪:“一见晚辈就言老,还一口一个咱们把我也搭了进去。”
“这日子咱们盼了多少年了,终于盼到皇太孙大婚了。新册的皇太孙妃知书达理,文雅娴静,于咱们的皇太孙真是天作之合。”
贤妃道:“天色已晚,也不好多留你们,咱们备下一些薄礼,给你们和皇孙郡主。几家王爷都有,可不许推辞。”
谢了恩出来有太监为她们引路,步行出宫,穿过御花园时却远远瞧见有一群人朝她们的方向走来,近些才发现那群人簇拥着一座肩辇,而辇上的人,已经下辇走来。
桑宓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便已经跟着同行的王妃欣妃吴妃一道跪了下去。
“四婶快免礼,众位婶婶也都起来吧。”
是那个再熟悉不过的声音,是她心心念念的声音,由暖风传到她的耳中,却有些许陌生。那就是他吗?那还是他吗?
一句众位婶婶,他就轻而易举地把她归做众位婶婶之一,众位婶婶,是包括她在内。
这么想着,她反倒镇定下来,好在欣妃吴妃于他都不熟,只有王妃说了几句话,无非是婶子恭喜侄儿,而后他有事在身便走开了。从头到尾她都很镇静,甚至没有看他一眼。
她还没发觉到,自己双手握住的一方丝帕已经被十纸捏得满是褶皱。回府的路上众人有说有笑,吴妃道:“这便是九重宫阙,所谓的三宫六院,今天算开过眼界了。”又问:“桑妹妹虽是应天府长大也该是头一遭进宫吧?”
桑宓如实回答:“除了小时候逢了宫中的大节大庆,只有去年临嫁前曾经入宫谢恩。”
吴妃一笑:“可不是吗,瞧我这记性。”
宫门口的天空,夕阳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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