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绕床弄青梅
初次见到他是在皇宫的御花园。她不过四五岁的年纪,他也才六七岁。那时皇后娘娘还在,正是千秋节,中宫五十大寿,特召京中所有三品以上的内外命妇进宫朝贺。她年幼贪玩,一个人逗着花蝴蝶东奔西跑,却与母亲姊姊走散,吓得直哭。他正好路过,虽然年幼却已能抱起她走到桃花树下,把她放在秋千上,一下一下地推着她,哄她不哭。
后来母亲终于找来,也早已慌了神,见是他在一旁更是下了一跳。那天的寿筵上,她在殿下坐在母亲怀里,分明瞧见他被殿上衣着华贵的老妇人搂在怀里。母亲告诉她,那便是当日的寿星,母仪天下的开国皇后。
筵后皇后特意招她去,母亲诚惶诚恐,他却自顾自走过来,拉起她的手,说:“咱们再去荡秋千好不好?”
皇后慈祥地笑道:“去吧,可小心别摔着了小妹妹。”又问母亲:“桑夫人不介意吧?”
可惜不久后,贤德的马皇后薨逝了。
那时她的父亲桑道循还在太子府谋事,太子妃常氏常在东宫招待一众夫人。太子妃很喜欢她,总是赏她这赏她那。后来她最小的一个堂兄被选入太子府给他做伴读,经常带着他回家来玩。
几个孩子聚在一块玩过家家,他总是当新郎官,而她总是做新娘子。从乳母那儿偷来一方红帕子,又问阿姊讨来胭脂水粉,就可以装模做样地以假乱真。
他一本正经地拿起一朵簪花,为她别在发间,说:“娘亲就是这么戴的。”又取了画笔为她在眉间描上一朵宝钿,说:“戏里的小娘子都是这么打扮的,人家女孩子都爱学。”最后还不忘加一句:“你生得这么难看,不多用点心怎么能做得了我的媳妇呢?”
这句话气得她差点与他绝交,他检讨求饶了无数次她才肯再与他说话,还吓唬他:“以后再犯,我就一辈子都不理你了。”
年少时怎么知道“一辈子”有多长。
他虽然外表文弱,力气却大得很,轻而易举就可以把她背起来绕着莲池跑上三圈,而她头盖红帕子,靠在他背上,孩子们每次都会起哄:“殿下大婚了,殿下要娶娘娘了!”
她老爱作弄他,跟他斗嘴,惹他生气,因为她知道,他是永远不会生气的。尽管知道她是故意的,他也不会生气。
从小到大,他都始终竭尽所能来爱护她。
背不出女则,爹爹罚她抄写百遍。他却不忍心她昼夜勤书把手指弄得红肿,自己回家帮她用功,好让她交得出一叠手抄。
溜出府去逛庙会却被家人发现,爹爹把她关在屋子里禁足,他扮成小厮混进来隔着窗户陪她解闷。
着了风寒卧病在床,他天天下学之后就来看她,喂她喝药,逗她开心。
不知是何时起,一种特别的情愫渐渐代替了兄妹般的友情。
母亲语重心长到教导她:“男女有别,君臣有别。”
她不是不知道他的尊贵身份,所以她开始有意无意地避开他。
直到有一天,她坐在窗边做女红,他与几个兄长由窗前经过,却探过一只手来夺走了她手中的东西。那是一只荷包,是她绣给他的,正在绣他的名字,才刚绣完第一个字。
她的第一个反应就是嚷出声:“还给我!”然后扑过身子就要去抢。
他却一眼就看到了那个字,脸上浮现的笑容浓得掩都掩不住。她顿然羞红了脸,低下头不敢再看她。
不知过了多久,周围都安静了下来。她不由奇怪,抬头却发现兄长们早就离开,他已经走进房里,站在了她的身边。她怒嗔:“把东西还给我!”
他只是笑:“本来就是要给我的,还要回去作甚?”
她又重复一遍:“还给我!”
他的笑里已经多了一份憨傻:“不给。”
她真生气了:“人家还没绣好呢,不带你这样的,再不还我我就不绣了。”
他一味凡憨:“不绣就不绣,我偏只喜欢这只绣了一半的。”
她瞪他一眼。
“我若还给你,谁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拿回来,”他隐隐不悦了,却是忍着不肯发怒,“你说实话,这么长时间,你为什么老躲着我?”
她心虚了:“我哪有!”
他却不说话了,这下她害怕了,拉住他的衣袖撒娇:“真生气了?是我不是还不行吗,你别这样子呀!”
他还是不说话。
她急得快要哭了:“我没存心躲你,我真的没有!我只是,我只是,你别生气呀!我给你赔不是,你别生气呀,求求你了。”
他这才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这才又轮到她生气了,他抱住了她:“我没有生气,我怎么会生你的气呢?我舍不得生你的气的!我高兴都还来不及!我真的好高兴,你给我绣这只荷包,我真的好高兴。”
她猜他后来一定去找她父亲谈过,而且父亲一定首肯了他们的事。一旦父亲同意了,母亲也不好再说什么。
此后他们像模像样地如所有情侣一样,花前月下,相聚相思。
他跟她说:“宓儿,快快长大,你太小了,快快长大,长大了好嫁给我。”
他又悄悄跟她说:“快嫁给我吧,我不想再等了。我怕再等下去,你就会被别人抢走了。”
那些日子的甜蜜,是她一辈子也忘不了的。她用了半生去忘,却始终无果。后来想起来,她又总后悔自己待他没有一般好。
她从未告诉过他,她有多喜欢他。她也从未告诉过他,她有多喜欢听他说,他喜欢她。她一直觉得,他待她好是理所当然,而她要待他好,却是绝不能让他知道。
一次他和他的叔父去外地历练了三个月才回来,她明明很想很想他,见他黑了瘦了命名很心疼,却一句都不说,反而埋怨他,任由他一个人诉说相思之苦。直到他终于忍不住巴巴地问她,有没有想念他,她才肯勉强点了点头,他却马上快乐得像个孩子。
还有一次,他邀她去京郊山上看桃花,却在半路上开始风雨交加。他急得把自己外袍解下来把她牢牢裹住,又抱了她一路跑回城。她明明心中温暖,嘴上却是一个劲地怪他,怪他挑了个天公不作美的日子,带她出来居然害了她淋雨。他自己更是浑身湿透狼狈不堪,却也不顾,只有一脸愧疚心疼。回家的路上,他一遍又一遍叮嘱她要沐浴要更衣要吃药,即便她不耐烦了也不停下,还不忘谴他自己的太医来给她把脉。最后倒是他自己病了一场,她却骂他只会逞能。他毫不生气,只是笑。
不管她怎样待他,他都是那么幸福的样子,以至她不敢相信他是否真的幸福。
他的父亲死了,英年早逝,举国节哀,圣上老年失子更始悲恸成疾。她赶去看他,一身重孝的他,跪在他父亲的灵前。
她跪在了他的旁边,想要劝慰他,却笨得不知该如何开口。
他转过身来看她,他哭了,在她的记忆中他似乎从未哭过。只有一次她病得吃不下饭,他才红过眼圈。他掏出丝绢,却是为她拭泪,她也这才反应过来,原来自己也哭了。
他的声音不再如往日一般好听,而是暗哑的:“宓儿不哭,我不要你哭。”
他说过,她的每一滴泪都会叫他心痛,而他会尽他毕生之力,只要她永远不用哭泣。
再后来,圣上为了防范诸王争储,以嫡长制度立他为皇太孙,就是未来的皇帝。
母亲不安地问她:“宓儿,你可明白皇太孙意味着什么?”
她当然明白,她怎么会不明白。
母亲苦口婆心:“宓儿,你是娘的女儿,娘从不希罕那劳什子的荣华富贵,更不求你飞上指头做凤凰。娘只愿你嫁个好夫婿,一辈子和和美美,平平安安。”
母亲又说:“娘知道皇太孙待你确实是好,可那身份太尊位子太高,咱们攀不上也犯不着攀。你父亲虽是个翰林大学士,却终不是什么开国元勋,朝中显贵,没什么实权。皇太孙需要的岳家不是咱们家,他需要能辅佐他支持他的正妃,必是权臣之女。”
母亲还说:“说句大不敬的,即便将来皇太孙登了基。主幼而众王强,自古以来的例子举不胜举,这龙位他坐不好也坐不稳。”
“娘!”她无法忍受母亲这样说他。
她知道,他要登基便是本朝第二位皇帝。而她,她无法想像自己可以入主中宫母仪天下,成为本朝第二位皇后。
那不是她,她不可以,她不能够。
为什么老天要这么作弄他们。如果他没有少年丧父,就不用这么早被迫独立面对复杂的朝政。如果他没有少年丧父,朝中就还有太子,圣上就不必忧虑众王夺嫡之险。即便将来皇帝驾崩也不会是他来继位,也不用他来继位。那时他会被立为太子,更久的将来,他才会登基为帝。
她可以强迫自己想像皇孙妃的身份,但不是皇太孙妃,更不是皇后。
那段时间他一直很忙,她时常半个多月见不到他。皇帝渐渐衰老,怕来不及培养自己的后继之君。
她渐渐大了,开始有人上门提亲,幸好没有一个是能让父亲满意的。甚至一位世交伯母也婉转向母亲提起结亲一事。当晚她心惊胆战地躲在上房外面偷听父母谈话,父亲说:“宓儿毕竟还小,你就舍得这么早把女儿嫁出门?”
母亲说:“老爷明白我在担心什么,一入宫门深似海,我正是舍不得女儿。”
她良久才听到父亲的一声叹息:“齐大非偶。”
一入宫门深似海。齐大非偶。
她不怕,她说服自己,她不怕。只要有他在,她不怕什么宫门深似海。只要有他在,她不怕什么齐大非偶。她说服自己,只要能在他的身边,她情愿做侧室,纵然不能与他结为夫妻,纵然只能为人妾室,但只要有他在,她都情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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