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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销轻梦还
她腾地起身,朝外头走去。她听到身后王妃着急道:“快给你家娘娘加件斗篷去。外头鱼大,好歹打把伞!”
原来这晚也在下雨。下雨好,雨水能够让她混混沌沌的脑子清醒些许。
脑子里只有一个声音,在告诉她,他病了,因为她。
她不该再逃避了,也不能再逃避了。起码,她要对他解释清楚。这样,便是死亦无憾了。
入府一年,她其实从未去过他的住处。她并没有去过那里,却明明认得走去那里的路。无须旁人引路,她一个人走在前头,走的飞快。
天,已经黑了。
终于走到了,蓓茗进去通报。燕王身边的刘总管一听是含璧阁的娘娘,吓了一跳,连连出来迎她。
王爷病了这几日,由王妃起,吴妃纪妃,通通被拒之门外。后来,他每进殿通报一回,都是被王爷骂出来的,闹的他很不好做人。这下好了,正主到底来了。
回到殿中,正有一个婢女端了碗药,有些为难地止步不前。他忙示意她暂且退下,自己蹑手蹑脚走上前,弯下腰来小声道:“王爷,桑妃娘娘来了,在殿外候着呢。”
是他在做梦,还是犯迷糊听错了。过了好一会,他才反应过来,桑妃娘娘,就是桑宓,他的宓儿。她来做什么,她为什么来?她明明是见自己一眼都不愿,她明明是厌恶自己,恨极了自己的。
难道是谁逼她来的,求她来的?他不要这样的她,他不希罕。
他艰难地吐字:“不,见!”
刘总管见他这副样子只得退出来,无奈地抱歉道:“王爷歇下了,娘娘先回吧。”
桑宓的眼神却告诉他,她是不会这么轻易放弃的。果然,她打发了蓓茗回去,那婢子不肯,桑宓却发了狠。蓓茗从未见过自家小姐这副样子,只好从了命。
桑宓跪在了殿前,毫不听劝,任由雨水噼打在她的身上。水柱一滴一滴,顺着她的后颈流入衣内。不一会,衣服就湿透了。
刘总管急急跑回殿内,还未走近,便见一只茶杯砸了下来,摔了个粉身碎骨。
朱棣本在病中,这时却是歇斯底里地吼道:“叫她给我滚!告诉她,我还没死,等我死了再改嫁也来得及!”
这样的恶话都放出来了,他再出去,见桑宓还跪在那里,纹丝不动,心里只有干着急,也不知道桑宓有没有听到什么。
今夜的倾盆大雨,把月亮都掩盖住了。而那天,在敕造燕王府的大门前,黑夜中的玉盘是那样的明亮。夜幕下连颗星星也没有,只有月光洒在她的身上,也洒在他的身上。
那天,她并不讨厌他。和他在一起,她很愉悦。她那时那么信任他,一心一意地以为他是不会欺骗她的。他应承下来的事,是一定会作到的。她与他不过初识,却无由地认定,他是不会欺骗她的。
之所以如此,后来发生的一切才会这样的击挎了她。好像天都塌了,那样可怕。或许,从初次见到他的那一刻起,她就对他有一种莫名的情愫。只是有允文在先,她是无论如何也不会,不敢让这份情愫得见天日的。
只有深深埋在心里,连她自己都不敢承认,无法面对,以至全盘否定。
雨水早已将她浸湿,而她就像一个溺水之人。四周全是水,而她永远无法逃脱。身体失去知觉,仿佛根本不是她自己的。她的灵魂脱离了躯壳,飘浮在半空中,冷眼观望地上的那层躯壳,孤零零地跪在那里。
不,她不是一个人。她还有她腹中的孩子。这个孩子才不到四个月大,却是她的所有。一个可怕的念头浮现在脑海中,
如果他一直不肯见她,到她跪死原处也不肯见她,那该怎么办?
片刻释然,如果他一世都不肯原谅自己,她还不如就此死了,带着可怜的尚未出世的孩子,一同归于尘土。
他是恨自己入骨了,所以才会说出那样伤人的狠话。每一个字都如剧毒,深深浸入她的皮肤,血液,内脏,就像这冰冷的雨水一般,起初并无感觉,而等待的却是那痛彻心扉的剧痛,痛得她的五脏六腑都要绞作一团似的。
那是他的声音,他亲口说的话,她在这磅礴天地之中,隔了雨声,仍是听得那样清晰,劈头盖脸地朝她砸了下来。
但她提醒自己,她又何曾没有恨过他。同样是恨,却都会因为时间,或是旁的什么慢慢淡化,烟消云散。她必须坚持到最后一刻。
朱棣自己也不知是睡了还是醉了亦或是醒着。他甚少这般放纵自己。只这么躺着,什么都不管,隐隐约约能听到雨声,打在殿宇上,落在石阶上,仿佛天地间再没有旁骛。
他不敢想像这刻的自己,是什么样子的。如同受了伤的困兽,躲在角落里默默地舔拭自己的伤口。
不过是爱上了她,可她不但不爱他,还恨透了他。他曾以为她不过一介女流,再冰雪聪明,也只不过一个小女子。他自问有把握得到她,可是终究失算。
他得到了她的人,也得不到她的心。
他喜欢午夜,因为只有这个时候,在梦中,她才会出现在他的面前。他的宓儿,世上唯一的宓儿。只有在梦中,才会出现他们曾经拥有的仅有的美好。
每每从梦中醒来,枕边却没有她。如果还有旁人,他便会大怒,把那些女人赶出去。而后,失望,懊悔,恨意,思念,通通一涌而上。
他只觉头痛无比,如巨浪般阵阵袭来。他使劲地摇了摇头,妄想清醒几分。因为他仿佛又看到了她。她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都如此真切。她的一头长发尚不曾绾起,他瞧得那样清楚,一分一毫都深刻在脑海,烙印在心头。他伸出手想去探一探,确实徒劳。
除了沉闷的空气,别的什么都没有。原来又是一场梦。
刘总管听闻他的唤声,忙上前伺候,小心试探:“王爷,奴才在这?”
这该是第几次,怕是数不过来了。他要的人从来就不在。
他不耐烦地挥了挥手。
刘总管见他这副模样,明明是小孩子吃不到糖时的神情。心底却不忍,咬了咬牙,开口道:“桑妃娘娘还在外头跪着呢,都过一个时辰了。这外头雨大,王爷便是念在娘娘腹中小皇孙的份上,”
不等话说完,又是一只茶杯砸了下来:“叫她滚!她不听你们就架她走,抬她走!总之把她挪得远远的,否则我砍你们脑袋!”
刘总管唯唯诺诺,只好再出去求桑宓。
“娘娘便可怜可怜奴才们,先行回去了,明日再来也是一样的。”
她却丝毫不为所动,只道:“桑宓一人做事一人当,无须任何人担待。”
刘总管心中暗暗叫苦,琢磨着横竖是死,有这么一对旷古的冤家在,他的贱命一条八成是保不住了。既然如此,不如一赌。
“娘娘性子刚烈,不比一般女子,亦不枉王爷痴心。今日这样光景,不知可愿一博?”
一博?刘总管说的不错,她如今只有一博,拿自己,拿孩子,结果如何,亦死而无憾了。
她深深感谢刘总管,微微一拜,道:“总管大人相助,桑宓感激不尽。无论最后结果如何,桑宓都无怨无悔,亦绝不敢连累大人。”
刘总管叹了口气,才道:“娘娘随奴才来吧。”
四处尽是狼藉,衣衫,被毯,酒壶,茶碗碎落一地,桑宓不禁心头一惊。小心翼翼地走过去,不是怕踩伤,而是怕惊扰到他,惹他发怒。他就睡在里边。
他可以嗅到她的气味,那阵芬芳,独特又美妙,是只属于她的。清洁如梨花,真奇怪,梦里他还从未能闻到过她的体香。她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他不由又唤了一声:“宓儿。”
又是梦,梦中的她身段姣好。他摆摆手,笑道:“宓儿,别闹了,你总诳我,我都不信你了。”
“我不是怪你,你肯在梦中来见我,我已经很高兴,很知足了。”
她的脸亦越来越近了。天,她的脸上怎么有泪!
他慌了神,手忙脚乱地想要去为她擦拭,一边哄她:“宓儿不哭,不要哭,都是我不好,我错了,我不该这么对你。我离你远远的,只要你不哭。”
他堂堂一个王爷,他是那样高傲的一个人,此时此刻却是低声下气。她只觉得心痛无比,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淌,淌落在衣襟上,与雨水混为一体。
她靠近了他,握住他的手,柔声道:“是我,王爷,我是你的宓儿。”
他可是听错了,即便是梦中他也从未有过如此奢望。但这明明是她的声音,和她的香味,她的脚步一般,如此熟悉,以致一生难忘。
还有她的手,贴在自己的手背上,那样真切,今夜他实在是幸运。因为记忆中,不论是过往还是梦中,她似乎都从未碰过他。唯一的一次,是他背她回家。那是他离她最近的一次。成亲之后,他企图以强力迫使她接近她,却只有把她越推越远,一错再错。
又是她的声音,可她是在说:“宓儿对不住王爷,王爷怎样对我,我都不会有半句怨言。可王爷不能跟自己身子过不去。”
他像是脑后被谁打了一计,突然就清醒了。
原来如此,他几乎是本能的把手从她的手中抽出来,眼底的火热瞬间消失。
他仿佛顷刻就变了个人,这才是她眼中的燕王朱棣。
她的发梢还在滴水,被他甩开的手尴尬在半空,另一只手托着只药碗。他只觉疲倦,头顶的空气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欲喊人把她拖出去,话到嘴边却终究不忍,只得把头偏过一侧,仿佛漫不经心:“你走吧,我领了你的情了。回去沐浴,换身衣服,莫着了凉。”
她用牙尖已是在下唇留下了血印,索性豁出去了,膝行到他面前,奉上手中的汤药,道:“桑宓斗胆,还求王爷服了药,便马上回去。”
他终于忍无可忍,一手打翻那只碗,大骂:“你怎么这么不要脸,你凭什么就吃准了我会卖你个脸面!”
目光却停留在她的手腕上,棕色的汤汁尽溅在上面,一句话破口而出:“没伤到你吧”
明明是关心的语气,她的眼前因委屈蒙起一丈水雾,此刻却抬起头来,笑容纯净:“不,没有。”
他却已经抓过她的手臂去看,白皙润腻的肌肤已经起了红,他心痛不已:“还说没有,都要烫起皮了。”
说话间就要站起来,却被她拦住。她微微一笑,她的笑容是世间最美的笑容,上一次她这样冲他笑仿佛已是上辈子的事了。
她说:“我不碍事,但求王爷服药,我再下去让人清一清就好。”
这般固执,可不就是他的宓儿吗?
他亦笑了,却是苦笑:“无论只谁托了你来,你也算是守信守义尽力为之了。我便依你,可好让你回去交差。”
“没有谁托我,没有谁能说动我,是我自己一心要来的。”
他一怔,她也被自己怔住了。
“你这样折磨你自己,我会心痛。”
这是她说的话,是从她的口中说出来的话吗?
全身的血液一涌而上,叫她两耳发烫。一句真心话,深深埋在心底,到底是说了出口。
终是不敢直视于他,十几年来的家教令她感到羞愧。这是桑家的女儿说的出口的吗?可她终究是说出口来。
屋内静得可怕,连他病中的喘息声都听得极其清楚。
她的声音极轻:“桑宓告退。”
刚走出一步,他整个人便扑了上来,抱住她,抱得紧紧的。他的声音喃喃:“既然来了,又说了这样的话,还为何要走?”
适才死命抑住的眼泪终于倾泻而下,她的声音颤颤:“桑宓有负你一片心意,又何来颜面再侍君前。”
分明是哭腔,他不知是疼痛还是欢喜,只觉得心底某处有一涌泉眼直冒热川,遍及到身体的每一个部分。忽而想起小时候迷了路,千辛万苦方找回母亲,便是这般温暖。
他用力扳过她的身子,好像要把她揿入胸膛,存在心房,再不放手。
她把头埋在他怀中,只听见嘤嘤哭声。
她说:“我那样对你,你一定恨死我了。”
她说:“我那样伤你,我不配做你的女人。”
她说:“我以为你再也不肯理我,永远不会原谅我了。”
他的宓儿,现在就在他的怀中,泣不成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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