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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若只如初见(一)
“允文,你要带我去哪里?”
允文今天下了学就来寻我。如平日一般,他在外堂坐着等我,因为内院是除了父兄以外任何男子都不得进去的。虽然他贵为皇太孙也不行。从前他连这个待遇都没有,只能站在后院的小门外等我。
今天的天气格外好,风和日丽,我猜他是要带我去郊外骑马。我喜欢骑马,从小我就羡慕哥哥们可以骑在马背上,跑得比风儿还快,可是父亲不许的,因为我是女孩子。
但我还是喜欢骑马,所以他时常偷偷带我出去骑马。我胆子小,他就总跟我骑在仪匹马上。他的马叫驰风,跑得快极了,我喜欢靠在他的身上,被他拥入怀中,这样安全踏实的感觉。
春风抚过脸颊,而他说,我的笑声如风铃一般脆耳。
他卖关子,或许他是想给我一个惊喜。他总是喜欢给我惊喜。不过就算没有惊喜,我还是很快活,能跟他在一起我就很快活。自从我笈笄以后就不能常常见到他跟他在一起了。
“这条路我怎么从没走过,你快说这是去哪儿的?”
他开头不肯告诉我,只是哄我开心,这下却突然停下来,我转过身去看他,他的表情很严肃,他一本正经地告诉我:“燕王府。”
燕王府?
我知道燕王是他的叔父,可是燕王不是应该在藩地吗?
他说,四叔虽然外表不苟言笑,却向来很疼他。
他说,为了我们的一辈子,你一定要好好表现。
他又说,好宓儿,不要怕,四叔很疼我的,他一定会喜欢你的。只要四叔能站在我们这边,皇祖父那边肯定也会好说话的。
尽管他一路来一直安慰我,可我还是害怕,心虚。他的四叔,要是不满意我,该怎么办?
不过还好,有允文在身边。同允文在一起,我就没什么好害怕。无论事情变得多么糟糕,都还有允文护着我,为我遮挡风雨。
一路上我的心里都七上八下,像是怀里揣了小兔子似的。
我事先并不知情,只穿了一身半旧的乳黄色裙子。要是允文早点告诉我,我一定要穿上母亲做的淡粉的新衣。允文说我穿了粉色最好看,虽然我最喜欢的颜色是清碧,但是允文说好看的一定是最好看的。
今天我这一身会不会太过明艳,又或者太过稚嫩总之,允文的四叔会不会嫌我生得不够端正?其实从小到大身边的人都提到我的容貌都没有不羡赞的,我也从不认为自己丑,可是今天就不一样了。
还有,见了燕王爷,我该怎么说怎么做,才能不招人讨厌?虽然我也是出身世家的,母亲从小都有教导我礼仪姿态,可是我一下子好像全都记不起来了。还有四书五经,虽然我自五岁起入学,念了十年的窗课,可若是燕王考起我的功课该怎么办?
归根结底还是因为我配不上他。至少我的家世配不上他高贵的血统尊贵的身份,所以他才会费劲心思,才会带我去拜见他的叔父,希望能够为我们的事寻到更多的支持。虽然我不并在乎什么名分,可允文肯定是不舍得我受委屈的。
所以,我一定得好好表现,一定。
很快前方就出现了一座红砖金瓦的大宅子,一块上书敕造燕王府的大匾印入眼帘。门前两尊石狮虎视眈眈,远方却有马蹄声传来。
马蹄声越来越近,我不由有些退缩,回过头去看允文,他微笑:“是四叔的马。”
不用多说安慰的话,他的微笑是最能令我心静的良药。我一见他笑,便觉得天地间都安宁了。
马上的人越来越近,渐渐看得清楚了。他穿了一身深蓝色的袍子,我喜欢这种颜色,如大海一般宽博沉定,可惜允文还是一身洁白更俊气些。
那个人下了马,我们也早已下马,有小厮将马牵走。允文本就牵着我的手,他手上稍一用力我就被他拉着走上前了。我们站在那人面前。
那个人个子很高,甚至比允文还高出一些。我索性低了头,盯着那人袍子上绣的蟒龙驾浮云。如果我没有记错,这应该是以藩王的规格缝制的。虽说还没有看到那人的脸,可单凭袍子上的图案我就无端感觉那人气势凌人。
允文说:“四叔。”
那人拍了拍允文的肩膀,道:“好小子,挺准时的。”
叔侄二人闲话几句,我禁不住好奇心的折磨,便偷偷抬头望了那人一眼。
果然是相貌堂堂,英气不凡。虽然他和允文是嫡亲叔侄,但却并不如何相像。除了两人都继承了天家高贵俊美的血统之外,允文是温润如玉的美,如书生般儒雅,穿上洁白的长袍实实是玉树临风,君子般俊逸。而这位燕王是阳刚之气的美,他生得高大英武,很有说书人口中的大英雄的气概。只是往那儿一站,就能叫人敬畏不已。他虽模样不如允文亲和,却自有一种成熟男子的气质。
或许是我抬头太久了一些,不巧被面前的人发现。这下我看着他,他看着我,可尴尬极了。他一见我似乎怔了一下,看着我的目光中包含了一种眼神,是一种教人心虚发慌,教人冷汗涔涔,叫人觉得不大对劲,却又想不清楚是哪里不对劲的眼神。
我到底是个未出阁的小姐,被一个陌生男子这般盯着不免害羞,惺惺地重新低下头去。我在心里安慰自己,他是允文的叔叔,何况被他多打量两眼也正是此行的目的。
允文许是感觉到了这种微妙的尴尬,于是说:“四叔,这就是桑府的小姐。”
我不得不再一次抬起头来,这一次却是正大光明的。我向他欠身行了个礼,同时脸上努力挤出一个所有大家闺秀通用的笑容。
我听到自己说:“桑宓见过燕王殿下。”
又过了一会,也许不过片刻,也许就是一瞬间的事,可是在我却似着实有一会了。又过了一会,他去好像大梦初醒似的,回答:“原是学士大人的千金,今日得见实属荣幸。”
我虽不认识他,却也听允文讲过他的这位四叔是相当干练有为的,我死心想想,他刚才那副模样明显是有些失态了,然而直觉告诉我眼前此人应有超乎常人的自控能力。
那么,为什么他一见了我,一个微不足道于他毫无干系的小女子,会有失态。
难道说是我的表现太差了,差到令他大吃一惊?或是我整个人都根本入不了他的眼,令他深深质疑允文的眼光?
不管是为了什么,此刻的我只恨不得可以挖个地洞钻下去,永世不再见人。
他仍旧固执地盯着我看,我也固执地以牙还牙盯回去。突然,电光石火的一瞬间,我仿佛看懂了他的眼神,看懂了其中的蕴义。
这个念头太可怕了!
这个念头却顽固地停留在我的脑海里,挥之不去,反而变成一只手,牢牢地扼住我的喉咙,那只手的十指慢慢收紧,我快要窒息了。
他却冲我笑了一笑,我吓得把头深深埋下,再也不肯抬起来。我感到自己一张脸都在燃烧着,我越害怕,那把火便烧得越旺,我不敢想像自己这一刻是什么样子。
我的耳中嗡嗡作响,根本听不见任何声音。我很害怕,却又闹不明白自己是在害怕什么。过了好久好久,我才终于分辨出允文的声音:“如若四叔能肯鼎力相助,允文将毕生不忘四叔的大恩。”
回去的路上我忧心忡忡。允文一定也有所察觉。一路上我们两人都不说话,我讨厌这样死寂般的沉默。我好想允文可以开口安慰我,就像小时候一样。
小时候他和哥哥们总爱作弄我,一次瞒着下人把我带到了太子府后院的一间库房里。那是一间废弃已久的库房,里面一片漆黑。哥哥们骗我说,最里面的一个房间里藏了宝藏,待我跟在哥哥们后面走到最尽头的时候,所有人却都不见了。四面都是墙,我喊了起来:“允文!九哥!”可是没有人应,屋子里唯一的声音就是我自己的叫声的回音。我最怕黑了,所以每晚我睡觉的时候奶娘从不熄灯。黑暗会令我联想到鬼神。
我哭叫着跑了出去:“有鬼!有鬼啊!”周围的哥哥们一片哄笑,只有允文一把抱住了我,拍拍我的背,安慰我:“没有鬼,宓儿不怕,没有鬼的。”他的声音像他的人一样,清逸温和,令人心神安宁。
我好想他现在告诉我,我的所有忧虑都是幻觉,都是我一个人的胡思乱想。可是他没有,他把我的手攥得很紧很紧,可是他什么也没有说。
已经站在我家门口,他只说了一句:“不要担心,一切有我。”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的脸上没有一丝笑容,反而是相当凝重的表情。
当晚我做了一个噩梦,梦到自己站在一处空地上,脚边正是一个巨大的旋涡,底下是无尽的黑暗。我吓得连退数步,可是那个旋涡也跟着我来。我掉头就跑,可是已经来不及了。我已经被卷进了那个旋涡之中,我挣扎着,我伸着双臂想要抓住什么。我高声尖叫:“娘,爹爹,允文!”可是一切都是徒劳,没有人来救我。
接下来我被扔在了一个陌生的地方。这是一个诺大的房间,比我的闺房大了好多。而且这里张灯结彩,到处都是红绸,铺着盖着系着挂着。我坐在一张巨大的床上,床上的被子床单枕头也都是大红色的。
我低头一看,咦,我自己也是穿上了大红的衣裙。这是怎么回事?我想看得更清楚些,眼前却好像有层帘幕挡住了我的视线。我伸出手来想要把这碍事的东西给撩开,这手一伸不要紧,待触到这东西才恍然大悟。这哪是什么帘幕,这分明是快喜帕!
咦,为什么我能够透过喜帕看到东西,难道这方帕子是透明的?我看到前方有个人正径直朝我走来,他是谁?
我既好奇,又害怕。
他用手中的棒钩一把挑开了我的喜帕。
是他!眼前的人是他!怎么会是他!
不是允文,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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