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香方

　　我是一只通体微红的赤狐，原本狐狸长这个样子是没有什么问题的。可是我却出生在白狐的家族里。小时候不明白大家为什么都讨厌我，不明白为什么父亲哥哥姐姐都不喜欢我。我总是以为我做错了什么事，所以大家才讨厌我。从懂事开始我就小心翼翼地说话，天天如履薄冰的围在哥哥姐姐们的身边，可是无论我做什么，都会被人呵责，都会受到排挤。仅有可怜的母亲偶尔会给我一点家人的关爱。我能看出来母亲同样不受家里人的欢迎，即使她也是一只毛发雪白的狐狸。
　　我经常偷偷躲在草丛里抹鼻子，我始终不能释怀家人对我的态度。我曾经问过他们，我有什么错。可是没有人告诉我，他们只是斜着头，鄙夷地看着我，然后说，这些事问你母亲比较好。而母亲什么都不说，只是告诉我，我是不应该来到这个世上的小狐狸。
　　在我还留恋母亲身上熏衣的香味的时候，家人就将我赶出了家门。
　　你已经可以幻化成人了，我们也算仁至义尽了，现在去找你的生父去吧。
　　就这样一句话，将我和泪眼朦胧的母亲生生隔开了。
　　很久以后当我明白这句话的含义的时候，我才知道，一直以来错的那个人不是我。所以……这才是无论我做什么他们都不肯原谅我的原因吧。
　　因为我本没有错，又有什么好去原谅的。
　　虽然可以幻化成人样，可是我却什么都不知道。我漫无目的地走在草地上，举目无亲，根本不知道去哪里找我的亲人。
　　走了好多天，饿的时候我只吃吃小草和叶子，渴了喝喝岸边的清水。我不知道怎么去捕捉小兔子和小野鸡。每次远远的看着他们与家人和乐融融的在一起的时候，我就不忍走向前去破坏他们。我不知道哪些果子可以吃，也不敢贸然去摘果子。但是我还是在一次实在饿的忍不住的时候跑去了一家种着葡萄树的农夫家里。
　　那些葡萄颗颗晶莹剔透，看得我直流口水。已经幻化成人形的我开心地跑到葡萄架底下，刚刚伸出手准备拿下一把葡萄的时候，就忽然听到了一个可怕的声音。那是狂吠的猎狗。我从来没有见过它，但是我却止不住的发抖，我颤颤巍巍地对它说，我只是饿极了，想要一点点吃的。但是它似乎不是兽人，不能变成人类。它狂叫着向我冲来。我吓得到处乱跑，它死死地追着我不放。我忽然就吓得变成小狐狸的样子一边哭，一边逃跑。
　　当我以为我死定了的时候，一个男孩忽然出现我的面前。他帮我赶走了猎狗，然后转身看着微微抖着不停的我。我想我当时的眼中一定是饱含着晶莹的泪珠，因为我都能感觉得到眼里的东西在不停地往外掉。
　　那个男孩原本只是撇了我一眼，然后像是看见宝贝一样的看着我，他笑了。
　　“哈哈……原来是只小赤狐……”
　　那个小男孩就是仙狐族的苏家三公子。仙狐族的兽人一生下来就与一般的兽人不一样，他们不像别的兽人一样小时候是禽兽的样子，他们可以自己选择自己的长大的方式。
　　我一生最爱的人就这样英雄的出现在我的面前，即使那时他还是一个小孩子。
　　我想我应该对他说声谢谢，便一直跟在他的身后。他发现以后，只是对我摆了摆手。我停了几步然后还是跟了上去。我以为我隐蔽的很好，我以为我是悄无声息地跟着他，没想到一切都和原来一样是自欺欺人而已。他再次转过身的时候，不耐烦地低头看着我。我见他终于停了下来，立刻变成人形，想要向他道谢。他吃惊地看着变大的我，然后脸红着别过头吞吞吐吐地说：“你……你……要干什么！我还只是一个孩子……而且……而且……我也是狐狸！”
　　我不明白他为什么会有这种反应，我小声对他说，我只是想要报恩而已。
　　他仍旧不敢看我，脸更加红的说：“不用谢！要报恩的话，等我长大了你再来吧！”然后扭头就准备离开。我赶忙跑上去拉住他，我的恩还没有报，等他长大了，我去哪里找他呢。
　　“慕国凉城苏府！”他抛下六个字就急急忙忙离开了。
　　我奇怪地看着他远去。我想反正是找不到家人了，不如现在就去找恩人好了。
　　我连忙跟在他的身后。
　　现在想想当时真可笑，从来没有人告诉我变成人的时候要准备好衣服。在我的记忆中家人变成人的时候都是穿着衣服的，原来那些都是提前准备好的。
　　小公子收下了什么事情都不懂的我，他还在知道我没有名字的时候给我起名“箐沫”（“箐”这里念QING）。他说，我以后就是他这边的人了，以后有谁欺负我，他保护我。我笑着点头，终于有人愿意接受我了。而且这个人还是我的恩人。
　　看着小公子一天天长大，我越来越觉得他比任何人都要长得好看。他笑起来的时候，总觉得旁边有蝴蝶在飞。他对我任性生气的时候，我总是觉得很开心，因为他需要我。他的面部轮廓已经深深印在我的心里，即使很久没有看见过他了，脑海中仍能清晰的浮现出他的样子。原本看到他，我就觉得生活很幸福很开心了。可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每当听到有别的女孩子说喜欢他的时候，我会不高兴。原来听到别人夸他长得好的时候，我会欣然地点点头，可是当我一次次面对夸他的女孩子，并将那些女孩子送给他的东西递到他手里的时候，我的胸口便会觉得透不上气。
　　有一次撞见他和一个女孩子在后花园亲吻，我的心中像是下雨了一样的阴沉难过。万花鲜艳，草长莺飞，蝴蝶翩迁，可是那个人不是我。回到自己的房间不自觉的坐在镜子前面，呆坐了好久，等我不经意抬头的时候，透过镜子我仿佛看到当年愁眉的母亲。母亲……很久以前唯一对我好的人。
　　我怀念当年母亲身上的气味，我记得那是一种香料。
　　六娘死了。六娘是老爷最后一房妻子。从那之后老爷再也没有娶过任何“人”。
　　公子也不知道是怎么了，很长一段时间总是醉酒。他总是到很晚才回来，回来之后便跑到我的房里说些莫名其妙的话。“为什么……为什么……他们都说我们是妖……”“为什么……为什么……爹会那么喜欢那个普通人……”“明明说我们是妖……明明怕我们……假惺惺……假惺惺……”“从来不曾见爹那样对娘笑过……他不是说娘是他最爱的……”“那个女人！那个普通人……凭什么……”“呵呵呵呵……他的最爱可真多……不久……又要重娶了吧……呵呵……”
　　我不明白公子说的是什么，应该是老爷和六娘的爱情吧。
　　爱一个人，是什么。公子爱着谁呢？
　　公子说错了，老爷真的是一心爱着六娘的。六娘走后，没多久老爷思念成疾，终于还是没有熬过冬天便也去了。老爷离开的时候叮嘱大公子一定要将他和六娘合葬，他们死都不要分开。我最后听见老爷说的话，他呼唤着六娘的名讳，笑了。
　　大家都哭了。老爷为什么笑？
　　公子在老爷办丧失的时候大醉了整整三天四夜。他没日没夜没命的喝，谁劝也不听，脾气还变得格外暴躁。有时候他会大喊“哈哈哈……人妖殊途！你们死了也不可能在一起！”
　　我只能在公子的旁边守着，看着这样自残的他，我好无助。我默默地流着泪，终于在公子累的倒下的时候抱住了他。公子，箐沫会一直在你身边的，公子，箐沫不会离开你的。
　　看着公子开始蓄胡子，开始沉默不语，开始将自己关在屋里，我只能悄悄地站在外面。我在熏衣的香料里加了几味香料来帮助公子提神，这是我目前能做到的不多的事之一。
　　从来都是公子保护我的，这一次我要为公子守着一片彩云。虽然我不知道那应该是什么。我听说有普通人会炼得彩云，有那样的彩云，人就会精神好，就会开心快乐。又一次将熏好的衣服拿给公子的时候，我骗公子我要离开几天去为公子祈福。其实这也不算是骗，但是有些心口不一，我还是很紧张。因为公子一直不喜欢普通人，所以不能告诉他我要去寻普通人帮他。
　　公子头还埋在被子里，他一直没有吭声。我以为我的想法暴露了，正当手足无措的时候。忽然听见被子里传来公子的闷声：“你为什么还对我这么好？”
　　没想到公子会忽然这样问，我回答出心里所想的：因为我喜欢公子啊，我是公子的人，当然要一辈子对公子好。
　　“哈哈哈哈哈哈哈……”公子忽然发出狂笑，吓了我一跳。
　　公子，公子，你怎么了？看着他忽然掀开被子，面色狰狞的看着我，我心中十分不安。我又说错什么话了？
　　公子忽然跳下床，使劲用手将我推开，他一边推，一边大喊着：“滚！滚！我不要你可怜！我不需要你！滚你的狗屁喜欢！滚！”
　　公子像疯了一样的推着我，听着他嘴里的“不喜欢”，我的泪水居然又流了下来。
　　公子，我是真心对你好，喜欢你的。
　　他好像没有听到，他使劲地将我推在了外面的地上，“哐”的一声关上了门。
　　我坐在地上，抹了抹眼泪。头顶传来大公子的声音：“疯子！和他母亲一样是疯子！真是丢人现眼！”大公子为什么要这样说。不过，自我来到府上的时候，公子的母亲便不在了。公子虽然很受女孩子的欢迎，但是却总是独来独往，和家人并不是很亲。二公子有时候会关心一下公子的饮食起居，剩下就很少有人来关系他了。听说，公子其实还有一个同父异母的姐姐和同父同母的一个妹妹的。但我也从来没有见过。
　　看着公子这样，我第二天就跑到普通人住的地方寻找会做彩云的人。可是我问了好多人，他们只是摇摇头，有几个人还说我在胡说。我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说我在胡说。直到我遇到一个很美丽很美丽的男子，他一袭华丽的紫衣，明显是高贵之人。他有着惊为天人的美丽容颜，我不由的多看了他几眼。他的声音很温柔，笑容虽然不及公子那样令我开心，但是却同样很温暖，让人心里很舒服。他说他是一个医者，在寻找一种能令人快乐的香。他说，我所说的彩云应该和他说的是同一种东西。在知道我也会制一种特殊的香之后，他询问了关于裛衣香的事情。听着他春风般的言语，我告诉了他关于我知道的香的所有的事情。他似乎很爱笑，但是却不喜欢女子多关注他的容貌。可能太过美丽的东西总是容易消失吧，他之后一直蒙着面。
　　和他过别没多久，我也去寻找那种令人快乐的香。我想，即使以后陪伴在公子身边的那个人不是我，我也想成为那个令公子开心幸福的人。
　　随后我遇到了一个普通的男人，他对我很好，他也在寻找能令人快乐的香，于是我们便一起上路。一路上他都很照顾我，我很感激他。我们就这样相处了很久。可能外出时间太长了，我有些身体不适，吃不进东西，早上还头晕。从来没有人告诉过我，这是怎么回事。直到有一天那个男人才忽然告诉我，我怀了他的孩子，他要娶我。这时候，我才知道我居然和他做了一些不该做的事。我惊讶地看着他，他对我笑着。
　　我听见公子在我身边“哼”了一声，我连忙回头。看到了满脸络腮胡子的公子，他出来了？是来找我的吗？
　　公子……
　　我喜极而泣。
　　公子一脸的气愤，他仍旧怒吼着我：“箐沫！记得你当初说的话吗！你们女人都是一样的货色！”我吃惊地看着他，我又错了，又错了。谁来告诉我，我错在哪里了。公子似乎是平静了一下，然后口气仍旧很不友好：“算了！你都要做母亲了！我祝你们幸福！哼！”他挥挥袖子，再也没有出现在我的视线中。
　　孩子出世了，是个普通的女孩。我还没有来得及看孩子，丈夫便把她交给了他家里的人。我们又上路一起寻找那种香。虽然对我的女儿，我也有万般的不舍，但是公子在我心中却是永远的第一位。在知道我做错事之后，我就再也没有同那个男人住在一起了。他有时候会埋怨我，但是我的心里只有公子。即使公子讨厌我。
　　忽然有一天那个男人告诉我，他得到了那种香的香方，但是需要找几个小女孩。我很高兴，虽然不知道要小女孩干什么，但我还是答应他帮他找小女孩过来。但是要求他答应我，不对那些小女孩做任何不好的事。他也答应我了。我找了很多人，他们都不愿意把自己的女儿借给我，我实在想不出其他办法的时候。丈夫说有人交给他一套骗人的办法，可以把小女孩先骗过来。于是我们就采取那种办法骗了几个小女孩过来。丈夫说他去配方子，让我在家里等一等，然后就再也没有出现过。我等了好久，有些担心他，才出门。走了很多地方都没有看到丈夫的身影，但是我却在一个城镇外惊讶地看到原来骗来的一个小女孩的尸体。不知道她是怎么死的，但是我却看到她的身上有狐狸的咬伤。听说这样的小孩子死后会永远被咬过他的狐狸束缚着的，于是我变回原样帮她祈祷。
　　似乎我又错了，碧落宫的人找到我，说我害死了那个小女孩。他们说的对，我早该想到，好端端的为什么要去找小女孩过来呢。我也是母亲，我能体会到失去孩子的痛苦，我应该受罚。那些道士对我伸来重重的一掌，我没有躲，他们向我射出什么东西，我也没有躲。我的肩膀像是有什么小东西钻进去一样生疼，它像是侵蚀着我的血肉和骨头，我全身抽搐，躺在草坪上。是我害死了那个小女孩。想死的心直到公子出现的那一刻停止了。
　　公子！他居然在这里！我激动的心情无以言表。可是想到我所做的一切，我就觉得没有什么理由再去见公子了。我不知道公子和那些道士说了什么，那些人放过了我。公子抱着我，我看到他的怒气。
　　其实，是我一直在惹公子生气的。我是不应该出现在公子面前的人。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说的就是我这种人。
　　看来公子果然对我做的事很生气，想起他曾经祝福我和丈夫的话，听着他现在说的话，他好像误会了什么。不过，如果知道我不再喜欢他，能使他高兴的话；如果没有我，能减轻他的负担的话。我宁愿撒谎，我宁愿将错就错，只要他开心，只要他能像原来那样再展笑颜。说不爱他又能怎样。心口不一，女人擅长。我仅仅停顿了一下，便说出了一个永远不会有人知道的秘密。
　　要死了，我终于可以将已经在心里念过无数次的名字念出来了……他不再为我的“喜欢”而累，我终于可以正大光明的向他倾吐我对他的爱恋。即使他以为那个人是别人，只要他不排斥，只要他……彦修……你知道吗……我喜欢的那个人，永远是你……我只是想要说出来我对你的喜欢，如此而已，仅此而已。
　　请你不要再生我的气了，我知道我很笨，我很傻，我知道你虽然不接受我的喜欢，但还是关心我的。你一直都是这样温柔的一个人……好想回到我们初次相遇那时，好想再看到你单纯地笑着对我说“哈哈……原来是只小赤狐……”。
　　我的错从我喜欢你的那时开始。
　　或许……
　　我的一生都是错的。不怪任何人。我一直努力想要做的更好，我仅仅希望我爱的人可以幸福而已。彦修……公子……原谅我在死前撒的最大的谎言……我不求任何人知道，我仅想无愧于心，无愧于自己对你的心……我没有食言，一心一意。

　　我记得那个美丽的人在知道裛衣香的香方的时候曾经笑着感激我，说，你会万福的。我没有这个福气了，这个“万福”，我送给公子……我的苏彦修……

《往事如新烟雨浓》
我现在主要连载的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