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水

　　绵绵絮絮中突然而至的刺耳裂响，如同一向斯文进食的黑寡妇突发奇想放弃层层包裹，蓦地亮出刀颚，气势汹汹逼面而来，恐惧从心口到四末，寸寸冰凉，而这冰凉却又给了快要溺毙的人一口空气，从迷雾缭乱的幻境中挣脱，喘息，浑身乏力得颤个不停。
　　“小哥哥，你没事吧？”
　　叶容扔了铜锣，从远处飞奔过来，挽住小泽的胳膊，一点点帮他顺气。
　　“都是我不好，非要你弹曲子给我听，这样快的曲子很耗心力吧，我扶你在这边靠一下。对了，我家荀先生看病很厉害的，我去叫他过来瞧瞧，小哥哥你能坚持一会儿吗？一定要坚持住啊……”叶容不放心地托着少年苍白的脸颊左看右看，见双颊渐渐复了些血色，呼吸也稍平稳下来，点了点头，飞快地向后厅跑去，很快就没了影子。

　　小泽倚在圆台边上，蜷紧了身子低低喘气，冰凉的恐惧感如潮水退去，依然还有些失力地抖，勉强撑着琴骨不至于瘫软在地，眼皮却沉得抬不起来，意识又一丝丝越飘越远……

　　屏风后转出一个青色的人影，走到小泽身边蹲下，脸颊抵住额头，细细听他那低弱又断续的呼吸，一手抽出琵琶放在旁边，一手接住他虚软下滑的身子，紧紧搂在怀里。眸光轻轻掠过四周灯盏，光明就顺次隐没了行迹。

　　月华幽暗，四下了无人气，仿佛方才发生的不过海蜃魅影，凭空显遁。

　　再睁眼时已是第二日正午，日光从银红的纱帐外隐约透入，金漆兽炉腾起袅袅绿檀香，让人安心的熟悉味道。小泽深吸一口气，将自己更深地埋进被褥，不想惊醒了一旁趴着的脑袋，叶容猛地抬头，目光炯炯上下打量。
　　“小哥哥你昨天怎么就自己回来了，我找不到你，都快吓死了……”
　　大大的眼睛蒙上水汽，小嘴一扁就要发作，这时一只手伸过来在她头上一敲，小姑娘回头看看身后，低眉顺眼地叫了一声哥，起身让位。

　　玄衣男子坐在床边，低头含笑望着他。
　　被这样一双熟悉又陌生的眼睛盯牢，小泽下意识想往被子里面躲，又想起这是不同的人，人家的地方，人家的妹子，还有人家的床，顿时觉得进退两难，僵在那里慢慢红了脸。对方明显没有想那么多，看到小泽怔愣的神色有些意外，探手试了下温度，意外就变成了困惑。
　　“容儿，再去叫荀大夫来，打包票的这回要砸招牌了。”
　　“啊？荀先生不是说没事了么，怎么会这样……”叶容慌张的声音传来，撒娇的委屈变成真正的哭腔。
　　“小哥哥要是有什么不好，都是我的错……”大概那人安慰地把妹妹搂在怀里，一句话到最后闷闷的，只能猜到大概的内容。
　　“……可能，跟你想的不太一样……”清洌的男声响起，好像带了含笑的尾音。
　　大概是听错了吧，可是脸上不由自主越来越烧，小泽最终还是坚定不移地把自己埋进被子里。

　　模糊听得有脚步声传来，隐隐震动从地板沿着床柱在闷闷的被子底下格外清晰。
　　小泽露出半只眼，一团红彤彤的影子挑帘闯进来，脚步声重的似乎携着好大怒气，一身环佩并金珠步摇细碎地响个不停。
　　来人像阵风似的卷到床前，一把掀了被子，湿热的肌肤猛然接触到凉空气，齐齐竖满了小米粒。
　　“让我看看这是何方神圣，大早上一声不吭的全跑这儿来集会，问谁都敢说不知道。”
　　唇角挤出一个刻薄的哼声，扔下被子转向愣在一边的叶大少，纤长食指狠命戳他的胸口：“死相，刚过门就知道瞒我是吧，今儿晚上试试廊子底下那堆雨花石，舒服不舒服……”
　　美人摔门一走了之，妹子推着站傻了的亲哥哥赶紧去追，房里一时间又剩下小泽一个人。

　　刚醒神儿的身子酸软无力，一冷一惊过后，方才羞红的热气实打实腾腾烧红了脸颊。小泽开始还在懊悔自己突然生病，给人家新婚燕尔的小两口闹得不愉快，不久就陷入高热的痛苦中无暇他顾。
　　脑海里嗡嗡的一片嘈杂，好像捅了马蜂窝，炸得眼前一片金花一片黑蒙。很久没有进食的胃里翻滚不停，酸苦的味道不时涌上喉咙，却并没有力气吐出什么。
　　这样的难受，和之前相对安稳的睡眠，或是干脆毫无意识的昏睡相比，让人恼怒又无奈。

　　迷糊中觉得身边又有了人，带着露水的冷香入鼻，略略安抚了搅成一团的身体。一双臂膀搂着他，紧紧地，微凉的肌肤温柔抚慰他滚烫的面颊。而后扶着他靠在身上，苦味入口，似乎是已经晾凉的汤药。
　　“觉得难受就回去吧，你这个样子，我也很难过……”
　　小泽听着熟悉的声音，安心地缩在对方怀里，霸着心口处温温的热度，睡得稳当又妥帖。

　　翌日，大夫也没来，小泽的烧自己退了，除了身上还有些发软，并没有别的异样。主人家再没有过来，只有叶容偷偷摸摸溜进来一小会儿，跟他说乐馆那边收拾好房间了，随时都可以住过去。小泽念及自己惹下的不愉快，旁敲侧击地打听，叶容只说嫂子确实有点生气，但是没什么大不了很快就过去了，叫他不要担心，旁的却不肯再多透露半句。小泽仍是有点担心，也只能利落收拾好自己，尽快转移阵地。

　　红韶坊并不在宅院近旁，而是坐落在不远处商业街背后一条相对安静的小巷。日光下乐馆相对典雅端庄，并没有红楼的艳色、花楼的妖娆。白墙黛瓦，几株手植的海棠树枝丫越过院墙，新绿粉白在影壁上投下点点流光。白天乐工们大多在养精蓄锐，新进的小姑娘跟着各自师父在房中练习，隐隐丝竹随风入耳，整个院落还是相对寂静。
　　叶容将他带到内院一处单独的水阁，墨色的梁檐厚重古朴，在水雾的滋润中反射出隐隐微光，一架藤萝从二楼的回廊顶攀援垂落，浅紫浓绿交织成馥郁的珠帘。
　　“这是朝颜姐姐原先小住的地方，已经大收拾过了，她也不会再回来，你就放心住吧。有什么需要或者不习惯的地方尽管叫小彤带话给我，现在乐坊里我是老大。”
　　叶容自豪地笑笑，安顿好小泽就去忙自己的事了。
　　小泽在房子里转悠半天，才后知后觉地想起，那“朝颜姐姐”似乎就是她的亲嫂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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