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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年过半
人说世事如梦,而今一梦已七年过半。
洪宴声喜欢邀月对饮,坐在玉龙山山顶最高的那棵水杉树上,饮一口香冽的酒,抬头望一眼远处。
这大概是幼时在竻荆山时带出来的习惯。彼时他还是个羸弱的小小子,一直被关在竻荆山上的一座高塔里,每日里在塔顶的藏经阁里除了读书还是读书。藏经阁里暗无天日,只有靠近塔顶的一处窄小气窗里勉强透出些光亮,他那时候太小,爬上去要费很大的力气,但是他还是愿意每天都踩着许多本书摇摇欲坠地趴在那个比他的小脸大不了多少的窗口向外看一看。
其实什么也看不清,塔很高,外面是望不到边际的云海。就连现在也是,除了一大团一大团的云雾之外也只有些半遮半掩的线一样纤细的山溪与路,在月光下微微泛着光。但他还是喜欢,仿佛他只是在重复眺望这一个动作。
曾经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总喜欢站在高处眺望,也并不知道自己在眺望什么,直到有次阿楚跟他站在一起,一起遥望着远方,五岁的小阿楚喃喃地说:“师父,我觉得活着真好。”那个瞬间他忽然回想起自己在塔里的那段漫长岁月,他只有趴在窗口看见外面的云海嗅到湿漉漉的风的时候才觉得一切都是真实的,自己是活着的,会生出一种强烈的逃离的愿望。
直到那时,他才忽然明白了。他眺望的不是远方的风景,而是活下去的勇气和希望。
莫名的,洪宴声的嘴角向上扬了扬。
飞禽走兽都睡了,唯清风伴耳,天地间仿佛只剩他一个人还醒着,他就守着这山,守着山上那个此刻正酣眠的小姑娘,像个最称职的护卫那样。
他又呷一口酒,直到冷酒在唇齿之间温热了才缓缓咽下。前年染了风寒,竟然大病了一场,阿楚吓得不轻,从此不许他喝冷酒,生怕他在这样寒冷的天气里再受了寒。盯他盯得紧了,他便慢慢养成了这么一个习惯,酒入口了总要先含一会儿。
想起阿楚那每每认真盯住他的样子,洪宴声都忍不住地嘴角弯弯,心里也满满的都是暖意,颇有种我家有女初长成的成就感——当年那个肉嘟嘟的小团子现在已经长成少女,亭亭玉立这个词用在她身上一点也不突兀,虽然脾气还是急躁了些,但带出去还是个人人夸赞的好姑娘。
奶爹爹洪宴声十二岁捡到奶娃娃洪阿楚,而今奶娃娃已是二八芳华,而他也幸好没有老去,芳龄二十八而已。
洪宴声把酒壶系回腰间,在细长的树枝上站起来,借着柔韧的枝条的弹性,像鸟儿一样高高跃起,片刻间在云雾间隐去了踪迹。
玉龙山并不算高,从不会有人赞它高耸入云,挺拔似剑。但有时山顶晴朗,半山腰却下雨,不知是为何。
现在也是如此,洪宴声回到道观,肩头已被细雨打湿。他闪到屋檐下,拍拍肩上的雨水,紧了紧衣襟继续向前走。
沙沙的雨声掩盖了他的脚步,也掩盖了他身后那人的脚步。但他还是感觉到了,却只皱了皱眉,并不理会。背后那人居然也无动作,悄无声息跟着他。
直到了他住的厢房门口,推门的同时他才懒洋洋地开口:“一把年纪了还装鬼,谢十央你幼稚不幼稚?”
他背后举着双手鬼脸僵在脸上的谢十央只好垂头丧气地放下手:“难得我这次借了更厉害的宝物,跑上山来也气定神闲,不受那宝树半点压制,却居然没能吓到你,真是可惜了可惜。”
“法器?你这次借了什么?”洪宴声将潮乎乎的外衣脱下来搭在架子上,又吹亮了油灯,看到谢十央一脸神秘地往外掏着什么。
“上个月淮水水君的小龙孙走丢了,是我给他找回来的。那老龙王一高兴,就把他府上的辟水珠给了我一颗。”谢十央捧着一颗小小的碧色珠子得意洋洋,“可惜只有雨天能用。”
“那淮水水君向来抠门,你居然能从他手里抠出颗珠子,”洪宴声笑道,“十央仙人果然能耐不小。“
十央白他一眼,然后立刻换了一脸宠溺的笑:“我阿楚呢?我是来看我阿楚的,我给我阿楚带好吃的了。”
又来了……
自从阿楚在他八百岁生辰时送了他一件自己缝的玩偶乌龟,并祝他像凡间俗语里的“千年王八万年龟”一样长命百岁之后,谢十央简直对阿楚感激涕零,嚷嚷着“即便是这样也只有阿楚你对我最好了”,顺便将两手空空的洪宴声以及殷十六视为空气以示鄙视。仿佛阿楚并不是送了他一个丑得几乎看不出是个乌龟的玩偶,而是送了他天上地下独一无二最最珍贵的一件宝物。从那之后,谢十央对阿楚便总是左一个“我阿楚”右一个“我阿楚”,肉麻兮兮,弄得阿楚都快开始躲着他了。
殷十六说谢十央只是怕以后老了没人给他养老,而洪宴声决定将之归结为谢十央只是太寂寞了。
但不管怎样,洪宴声很受不了他开口闭口的“我阿楚”,不为别的,就好像阿楚是他从小看大的宝贝疙瘩似的,莫名有种被抢了自己宝贝的郁闷感,便没什么好气地说:“什么你的你的!阿楚睡了,东西放下,没别的事情你可以走了。”
“你!洪宴声你这当师父的真真越来越小气,阿楚都那么大了你还怕叫人看走了不成?不过说起来被人家看走也快,阿楚都有十六了吧?啧啧,早到了情窦初开的年纪喽,你这个当爹的可要小心一点。”十央气哼哼的,也不管那辟水珠有多金贵,往桌上一丢,开始从袖里往外掏东西、什么桂花糖,花生酥,铺了满满一桌子。
“我看哪个小子敢动她脑筋,打断他狗腿。”
十央立刻用犀利的眼神盯住他,幽幽吐出一句:“我阿楚怎么摊上你这么个师父,好惨……“
“你这长舌妇的戏码没演够,我都已经看够了。快说,这次上来有什么事。”洪宴声最烦他唠唠叨叨的,索性快刀斩乱麻。
十央哪里管他,又兀自唏嘘了半晌,才慢吞吞地说:“也没什么,就是离这儿三百里的蔺县出了一档子怪事,蔺县那地儿穷得叮当响,连凡间那跳大神的假仙都没一个愿意去,没人瞧得了,素来知道洪大仙人是个慈悲心肠,特来求上一求罢了。怎么样洪大仙人,可赏脸?”
“是什么?”离玉龙山三百里的地方闹出的事,却来找他,必然是有些门道。
十央却故弄玄虚:“去了便知道。你不是正想着带阿楚出去历练历练么,这可是个好机会。”
从前阿楚还小,在这山上跑来跑去的,又有那个阿九作伴,倒也没觉得百无聊赖。而这两年她长大了些,尤其前年偷偷跑下山一趟,结识了一个小姐妹白小俏,便觉得山上腻味了,成天闹着他要下山去,用她的话说就是“我天天闷得头顶上都要长青苔了”,有时多说她几句还撂脸子,要么就蹲小角落里哭兮兮,他都快没办法了。
听十央这样说,倒不是不可行。总不能一直把阿楚拘在山上。
他正想着,又听得十央突然咋咋呼呼起来:“洪宴声,你有空也把这破房子修一修咯!外面大雨里面小雨,你这些年骗吃骗喝难道也没攒下几个子儿?”
“养孩子很费钱……”洪宴声一头扎在床上,闷闷地道。
蔺县……有点远呢,得多带些盘缠。
十央到底也没见着阿楚,没多久那雨便有了要停的意思,辟水珠只能辟水,他能借它避雨上山也就是打个马虎眼,使个巧。见雨要停,他不敢多待,带着辟水珠嘴里嘟嘟囔囔的离开了。
洪宴声笑笑,他这老友,说来说去,也到底是个烂好人罢了。
第二日,洪宴声起了个大早。
先是一脚把大福从床上踹起来,顺便把小喜也拎起来,一起丢到厨房去煮早膳。二禄和三寿早两三年都下山了,一个是被家里人求回去做顶梁柱种田拉犁,另一个说自己天性驽钝,实在不想拖累道观,便下山去学木匠讨生活。两人一走,这道观里更显寥落,也怪不得阿楚觉得无聊。
就去蔺县吧。洪宴声再一次坚定了这个念头。
他在院子里走了两圈,然后去敲阿楚的房门。
笃笃笃。没人应。
洪宴声微微皱了眉。昨日说好今日一早要抽查她功课,居然又赖床?
笃笃笃。依旧没人应。
“洪阿楚!日上三竿了,你——”
话没说完,洪宴声眼前一黑,被一双手捂住了眼睛。一个故意闷着的声音说:“猜猜我是谁?”
“洪阿楚。”洪宴声觉得自己居然陪着阿楚玩这个,简直比谢十央还要幼稚。
“猜对了!不愧是师父!”
“……猜对了还不松手?”眼睛被她的手捂得好热……
“啊?好吧。”眼睛重获光明,可洪宴声来不及闪身,怀里被硬塞了一个圆鼓鼓的包袱,脖子上又挂了两条手臂,连带着阿楚的重量都压在他背上,“师父师父,背我进去。”
“自己走!”
软软的少女身体顿时扭了扭:“不要。”
洪宴声叹了口气,认命地拖着阿楚进了厢房。说了不知道多少次了,可是阿楚总是喜欢赖在他身上。她长个儿长得有些晚,这两年才开始窜高,快长到他肩膀了,倒也不算矮,可还是改不掉小时候的毛病,喜欢吊在他身上打晃。
一到厢房里,阿楚立刻猴儿一般从洪宴声身上爬下来,把包袱从他手里接过来放在桌上,开始一件一件地翻,一边翻一边竹筒倒豆子似的说个不停:“我跟莲白约好了的,今日一早在道观前等着她给我送新裁的衣服。莲白,师父你记得吧?就是山下镇子里的那个绣女,我帮她爹爹收过惊,芝麻粒大的小事她非要谢我,替我裁了这几件衣服。我说我穿不着呢,平日里都穿道袍,可她非要做……师父,这件好不好看?”
少女圆鼓鼓的脸颊因为开心而显得红扑扑的。她举着一件鹅黄的裙给他看,等他点头说了好看,又忙不迭地换了一件:“这件呢?”
“唔,挺好。”石榴红的短马甲,挺衬她白皙的肤色。洪宴声挺认真地想着。
“那这件?”
“也不错。”月白的衬袄,唔,素色看着挺干净。
“还有这件呢?”
“……”
看着她扬着那件粉嫩嫩的肚兜兜,洪宴声扶额……
阿楚还在一脸兴奋地继续噼里啪啦倒豆子:“我最喜欢的小鸭子!莲白真细心,我说能有两件小衣最好,我自己又不会做,没想到她都记着呢,师父你看,这件是小兔子!”
又是一件粉嫩嫩的肚兜兜,洪宴声继续扶额……
礼仪孝悌他教过,男女有别他也教过,阿楚在对别人时做得也相当得体,只有对他,完全把他当做第三种人来对待。
也许在她的眼里,他是个没有性别的人吧……
洪宴声只好闷声丢下一句:“收拾好了出来,师父有话说。”然后就在自家徒弟略带些失望的眼神里落荒而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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