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adise Lost

　　光线一寸寸泯灭在视线里，晚风顺着支起的百叶窗溜进来掀起桌上本应该井井有条的文件。桌角的曼特宁已经彻底冷掉，深色的粘稠液体扒住白瓷杯壁，有点让人生厌。
　　冷气机马不停蹄的工作，发动机的声音如在耳侧，静寂犹如空气的分子，无孔不入。
　　甚至连走廊传来的脚步声都清晰可闻。
　　靠在桌子后面的人挺直了脊背，双手交叠住支住下颚，微垂下去的睫毛看不甚分明他的表情。
　　接着是门把被转动的声音，直到脚步声停在桌子前面。
　　顾兮抬起头，好看唇形勾起一个弧度，嘴角的笑容清晰可见。
　　“每次都是这副表情，啧。”林之乔微微弯了腰，高度足以让他刚好平视顾兮的双眼，那双眼睛波澜不惊，漆黑如墨汁的瞳仁看不到情绪，如果再看下去，会不会陷进去呢？
　　说实话，林之乔也拿不准。
　　“被用这幅表情送进地狱，不知道是幸运还是不幸。”林之乔习惯性抬手用细长的指骨敲了一下桌面，声音沉闷，他随手拉过身旁椅子，将身子揉进柔软的座椅。
　　“这种事需要亲身体验。”顾兮放下手，尖尖的下巴微微扬起，面上逐渐浮现淡淡的笑意，然后逐渐变成笑容可掬的样子，把手边的文件翻几页，直接丢到对面林之乔的手边。
　　“嗯？这批货有什么问题？”林之乔一手握着文件夹，一手从西服侧袋取出烟叼在嘴里，并没有点燃，他并不如顾兮那般嗜烟，充其量不过喜欢烟草的味道。
　　也许顾兮他也并不喜欢烟，但是他的事，谁知道呢。
　　“这次的货柜是你亲自订的么？”顾兮握住黑色钢笔的手指微微向桌面倾斜了一下，笔尖直直戳进桌面，林之乔挑起眸子，嘴角不动声色地抽搐了一下。
　　“老规矩，40尺柜×4，有什么问题？”林之乔倾身从桌子那侧想取了顾兮的打火机，手刚触到那冷硬的金属，手腕就被捏了去。
　　顾兮用的力道不轻不重，可是被钳制住的感觉林之乔并不喜欢，凤眸微挑，只是稍微一挣就脱离了钳制，林之乔甩甩手，有些头痛地揉了揉突突直跳的太阳穴。
　　“有必要弄得那么僵么？海关有我们的人，给他运一次也无所谓吧。”手臂支着桌子将身体斜靠在桌旁，手指扶住桌角咖啡杯的杯把，放到唇边抿一口，随即皱起眉头，“顾兮，你还是老头子口味，啧，真苦。”
　　“在公海把他们的东西丢下海。”顾兮转了一下座椅，冷气机的声音渐弱，一瞬他觉得这屋子有些闷热，抬起手指慢条斯理地解开脖颈处扣得中规中矩的纽扣，精致的锁骨透着薄薄的衣料若隐若现，林之乔伸出舌尖舔去嘴角的咖啡渍，眼底攀上微妙的笑意。
　　“这么绝？”换了个角度倾身看桌子那侧的人，林之乔和顾兮几乎鼻尖对鼻尖，甚至连对方的睫毛都能看得清楚分明，那漆黑色仿佛上好的华美绸缎般惊艳让人无法移开目光。
　　可惜眼神像刀子。勾起唇，林之乔并没有笑，顾兮不动声色，他意已决，多说无益。
　　“你惹回来的事，自己善后。”不动声色地移开目光站起来，顾兮转身拿手去拨弄窗页，暮色暗沉，夜色即将覆盖视线。
　　“……真狠。”林之乔嘴角彻底抽搐了一下，完美的表情出现裂痕垮下来，“五百万！顾兮你成心的吧，看我破产啊这是！”
　　顾兮未置可否，起身走至窗前，抬手将百叶窗的窗页撑开缝隙，晚风吹过他的指尖微凉。逆光，林之乔看不到顾兮的表情，隐约的笑声也并未如期而至，顾兮这么不动声色，没来由让跟随他十年之久的林之乔心里生出点不安的感觉。
　　既是朋友又是合伙人，职业操守却让林之乔时刻牢记两人上司下属的绝对关系。顾兮对于林之乔以往无伤大雅的小动作一向睁只眼闭只眼，那些事小打小闹上不了台面，无须费精力伤感情，顾兮深知，也给予林之乔绝对的信任，只是这次，林之乔才发现，他对顾兮的了解，肤浅得可笑。
　　Satan暗里的生意以军火为主，不沾染毒品，林之乔一直以为是顾兮顾忌苏家，毕竟生意场上虽用利益说话，也讲求先来后到，苏家势力不容小觑，Satan虽是新生力量，倒也没必要年轻气盛上来就去端老大哥的场子。
　　顾兮在想些什么？即使苏凛亲自派人来谈有意合作毒品的事，也轻巧却不容置疑地拒绝，林之乔无法眼看顾兮失去和苏家合作的大好机会擅作了主张，却第一次进退不是。
　　“啪”的一声，外间的特助按亮了灯，柔和的白色灯光宛如银子般让一切无所遁形，思虑一哄而散，林之乔抬起手指盖住眼睛，从指缝里，却只看见顾兮晃着笑容的脸。
　　“之乔，没有下次。”肩膀被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顾兮的声音轻飘飘地传到他耳朵里，却是最沉重的警告。肩膀一瞬好像被压了千斤重，他们一起出生入死数年，一起浴血奋战过，亲如兄弟几乎不分彼此，顾兮脾气虽不如传闻中那么好，待他却始终平心静气。
　　然而这次，顾兮亲手毁掉纯利近百万的生意，同时也毁掉了对他一如既往的平心静气。
　　“……为了五百万也不能再有下次。”林之乔觉得自己的演技真的可以角逐奥斯卡，虽然这里面必然有心疼那五百万的成分。他头一次感觉到很不了解顾兮，这样的挫败感几乎把他压垮，然而他也只是伸手搂了顾兮的肩膀，整个人几乎挂在他身上，“我这都要去喝西北风了，不行，顾兮你请我喝酒吧今天。”
　　“今天不行。”顾兮稳稳当当地站着，抬手看了一眼腕表，“七点半那批枪械我要亲自去谈。”偏过头去看身上挂着的人，顾兮嘴角勾起个笑容，一瞬把他的表情衬托得很美好无害，“你应该想好套说辞去解释一下为什么那批货不能按‘你们的约定’到港。”
　　从林之乔的眼睛里倒映出的自己的脸，略略的雾蒙蒙的笑容，却巧妙地掩盖了例行公事的生疏感。顾兮停顿下语气，这是一次战役的开始他亲手点燃的一意孤行的烽火台，即使是与他出生入死的兄弟，也无法参与。
　　后面一句话你可以不用提。林之乔忍不住腹诽顾兮，却只是靠了桌子看顾兮用手指碾平西服上的褶皱那一丝不苟的样子。
　　他对自己太苛求，执着要求到近乎病态。
　　林之乔抬手扶住额头，最初认识的顾兮，那个十八岁的少年，已经成为现在内敛深沉喜怒不形于色的强大男人。少年从男人的转变可以是很多年，林之乔知道，对于顾兮来说，或许只是那一夜之间。
　　那么，即使他现在撕裂他的脸，也看不到，什么意料之外的表情了吧。
　　因为，现在的顾兮，即使是面具上的表情，大概也做到发自内心了吧。
　　林之乔压根就不知道，这对于顾兮来说，是否不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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