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遇

　　遇见他是在那个下午。
　　我去邮局领取稿费。下午的阳光毒辣。在街边的橱窗里，我看到自己的头发凌乱，皮肤粗糙，衣服松垮在搭在身上。像一个许久不见天日的囚犯，因为长期黑暗中的生活而显得面无表情，目光呆滞。

　　我从邮局出来，身上怀揣着一笔数目不小的钱，踌躇满志。八月炙热的阳光灼伤了我，我觉得自己非常的脆弱。他在街角出现，我们面对面惊讶了大约有30秒钟，若是在3年前，我一定会奔跑过去，抱住他，把头埋在他的脖子里，然后亲吻他。可是现在不会。因为我们已经有3年没有见面。

　　我们表情吃惊，却又不知道说些什么，场面一度显得十分尴尬。最后我们来到一间光线幽暗的咖啡厅。音乐低沉，客人很少。坐在我对面的他，已经是一个沉着淡定，衣着得体，举止优雅的男子。而我却还是那个只是埋头大口吃冰淇淋，说话不敢正眼看他的女孩。

　　从进咖啡厅到分开，我们之间只有30分钟的时间。这30分钟里，他接了3个电话，其中两个是他的职员打来问他工作方案是否最终确定和修改的效果。另外一个不得而知，那时我刚刚从洗手间里偷偷擦去眼泪出来，他接电话时十分耐心，并且始终面带微笑，语气暧昧。挂断之后，对我表示抱歉。笑的时候露出洁白的牙齿。

　　这样一个人，是我爱过的。
　　17岁的时候，在去往郊游的路上，一个沉默的男生在我的旁边，始终陪伴，帮我拎东西，上坡会拉我一把。坐在夏天绿得可以拧得出水的绿草地上一遍一遍地弹着吉它，在山风里轻轻呤唱。就像一个在夏天午后迷失的少年，莽撞地出现在我的生命中。
　　后来我会常常怀揣着一沓厚厚的书，坐在高高的栏杆上，双脚在空中摇晃，在去往学校的路上等他。他走过我身边的时候，会看到他的眼睛里有一样东西，像潮水一样在瞬间涌来，然后很快退却。
　　一次学校组织全体学生参加一次游行活动，每个人都要穿白色的衬衫，男生穿深色的裤子，女生穿深色的裙子。脸上还要化妆。每个人的脸都是红红的。他站在我的身后，在许多的人之间，我会偷偷地转身看他。在过大桥的时候，天突然下起大雨，同学们开始渐渐跑散，在慌乱中，他突然从身后拉起我的手，一直跑，一直跑，穿过拥挤的人群和喧哗的街道，跑到空荡荡的大桥底下。雨水啪啪地打在河面上，我们浑身都湿透了，水滴顺着发梢流了下来，空气有种相依为命的味道，冰凉的身体瞬间温暖起来。
　　他握着我的手轻轻地说：我喜欢你。那是多么微小的声音啊，但是我却听到了。雨一直下了很久，雨停的时候，天已经快黑了，我的手始终在他的掌心。回来的时候，他很自然地放开了手，就是那么轻易地放开了。那个17岁的少年，明亮的眼睛，夏天的的雨季里。我永远都记得。
　　我们偷偷地去爬山，山上有许多含羞草，我的裙摆碰到它们的时候，会很快的缩起来，他牵着我的手，在有小溪的山间穿行，累了就坐在溪水旁边的大石头上，我把脚放在水里，冰凉冰凉的，然后把自己的手绢递给他擦脸上的汗，那时候的心情就和夏天的阳光一样明媚。从林间仰望的天空格外的明朗，我们各自说着自己的理想，林间有许多小鸟，发出清脆的歌声，他说我要像一只鸟一样，自由的飞翔，和心爱的人一起离开这个小城……那时的阳光好灿烂，微风很轻柔，空气中迷漫着淡淡的甜美的气息。
　　然而夏天只是一晃眼的事情，2年以后，他考取了北方一所大学，到另外一个城市，而我留在了南方，我们开始通信，我以为洁白的纸张和黑色的字迹可以将这段感情一直廷续到地老天荒，我们通了3年的信，然而他在第3年夏天暑假时却在我面前说对不起，我们要分开。虽然知道是一些误会，但是年少固执莽撞却让我们一去不回头。我只有将他和信件永远留在记忆里，然后等待风将一切吹散。

　　直到现在，想起来3年前秋天的早上我跑到车站时，车已经开走了很久，眼泪流了下来……我感觉到内心孤独的期盼，有种强烈的预感我们不会再相见。
　　有时候我走在街上，会有浅意识的回头看从身旁走过的人。希望会遇到某一个，是我曾经爱过的。清朗少年明亮的眼神。夏天的气息，肌肤的温度和眼泪的酸楚。一个穿白裙子的女孩把脚放在冰凉的溪水里，风中青青的含羞草，还有那些空中飘动的梦想……

　　你过得可好。这是我们间说起的第一句话。我知道了他在一家大公司做部门经理，这次是他来这座城市出差，我从他手的公事包和不断打来的电话中可以确定，他过得忙碌而充实，面前的他衣着讲究，喜欢男用的DUNE香水，讲话时夹杂英文。他说你呢，这么多年，你过得好不好。我说我过得很好，有一间很大的房子和一个疼我的男人，他给我许多钱，我不用工作，只是自己偶尔写些文字蒙混些稿费自己玩儿。他说这样很好，你知道吗，我一直担心，我不知道分手以后你过得怎么样，我一直在打听你的消息，可是却一直都没有你的着落。
　　我上个月结婚了，他说的时候，表情平静。我笑着说这样很好啊。却听到自己体内的骨头在咯咯作响。我感觉到自己浑身微微颤抖。
　　我没有告诉他，3年来，我在不停地更换房子，在不同的城市生活，流离失所，离群索居，我没有告诉许多男人向我走来但是最终离我而去，我没有告诉他我一边暗无天日地写字，一边为了房租和水电费而不停地过贫苦落寞的生活，我没有让他看见我左手腕上有一条为他而划的伤，我没有让他看到我眼睛里一直没有流出来的泪水。
　　我没有告诉他我想念他。

　　他看看手表说对不起，我还有客户马要见。我说没关系。他说你给我个电话吧，我忙完了再去找你，我说不用了，我要回去给他做饭。
　　那么，再见。
　　再见。我努力给他一个自以为最好看的笑脸。
　　他说让我抱抱你。
　　他伸出臂膀把我拥在怀里，眼睛里是疼惜和怜爱。我感受到了一种久违了的熟悉气息，但是这个男人已经不再属于我。虽然他抱着我的那一刻，我知道我是爱他的。

　　之后我们相互告别，彼此背对着走向更远的去处。我走进了一家路边的美容院，把一张刚刚流过眼泪的脸交给一双陌生的手来抚摸，我闭上眼睛，有人在上面涂沫柔软清香的乳液，然后轻轻地揉搓，然后擦拭，然后用温水冲洗，我看到镜子里的女孩笑容甜美，眼睛明亮，没有人会知道她的曾经她的过往她的漂泊。我对自己说应该过很平静的生活。

　　从见面到分开，我们只用了30分钟的时间，30分钟里我们用很少的语言来带过很多的往事。然后用长的时间来将这匆匆的30分钟遗忘。回家的时候，走在拥挤的人群里，天气非常炎热，一直有汗水渗出来，它们紧贴着我的肌肤。我想到了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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