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阳

　　国庆的假期长达七天，段净夕前五天都在图书馆里度过。
　　六号那天早上，段净夕接到初一的同班同学陈燕的电话——陈燕约她下午和另外几个6班的同学一起见面。
　　陈燕是段净夕在6班读书期间来往较多的女生，她想也没想便一口应允。
　　见面的地方在陈燕家附近，6班有七个人到场，加上5班的一名男生一共八个人，刚好分成两桌坐，段净夕跟陈燕和另一个女生坐在一起。
　　期间也都是聊高中的学校里发生的事，段净夕大多数时间以听为主，偶尔别人问一句，她就答一句。
　　陈燕家离少年宫很近，一群人聊得差不多了，张超和几个男生约了傍晚一起去少年宫打篮球，陈燕和另外一个女生都想去看看，拉着段净夕的手要她一起去，段净夕转念一想回家也要经过少年宫，也应允了。

　　少年宫的室外篮球场共有两块，四周以铁网围了起来，远处还有一个小型足球场和排球场。
　　人还没到齐，男生们先在场上投篮热身，陈燕跟另外一个女生也兴致勃勃地上去玩。
　　段净夕在场边看场上的人投篮时，姜尚晖直直地向她走过来，说道：“段净夕，你也上去玩吧。”
　　初二那年处理了姜尚晖的事情后，段净夕便收回所有注意力，把他和其他同学一视同仁。
　　她并不擅长打篮球，而且只打算呆几分钟就走，当下摇摇头：“你们玩吧。我在这边看着就行了。”
　　姜尚晖又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没再坚持，重新回到场上。
　　场边只剩下段净夕独自一人。
　　她环顾了一下整个篮球场，随后目光落到不远处的足球场。

　　今天是十月六日，国庆放假到现在她去了五天图书馆，前三天跟陆慎析一起自习，此后两天他都没现身。
　　段净夕没问过他另外两天要做什么事情，自己照旧去图书馆——她还没有在意一个人到改变自己的生活习惯的地步。
　　今天跟6班的旧同学见面后，却有一个问题困惑着她。
　　以前她对于读哪一所初中并无所谓，因为她知道不管自己在哪里都可以考上想去的学校。而高中直接面临高考压力，多少有点不一样。
　　她一直都相信陆慎析的实力——一如初二那年他们参加科普知识竞赛，即使抽中所有人都毫无头绪的附加题，他也能冷静地说出答案。
　　但是，不同的学校教学难度也因人而异。前几天她看过青实中学的试卷，跟滨西一中相比还是略显简单。
　　长此以往，三年以后会是怎样的情景？

　　她正沉浸在无边的遐思中，突然听到张超愉悦的说话声：“陆慎析，我等了你好久……”
　　她收回心神，转头望向篮球场入口，看到了一个意外的身影。
　　陆慎析跟9班的一名男生走进篮球场，目光滑过她时在她身上停了一秒，两道好看的眉毛微微扬起。
　　段净夕被心底的思绪彻底网住了，这一刻见到他并没有产生愉悦之情，反而有种说不出的怅然。
　　看着他闲适地站在场边跟张超说话，她却呆不下去了。
　　她瞄了一眼手表——已经七点了，决定回家。
　　跟陈燕等人告辞后，她没有留恋地走向门口。

　　陆慎析原本在听张超和另一个男生说话，这时突然叫住她：“段净夕。”
　　段净夕顿住脚步，疑惑地望向他，心底掠过一丝奇怪的情绪。思索过后她才骤然醒悟：这似乎是上初中以来陆慎析第一次当众叫她。
　　初中前两年她对他不理不睬，恢复正常往来后，他跟她讲话多是面对面说的，几乎不需要叫她的名字。

　　陆慎析走过来对她说：“我一会也要走，你等我一起走。”
　　段净夕怔了怔，眼睛余光瞄到昔日6班的几个同学不约而同都望了过来，在悄悄地关注事情的进展——在大多数人眼中，她跟陆慎析平时私下没有太多关联，现在陆慎析突然这样叫住她，无法不让人注意。
　　她镇定地问眼前的男生：“你也要回家？”
　　他穿着休闲T恤和黑色长裤，看样子确实不像来打球的。
　　他点点头，不顾众人的目光，以一种不容置喙的语气说道：“天黑了，你等等我，我把光盘拿给张超就走。”
　　段净夕望了一眼渐暗的天边，经过飞速的衡量后决定暂时压下心底各种思绪——继续想遥远的事情只会影响心情，当下顺从地点点头：“好。”
　　跟陆慎析一同来的那名9班的男生早就到了场上打球，有人极力劝陆慎析留下来打球，被他摇头回绝：“还有点事，下次吧。”

　　段净夕静静地站在场边等候，一边打量球场里的人。
　　球场上空的大灯早就亮了起来，打在球场上很亮，场边的光线却晦暗不明。她看不清陆慎析脸上的表情。
　　陆慎析跟几名男生交谈过后便直接走向她：“走吧。”

　　段净夕跟他并肩走出篮球场，边走边问他：“你怎么不跟他们一起打球？”
　　“太晚了，今天只是拿东西过来给张超。”
　　陆慎析回答完，问道：“你明天回学校？”
　　“对啊。”她默默地想，明天回了学校，估计下次起码得过一个月才能跟他见面。

　　少年宫这一带白天很热闹，一到晚上就变得冷清无比。街道两侧的灯光很昏暗，马路上车流相当稀疏，偶尔有几个行色匆匆的行人跟他们擦肩而过。
　　走着走着，段净夕突然觉得他的脚步慢了下来。
　　她转回头，猛地发现前面有几名社会男青年拦住了他们的去路。
　　她刚想跟陆慎析说话，陆慎析一把将她拉到自己身后，冷冷地看着那几个人，一言不发地跟他们对峙。
　　原来天黑了真的不安全。
　　段净夕站在他身后，心下虽然忧虑万分，却什么话也没说，只是安静地看着他沉默的后脑。
　　她跟陆慎析离得很近，能感觉到他全身绷得紧紧的。
　　他长得高大挺拔，全身散发出一种慑人的气势。
　　大约是他身上散发的气息太过冷冽，那几个拦他们路的人无声地交流了一下目光便离开了。
　　他们面前重新出现了一条路。

　　段净夕松了一口气，听到陆慎析在她耳边说了两个字：“别看。”
　　她顺从地点了点头，继续往前走。
　　到了下一个路口，街道两侧的灯光终于略微变亮，段净夕听到他说：“走回去有点远，我们还是骑车吧。”
　　“你有骑自行车出来？”
　　他点头，“就停在前面那条街道。”
　　段净夕不解地看着他，却没说话——公园跟少年宫的篮球场隔了十几分钟路程，既然他骑车过来的，为什么刚才不直接骑车去篮球场？
　　陆慎析看出了她的疑惑，解释道：“庄少勇觉得两个男生一起骑车很怪，所以我们就走路过去。”
　　段净夕听得不禁莞尔：“那什么样的两个人一起骑车才不怪？”话刚出口，她就后悔了——这个问题的答案不言而喻。
　　眼前的男生面色如常地答了出来：“他说，跟女孩一起骑车才不会奇怪。”
　　段净夕在原地沉默了几秒，抬眸问道：“你的自行车停在哪里？现在过去？”
　　他大约是没想到她会这么轻易答应，两道黝黑的目光聚焦到她脸上。

　　段净夕能理解他的怔愕。
　　初三一起复习的那三个月，最初几次他要回家的时候都会对她说这句话，但是她每次的回复都是“我自己回去就行了”。现在突然改口，连她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
　　她仍是觉得男女有别。只是如果那个对象是他，好像就变得没那么难以接受。

　　他的自行车就在前面那条街道，他们走了不到两分钟就到了。
　　段净夕想起刚才的变故仍是心有余悸，问正在弯腰打开车锁的男生：“如果他们刚才不放我们走的话怎么办？”
　　他的语调如往日冷静：“大不了就跟他们打一架。”
　　段净夕不可置信地扬眉，声音也不由微微提高：“你会打架？”实在难以相信他这么斯文沉稳的样子也会打架。
　　陆慎析挂好车锁直起身子，将她的反应都看在眼里，“以前学过一点跆拳道。”
　　他对上她的视线，笑容清润：“而且，打架哪个男生都会的。”
　　段净夕默默地瞧着他，目光不自觉地落到他的手臂上——她见过这双手写字画面，却从来不知道他也会打架。
　　陆慎析见她怔怔地看着自己不说话，轻轻扯了扯嘴角，“在想什么？”
　　“没什么。”
　　他推出自行车，跨到车子上，一双黝黑的眸子无声地望着她。
　　段净夕反应过来，绕到车子后面，侧身在后座上坐好。

　　段净夕不是第一次坐在他骑的自行车后面，两次的心情截然不同。
　　进入十月后，夏末的炙热便一点点褪去，到得晚上，空气中润着几丝清凉。
　　夜晚的风从林荫道的缝隙窜过，将他的T恤一下一下地荡到她的手臂上。一切的一切，都像极了记忆中的某个片断。
　　街道上行人很少，两人不说话的时候，就只听到自行车链条转动的声音。
　　路灯投射下的光线时明时暗，他的背影看上去有些清瘦。
　　段净夕看着他拢在T恤里的脊背出神。心里忍不住想，不知道他的腰抱上去是什么感觉。
　　这个想法只在她脑海晃了一晃便被她迅速掐灭——这是一个完全不应该思考的问题。
　　接着又想起刚才那个骑车的话题。
　　他班上的男生觉得跟女生一起骑车才正常，那他呢？
　　她记得他刚买这辆车时并没有后座，后来应该是为了载他弟弟才加了一个后座，但是他这辆自行车好像也用了三年多了，他用它带过别的女生吗？
　　她立时意识到思考这样的问题简直是自寻烦恼。

　　这一带近期在修路，人行道的地面都是坑坑洼洼的，到了路口，斜刺里突然有一辆车疾速从旁边蹿出来，他立即刹车。
　　段净夕手上只抓着后座的横杆，一个收势不及，身体出于惯性往前一倾，额头直接撞上他瘦削结实的后背。
　　她赶紧坐直身子，愧疚不已：“对不起。”
　　夜晚的光线很暗，加上地势本来就不平，如是此般撞了他的脊背两回，段净夕感觉到车速缓了下来，接着完全停下。
　　她听到他在前面说：“你还是抱住我吧，因为你这样撞得我的背挺疼的。”
　　他说话时坐直了身子，声音离她很近。

　　段净夕怔了一下。她看不到自己的脸，不知道此时是不是红了，只觉得脸和耳朵都有点发烫。
　　她坐在后座一动不动，迟疑不已。

　　陆慎析似乎知道她在犹豫什么，并没有催促她，也没回头，只是一脚支在地上，静静地等候她下一步的动作。
　　段净夕视线在他的后背四个角落转了一遍，心里摇摆不定，找不到一个平衡点。
　　她的心里掠过了许多念头。
　　一番短暂又艰难的挣扎过后，她发现自己心底的排斥似乎没那么强烈，渐渐变得能接受这个提议。

　　她稳了稳乱成一团的心绪，踟蹰着开口：“那借你的腰给我抱一下。”
　　他没说话，只点了点头。
　　段净夕慢慢伸出右手，绕过他身前，先是触到T恤柔软的布料，然后缓缓收紧，抱住他的腰。
　　小臂环到他腰上的瞬间，段净夕感觉到他似乎也僵了一下。
　　男生的腰抱上去不若想象中瘦弱，反而很有肌肉。
　　夜幕遮掩了她的不自在，一前一后的位置也使得她无法看到前面的男生的表情。
　　她的所有注意力都聚集到手臂上，透过小臂薄薄的皮肤能感受男生精壮的腰身下肌肉起伏的线条和骨骼排布及走势。跟他相贴的地方滚烫，热度沿着手部的神经一直传到脸上。
　　她怀疑陆慎析也感觉到了这种异乎寻常的热度。

　　自行车重新出发。
　　她的手臂就贴着他的腰身，随着骑车的动作能感应男生呼吸的节奏。
　　夜晚的黑暗与白天的明亮截然不同。街道上寂静蔓延，只听到轮胎一圈圈转动碾过马路和链条滑动的声音。
　　道路两旁的风景随着车轮的转动不断掠过，遥远深邃的天幕点缀着几颗星子，散发着微弱的光芒，静谧又美丽。
　　日升日落，是每天必经的过程。然而在这样一个凉风习习的晚上，因着地球自转而产生的夜晚，突然变得不一样，有了独特的意义。
　　车子行过一段路程，她的心情逐渐平静下来，只是望着他的后背，偶尔跟他说一两话。

　　骑车到底比走路快，原本很长的一段路程，骑车花了大约二十分钟就到了。
　　夜色温柔地浸润着整个小区，到了住宅楼下，他缓缓刹车停下。
　　段净夕收回右手，跳下车向他道谢：“谢谢你。”
　　陆慎析没有立即骑车离开，深邃的眸子隔着夜色看着她：“以后晚上出门的话记得小心。”
　　段净夕点点头，“你也小心。”右手小臂上还残留着一点热量，清晰地提醒着她刚才经历了什么事情。
　　这回他微微一笑，“好的。走了。”
　　说完便调转车头骑车离开。
　　段净夕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车越骑越远，直至再也看不见，分不清这一刻心底掠过的是什么情绪。
　　过了一会，她才转身，按下四楼的门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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